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儿两人躬身等了许久, 也未等到贵人回应,他们忍不住偷偷对视一眼, 才听上面那人说:“没事, 你们玩去吧。”
一直屏声静气不敢呼吸的两个男孩, 得了令小步挪着向后退去,没几步三步变两步跑了起来。
雪照倚在柱子上, 目光从他们开开心心跑远的身影上收回, 落到身前的芭蕉上。
一瞬之后,游廊转弯处传来“哎呦”一声,雪照又望过去,只见那个清儿刚刚跑得太快,一头撞上师子楷, 他捂着额头,毫不客气的敲了师子楷的肩膀一下。
师子楷竟也毫不介意, 笑眯眯的让他打, 扇子点着他不知在说些什么。
两个人, 一个锦衣风流, 风姿绰约, 一个眉眼飞扬,俊美少年, 站在风地里, 你来我往交涉一回,才放彼此过去。
雪照看着,不知不觉微微笑着。
师子楷与清儿说了一小会话, 便放他二人走了,他穿叶绕廊,施施然来至雪照面前,广袖一拂行了礼,笑盈盈的道:“皇叔好兴致,留城这时节风物最迷人,加之百姓安居乐业,想来皇叔这一圈逛下来必定开怀。”
雪照微微一笑:“我前脚刚进门,你后脚就什么都知道,子楷的眼睛够灵通。”
师子楷黑眼珠儿微微一动,开始撒娇装憨:“我的心记挂皇叔,自然眼就灵儿了。”
他俯下身,眼望着雪照,一双眼清澈见底,:“我只盼着皇叔身体康健,事事顺心—这是真心话。”
雪照只是微笑,不置可否。
师子楷转移话题,说起正事,“距离辟邪军余孽投河已过去好些时日了,还是没能捞到师子章那个孽畜和他养的那条狗的尸体。”
雪照垂下眼睫,道:“济麟已加派人手寻找。”
师子楷没留意他的异样,问道:“济小将军真心在寻找么?”
雪照扬眉:“此言何意?”
师子楷等他入港,道:“听说……济小将军这几日确实围着这件事转,但他连去争渡河边走走的功夫都没有—他一直在留城大狱里审问辟邪军俘虏呢!”
雪照道:“审问俘虏?”
师子楷道:“是啊,听说还尽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雪照从善如流的问:“比如?”
师子楷道:“比如,四五年前,他们的将军钟天青可曾去过天禄营?”
雪照一愣,不解其意,他本来对济麟如何办公务无甚兴趣,但……去看看也无妨。
雪照刚略感身上好些,此时便带上师子楷和一旁听的发呆的郭爷,没打招呼,一路向留城大狱去了。
留城大狱在雪照下榻之处的左旁,离得很近。大狱牢房外有大院,然而院子到牢门口也没几步路。雪照进院时,院门守卫甚至来不及通报,济麟的继父慌慌张张从牢房处向外跑,正好与雪照狭路相逢。
雪照迎面撞上这位清癯、潦倒但不失俊美的中年男子,并不认得是谁。
师子楷立刻介绍:“皇叔,这是济小将军的继父,这次来南境,他极感兴趣,便与侄儿一同来了。”
雪照看了看前方奇异的无人把守的大门,向他轻轻点头,钟禹生慌忙行大礼让到路旁。
雪照径直经过他,进了牢门,大厅与走廊都没有人值守,他心中疑窦丛生。
片刻后,他听到走廊第一间牢房传来哭喊说话声,听声音,还挺热闹。
他走近,里面是济麟的声音:“他的贴身之物只有这些东西?”
“回将军,我们青头儿素来过的简单,这真是他所有了。”一个声音战战兢兢地道。
济麟似是在挑拣着那些东西翻看,“这是什么破烂玩意儿!”
先前的声音道:“听说青头儿出身贫寒,对这些吃穿用度一向不计较的。”
师子楷打量雪照脸色,在此时推门而入。
牢房门哐当一声,尘土飘飞,济麟正用剑尖挑着一件腰封,立刻回头,“什么人?”
待看清是雪照后,他一惊之下,流露出尴尬复杂的脸色,手里挑着腰封的剑尖要放不放。
牢房内所有人都向他行礼,济麟讷讷道:“殿下,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雪照的目光从他剑尖略过,微微一笑:“我不能来么?”
他信步走进来,济麟忙让开身,露出屋子正中间一张空着的圈椅,雪照坐下。
师子楷悠然在后面跟着,笑道:“济小将军不去争渡河边监督搜索,在牢里这是审讯什么呢?”
济麟早有准备,拱手道:“大人不知,辟邪军的钟天青速来狡猾,属下想,将他身边人审一审,或许能探察到一些线索。”
师子楷指着他的剑尖,笑道:“哦,那济小将军查到了什么?”
济麟将剑尖上的腰封扔到地上,道:“属下想从他家人入手,找到他家人挂在城楼,若那钟天青活着,说不定会引他出来。”
师子楷道:“嗯,有道理。”
“钟天青声称自己是北河镇人,家人也全在那里,但属下派人探查,他家人早在多年前便不在了,人说他只有一个母亲和妹妹,早年父母不睦,他父亲丢下他和妹妹跑了,母亲与妹妹近年也不知被他安顿去了哪里。”
师子楷笑着看看雪照,雪照却在跑神,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两人并排坐在黑漆漆的巨石下,钟天青向他诉说身世,他说他爹都看不起他娘,如何能看得起他娘剩下的他们。
然后夜色下,他鼓着腮帮,吹的火把上金红的火沫乱飞。
济麟忐忑的低声唤道:“殿下?”
雪照回过神,顿了顿,“你说的这些,军中早就探查明白,还有别的么?”
济麟咬了咬下嘴唇,忍了又忍,扭捏道:“没了。”
雪照点点头,正要说话,忽然有一人道:“怎么没了?你不是还从青头儿在留城的落脚处搜来一只腰封,一把剑,还有许多针头线脑,就差找人亵衣亵裤了。”
济麟涨红了脸,狠狠瞪着那人,雪照也向那处看去,只见一地跪着的俘虏后排,有一个男子,铮铮挺着脊背,斜眼瞧着他们,正是以前雪照也审问过的铁头儿。
还不等济麟张嘴,师子楷立刻笑睨着铁头儿,维护济麟,“审问俘虏自然事无巨细,看来辟邪军不晓得小心细致才能打胜仗啊。”
铁头儿嗤笑一声,“阁下嘴上倒是锋利,只是……”他目光从雪照身上一扫而过,“我们审问时可不问那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师子楷闭了嘴,看向雪照。
济麟忘了生气,慌忙向雪照道:“殿下,这里太污秽,请您先移驾回府,晚上我去禀报审问之事便好。”
雪照望了他一眼,又扫过满屋下属与俘虏,淡声道:“好。”
他说完便起身,余光略过地上扔着的几件东西,顿了顿,径直走出牢房。
他穿过牢房走廊,刚到光亮处的大门口,稍稍落后的师子楷从后面追上来,奉上一只腰封。
牙白的腰封,素布皮扣,没有纹绣之痕,早已被洗的周边微微破损。
雪照疑惑地望着师子楷。
师子楷笑道:“我看皇叔想要这个,我便拿来了。”
雪照奇怪地笑了,“我想要这个?”
师子楷一愣,带着一丝尴尬,“是啊……”
雪照想说没有,但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走了。
师子楷拿着那旧腰封不知如何是好,和一直沉默着的郭爷对视一眼,他还是拿着腰封,两人一起快步追上雪照。
雪照回到房中时,天色已不早,师子楷唯唯诺诺地将那腰封放到卧房正中的圆桌上,略寒暄两句便退下了。
郭爷也下去,顺手替他带上房门。房内没有点灯,雪照倚靠着圆桌坐下,望了一会儿地上的花砖,然后趁着幽暗的天色,捡起桌上那陈旧腰封,慢慢的前后翻看。
看了一会儿,他进了暖阁,找出一只黑漆小箱子,打开箱子,那里面叠放着许多贴身衣物,最上面的素色衣衫上,放着一颗红油纸小包裹。
他将腰封和红油纸小包裹放在一处,合上了箱盖。
天色全黑时,郭爷命人掌了灯,随从流水一般端上各类精致菜肴,琳琅满目铺满整个圆桌,雪照的饭桌很少有粗鄙的大鱼大肉,以各色稀奇的山珍海味较多,各种烹炸烩制,精致,好看,美味。
这一次,雪照举起筷子,发觉里面竟有一道香辣蒜蓉脆皮猪蹄。
他的筷子停了。
郭爷见状立刻道:“这是留城有名的一道小吃,下面人说供上来,请您尝尝鲜,虽然粗野,但也是他们的心意,属下也没好意思拦他们……您不喜欢?”
雪照道:“还好。”
他虽如此说着,筷子却一下没碰。不知是一上桌就被油腻荤腥的猪蹄倒了胃口,还是他本来就没有食欲,他五脏沉甸甸,仿佛被堵住,只简单用了几口饭菜便吃不下,数十道未动的菜肴被人撤了桌。
昏黄的光晕中,他坐在椅子上,随意找了本书看,这时,济麟罩着崭新的大红武服外衫,双眼和脸面都湿润光泽,像是刚沐浴过的样子,进门来慢慢踱步到他面前。
雪照知道他要说白日之事,眼也未抬,道:“说说吧。”
济麟咬着红唇,灯晕下有一丝妩媚,他闷声道:“我只是审问了一下钟天青的日常交际,并没审出什么来。”
雪照道:“是么?”
济麟抿了抿唇,转了话题:“听说,殿下……近日都没有招过人侍寝。”
雪照翻书的手停下,“那又如何?”
济麟低声道:“军中人笨拙,属下怕他们伺候不好殿下。”
他咬咬牙,真是把羞耻心丢到爪哇国,揭开披着的大红色的武服外衫,那里面襟怀袒露,只有一件松散的红色内衫。
雪照皱了眉头,目光这才到他身上。
他淡淡地道:“起来,这是什么样子!”
济麟红了眼,“属下想伺候殿下!属下在殿下身边许多年,殿下都没让属下近身,属下……属下……”
雪照打断他:“我不需要。”
济麟急了,跪行伏到他膝上,“殿下不要我!却需要钟天青么?!”
雪照猛地侧过脸,望着他。
济麟眼里含了泪,“我今天都问了!那钟天青早年就去过天禄营!和你同一届!”
雪照平淡地道:“这我早已对军中人说过。”
济麟委屈地道:“可是你没说你们交情匪浅!钟天青早在那时候便勾引过你是么?”
雪照很无奈,他张口,济麟却抢着说,“看他长得人模狗样,干的事却放荡得很!呵,也是!穷家破户出来的小孩,要什么脸面?!从小没爹管教,娘又不疼,好不容易遇上了光风霁月的人物,可不是就使尽手段黏上人家!”
雪照这次真的不悦,丢下书,将济麟拂开,他站起身,“不要胡说。”
济麟被拂开后反过身一把抱住雪照的腿,“我没胡说,他就是勾引你!他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样!他就是喜欢你!”
雪照心头一震,他低下头:“你说什么?”
济麟一把鼻涕一把泪,“他喜欢你!我早就看出来了!他看你的眼神能烧伤人!要不是碍着师子章对他有恩,他早就把自己掏碎捧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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