那天,他们终于接了吻。
是江沅最先主动迈出的那一步,带着十二万分小心,十二万分的紧张忐忑与试探。
“相爷,不好了!琴姑娘不见了!奴婢们找了半天,都没找到姑娘的半个踪影!”
天色渐昏,漫山遍野的橘子树,一盏盏仍像挂在枝头的红灯笼。
傅琴不见了,两个嬷嬷吓得慌里慌张急急来报。
“——不见了?!”
江沅大吃一惊,脸煞白,她简直无法形容此刻的感觉心情,人是她硬求着傅楚给带出来的。“不是刚刚还在这里吗?怎么会不见呢?”
她极力忍着,嘴却直打哆嗦,就差没当场哭了。
时不时抬头去看傅楚,好在傅楚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只厉声呵斥:“那还啰嗦什么,赶快去找啊!”
就这样,几个人,在橘子林里分头寻找,喊的喊,跑的跑。“对不起!对不起!”
江沅再也忍不住哑语,哭了起来:“都是我!是我不好!怪我没有好好地看着她!她是我求着你带出来的,要是有个万一好歹,我这辈子就,就——”
哭着哭着,手捂着脸,蹲在地上埋头绝望不止。
傅楚心情很复杂,她说得很正确,人,是她求着带出来的,若是妹妹有个万一,那么她肯定是难辞其咎。这偌大的橘子林,虽说就在离相府不远,但围子只用矮墙竹篱笆围着,野兽猛禽或者歹毒盗贼要闯进来,简直太容易了。可是,若真要说难辞其咎,那么论他自己呢?每一次,只要一触碰到这女人的目光眼神,尤其是恳求和可怜兮兮的眼神,他总是容易心软动容,说妥协就妥协。
“该死的!”
他将她速速拉起来。“不准哭!哭是没有用的!现在,天也越来越暗了,我们找了半天也都没找到,假若真的出了意外——”
江沅心一紧。
“那么!”
傅楚闭闭眼睛,深吁一气:“只能怪她自己命不好了!命该如此了!”
江沅的手颤颤打着哑语,“这片山里,会遇上什么危险意外呢?”
傅楚:“毒蛇?猛兽?山贼盗匪?……我不知道!”
江沅猛地一个趔趄,足下虚浮仿佛整个心魂都没了,差点晕倒。
傅楚及时拉住她。
“你不要吓我了,好不好?我经不起你这样吓的!她如果出了意外,我拿什么赎罪!”
簌簌地又是一大颗一大颗眼泪如断线的珍珠,她垂着头,不停往地上掉。
傅楚嘴角复杂地须臾翘起来。“好了!我骗你的!毒蛇猛兽可能会有,但是,也不可能那么轻易被人撞见,诺,你看那儿——”
就在距离他们不远的橘子林里,傅琴正背对着他们,在一瓣瓣安安静静坐于地上剥橘子吃。
江沅笑了。她真的要快被她吓个半死。傅琴闻声微微一扭头脸,还给她一个憨憨的微笑,手上,身上,脸上到处都是黄糊糊的橘子汁。江沅抹着胸口,总算是安心了。忽然,脚一打滑,“你当心,别去踩那个地方!”她的身子紧接着不停翻滚,人摔倒了,滚向了一个低矮矮的斜坡。斜坡下,有个杂草丛生的小土坑。傅楚连忙去拽她,然而,最后的结果却是两个人搂抱紧了在一起,也不知这样抱着翻了好多圈的滚,双双落进一个大土坑里。
傅琴憨憨地笑着,看着眼前画面,似乎觉得很好玩,摇摇头,又继续坐在那里悠悠闲闲吃她的橘子。
这时有万千棵橘子树被风吹得不停摇摆,那些小灯笼似的红彤彤橘子,也吹得个个往下坠落,甚至有好些,纷纷砸向两人所在的小土坑。
江沅闭着眼睛。
他的心跳声,她的心跳声,还有风,来自树林枝叶窸窣的响动。
这也算是江沅生平做得最最大胆的事。
他都还在抱着她,抱得很紧很紧,两个人在那土坑里,狭小的空间,仿佛能闻听世界上最最细微的声响。她鼓足了勇气,伸出了小手,脸红得像虾米。粉嫩嫩的小嘴半翕半阖,眼睛水雾雾,凝视仰望着,仿佛要对他说什么。他像是在挣扎逃避,努力不去感受来自于怀中女孩儿的甜蜜香软气息。江沅终于伸手轻轻叩压住男人的后脑勺。
唇,凑了上去。
傅楚脑中轰地一下,管他娘的,在这一刻里,他整个脑袋是空洞的,白茫茫成一片,唯有一个声音,在拼命催促他……
他要亲她,亲她,亲她……
狠狠亲她……
***
其实,这边小片果园橘子林,还有一个人也时常来光顾游玩。
正是曾经对傅楚一见就着迷不已的公主,永宁。
永宁公主的驸马陆钟毓声音遥遥从林间传来。“我说公主,咱们是不是应该回去了!太阳落山了,天也黑了,难道,你都还没逛够吗?”
男子的声音透着嫌恶、疲惫与不耐烦。
公主冷笑一声,像是熟知这男人脾性,自家驸马越是这样,偏要作死可劲儿折腾欺辱,“天黑了又怎样?天黑了,这里随随便便搭安个帐篷,也可以住上一晚!你急什么急?!我呢,知道你很厌恶我,你也更不想陪我,你陪我,不过是因为你爹逼你的!呵,你也不想想,你厌恶我同时,我也何曾看了你就恶心反胃想吐!”
陆钟毓额上青筋根根冒起,他也骑在一匹马上,手中缰绳死死握紧,几乎以拳头姿势。
“怎么样?”
公主得意地道:“你不服气么?你想要打我呀?来呀!你打我呀!你打呀!只要你敢!”
陆钟毓一双冰森森的眼冷盯着对方,显是快要忍到极限。
公主又道:“陆钟毓!你就是个痨种!缩头乌龟!本公主敢断定,就是给你一百二十个胆儿,你也不敢对本公主动手!”
撩裙轻轻往地面上一跳。“来,快帮我把这马给找个地方栓好,再想办法去喂点草料!”
见陆钟毓不动,公主把眉一蹙:“怎么?你又装聋了是不是?叫你去你就去!我告诉你,陆钟毓,昨儿你那爹又来求我了!说,想要升官加爵,呵,本公主下嫁给你,是你们陆家人的福气!你只要好生伺候本宫,未准儿本宫开心了,还能好生奖赏奖赏你!”
陆钟毓忍气吞声,到底不断安慰自己,不要跟个小娘们计较,便翻身下马,给公主喂马拴马。
他的动作是麻木的,呆板的,迟缓的,公主怔怔地看着他背影出神,这个男人,像是一具躯壳或行尸走肉。
她忽然很愤怒,心里酸楚呐呐,“瞧啊,还真是嫁了个窝囊废!”
又想起了另一张面孔来。漫天的晚霞洒照林间,她恍恍然地看着林子那些霞光,为什么,同是男人,差别就这么大!
陆钟毓眼眸里也同样在飘怔,不知江沅现在怎么样了?她说嫁给那个男人就嫁了,也会和他一样憋屈吗?
沅妹,沅妹……
如果,现在我们是夫妻,你是我的妻子,那又是什么样的情形呢?
最后一点渐渐收去的霞光轻轻染上他眼睛,陆钟毓缓缓地闭着睫毛。沅妹,沅妹……
她已经成了他的梦。再也无法追寻、遥不可及的梦。
***
傅楚忽然一把将江沅推开。“你,你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他哆哆嗦嗦,努力掉转过脸去。
“我,我为什么不能碰你?”
泪雾一点点蒙上江沅的秋水眼瞳中,她盯着他,把对方死死牢牢地盯锁着。“我是你的妻子,不是吗?”
傅楚慢慢地双手抱着头,眉心虬结着,表情痛楚无比,身子轻摇慢晃,同样地一具行尸走肉。
他如同置身在一场场梦里。这梦,两两交织切换,一个是天堂,一个就是阿鼻地狱。
她给了他天堂般无限昳丽美好沉醉的梦,他沉沦在里面差点就走不出来了,沉沦到,已经差点忘记了过去,忘记了曾经身上所经历的种种。
可是,转瞬之间,又下一刹那的寂寂,时时噩梦的场景,又把他拖进了现实与地狱。
江沅身子慢慢地后退,她受伤了。
所有的自尊,卑微可怜的骄傲与勇气,与底限,都在这一刹那,因为男人的那句“你不要碰我”——伤得千疮百孔。
难道,他吻了她,就这么令他厌恶难受,甚至痛苦难堪到,非要做出这样的表情反应……
***
有一条光带,将男人徐徐引向了两扇黑暗沉重大门。
那两扇门里,明黄色床帐,明黄的床单锦绣丝褥,一个少年,卑身贱体地苟活着。
尽管,他面如菡萏芙蓉,美得天香国色。
他的身后,还站了另一个男人。
穿绣五爪青龙海水云纹缂丝大袖衮服。
衮服上,青龙的眼睛狰狞而暴凸在俯视着他。
男人从床褥轻轻捡起一条藤鞭。
明黄色灯影重重。
他回过脸,朝那男人微微一笑……
迷人的微笑,羞涩,千娇百媚。
男人彻底迷醉了,手中的鞭子狠狠砸向了他。
男人的龙眸里满是亢/奋与激悦。
屈辱吗?不,他大仇已经得报了。
然而又恶心吗………
傅楚双手抱头,高大的身形开始剧烈摇摇晃晃。
灵魂像被摇成碎裂的一块块瓦砾沙片。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他猛地抬扬起睫毛,睫毛下,瞳仁血红,趔趔趄趄地,拼命地站起来,努力往那坑沿上攀爬而去。
他这种人……
他的手在颤抖,在哆嗦,像得了重病。
他这双手,弄死过无数人,管他是忠臣奸臣,无一幸免;这双手,又沾满了太多太多的污秽与血腥,底下无数的冤魂在朝他怒吼,可而今……
却连去抓坑穴边上几根枯藤野草都抓它不住……
***
江沅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她轻轻地咬着下嘴唇,又轻轻地闭着眼睫毛。身体像是掉进了一个冰窖里,连骨头缝都是又冷又僵硬。
他终于背对向她爬了起来,上了岸,迅速抖落身上的灰尘泥土,“来,我拉你上来吧!”
他客气疏远地,微微一迟疑,强忍什么,对她伸出了手袖。
江沅下唇已经咬得几乎泛白,整张脸就跟雪浪纸一样,泪眼凄楚朦胧、绝望地望着对方。
傅楚的心在一阵阵抽紧,紧了又努力地打开,打开了,然而却还是痛。
是那种比抽筋断骨还痛的痛。
比地狱酷刑折磨还痛的痛。
而这种痛,是他人生所不曾经历的又一番折磨,连呼吸都不能呼吸。
他低低地垂下睫毛,努力把视线挑向别处,愤怒地吼道:“快上来!你这个傻婆娘!里面有蟑螂!有老鼠臭虫!你都不怕吗!”
江沅颤颤地终于伸手。
这一刻,哀毁骨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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