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天青全然不知外面早已沸反盈天。
他看着桌上的菜。
菜肴只有几样, 没有大鱼大肉,大多是烹制的看不出原材料的菜品, 剩下便是草药青菜似的东西, 但对拘禁而言算丰盛。
应该不会有毒吧……钟天青盯着菜肴转了三圈。
应该不会, 且他实在是饿昏头了,他便坐下试探着尝了一口。结果一动箸便停不下来, 风卷残云一般将桌上饭菜全动了大半。
吃饱后, 他放下碗,心里渐渐涌上羞惭。
他真是好馋啊……
他以前从不评价饭菜优劣,粗茶淡饭他从不挑剔,精致细脍也照样入口,极端艰难的时候, 生土豆冷窝头他也吃得。
馋这件事,对他来说过于浅薄和幼稚了。
他轻轻抱住头, 但如今他就是这般浅薄幼稚。
唉。
吃饱了, 他才想起自己忘了点什么……
他无奈的拍了拍额头, 下次, 下次一定要记得。
此刻, 外面演武场。
演武场上的人被钟天青冷不丁自爆有孕逗笑,又眼睁睁看着雪照将他带走, 他们的笑容凝结, 不知这是什么情况。
有人对王金虎道:“这钟天青真会扯,他忘了自己是个男人了吗?居然说自己怀孕了?”
另一人道:“怕死怕疯了,胡说八道了呗。”
先前人道:“可是殿下怎么像是信了呢?直接将他带走。”
另一人道:“这……谁知道!”
王金虎心事沉沉, 没搭理他们。
此时,有人散布刚听来的小道消息,“毕大夫刚去殿下房中诊治过钟天青,他竟然是姑射族后人,确实有孕了!”
场上听到的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先前与王金虎说话的人喃喃道:“娘孙姥爷,真是什么事都有!”
他们震惊了片刻,有人笑的猥琐,“乖乖!这人外号第一屠刀,看着并不娘气,竟然是个捅□□的!还是个被捅的!哈哈哈哈!还能捅出孩子来。了不起!”
“孩子爹是谁?此人有胆魄,这种活阎王都敢压。”
有人直接开骂:“哼,这种破落户出身的烂货,说不得做了多少肮脏事,早有人说他和他主子师子章有一腿,这孩子八成是他主子的。”
演武场议论声沸反朝天,场上人在此处耗了许久,也未等到钟天青被押解回来。
没过多久,师子楷来到演武场,劝他们无事便可领赏回营。
有人凑过来向他道:“听说钟天青竟然查出身孕!还是姑射族后人!这可是真的?”
师子楷拍拍他的肩膀,笑容和他一样八卦,“说是如此,具体还需详细查问。”
闻言人群耸动,有人红着眼:“钟天青这个挨千刀的,有什么可查的,直接将他开膛破腹,这更解恨!”
师子楷唰的一声展开折扇,十分沉重的道:“我也恨不得如此,但他是要犯,此等大事还需要上报天家,咱们不好贸然处理!”
众人议论纷纷,“天家只怕更恨他。”“那岂不是他要白赚许多日子活命?”
师子楷轻悠悠叹息了一声,同离自己最近的将士透露道:“我听别的大人说,天家祖上曾受姑射族之恩,对天下百姓来说也是半神半恩,至今仍有人信奉他们呢!还有人日日祭拜。现查出钟天青是姑射族血脉,这件事怕不那么简单了。”
师子楷身边那群人听内幕听得津津有味,转过身,这内幕便风一样四面传开。
师子楷任由他们消化此消息,过了一刻钟后才一边劝,一边驱赶,终于将他们通通赶回营。
此时已入夜,师子楷擦了一把冷汗终于将今夜暂时糊弄过去。
遥远的西厢房内,房中灯已熄灭。
直到临睡前,雪照也未曾来。
钟天青紧绷了一日,此刻躺在陌生的锦被里,没有一丝睡意。
第二日,他迷迷糊糊清醒过来,依旧是一模一样的三餐一宿,熬到第三天,侍女们再次送上饭菜,钟天青面无表情的下了床,侍女们还未离开,他便已坐到圆桌前。
他捏着筷子,看了看眼前叫不上名字的菜肴,瞧中一小盘切成薄片的似菜非菜,似草非草之物,挑起一根。
他微微蹙眉,扬起漂亮的下颌,百无聊赖地问侍女,“这是什么?”
三天了,侍女第一次与他说话,紧张的打磕绊,“大约是一种草药。”
钟天青望着她,冷淡极了,筷子不轻不“啪”的一声落下。
然后,他盯着小白瓷盘子里那几根简陋的绿色小菜,不辩喜怒地道:“我又不是和尚,为什么整日吃这些?”
侍女们无端的被他震慑,态度倒是温和,“那您想吃什么?”
钟天青想了想,顺从本能,“辣的,最好酸一点。”
他把那盘白水煮的绿色小菜推给侍女们,“反正不要这种水煮菜。”
侍女们捧着盘子慌忙退出。
钟天青面无表情的盯着饭菜,一会儿后,挑起一边眉毛,确认她们真的走远。
继而,他板正的身架散了摊,揉了揉冷若冰霜的面庞,抄了一些白米饭大口吃了,又用勺子将其戳松散以复原,嘴里的饭刚咽下,他厌倦世界一般斜撑起额头,摆出一副对万事不满的模样。
侍女们匆匆赶来,手里居然还是那一盘小青菜,不过经过厨房调制,小菜拌了辣油香醋等调料,终于散发出了令人开动胃口的香味。
但,依旧是十分简陋。
钟天青一番姿态做足便罢了,他不甚挑剔,这种凉拌菜也爱吃,只是……
他虽是要犯,却也……
即便事已如此,那师雪照依旧是不冷不淡,不远不近的态度。
他咀嚼着那带着涩味的青菜,心中涌起一丝别样的怪异情绪。
其实,雪照一直未离开府里,确切来说,三日来,他几乎一刻也没能迈出房门。
钟天青之事的内情只有当日那五人知悉,自毕大夫为他诊断后,他便被拘禁在雪照院中,而雪照却暂离院子,在正院书房起卧,师子楷求见他也只得去正院。
师子楷进门时,雪照正端坐书桌后看一封信函,旁边的各色军报和信函堆了两摞小山。
师子楷点着那些书信,道:“军中所有的将军都上了信函要处死钟天青么?”
雪照淡淡地道,“是。”
师子楷问:“天家的回信……还未到么?”
他话刚问完,郭爷从外进来,到雪照身前不知附耳禀告什么。
雪照听了一阵,回复的声音变得暧昧低沉,“……他想吃什么便吃什么,但是……”
师子楷笃定他们在说钟天青,他恨不得竖起耳朵使劲听。
可惜片刻后,郭爷便领命去了。
师子楷的目光恋恋不舍的从郭爷身上收回。
“子楷。”他被喊回神,见雪照轻轻扬起手中一封淡黄信函,“天家回了。”
师子楷一惊之下,抢着看了那信函。看完之后,他抬起头,目光柔和地泛着光,道:“……恭喜皇叔。”
雪照微笑着摇摇头。
师子楷问:“皇叔的去信是如何说的?”
雪照将去信的抄本拿出来,师子楷捧着满篇墨迹的纸张细读。读到第三条,他眼眶红了。
他收起去信,还给雪照,与他谈笑几句便退下。
出门时,正巧看到有人气势汹汹的从雪照原本的院落大门被人撵出来,那人不满道:“我只是想求见殿下,为什么不让进。”
撵他的人道:“早对你说了,殿下在正院起卧,你还往这里凑什么。”
那人小声嘟囔着道:“殿下怎么想的?把他拘禁在自己院中,自己倒搬出来,还派重兵把守,什么金贵人么?”一边说一边不满地走远了。
师子楷上前与院子守卫闲聊,“怎么回事?”
守卫道:“一个闲人,听说那人在里面,想进去看稀罕。”语气苦不堪言。
师子楷笑道:“这样的人每日很多?”
守卫道:“这样的闲人占一半,剩下还有一半是寻仇的!”
师子楷哈哈一笑,心道:“我小皇叔,缜密!”
这日黄昏时,西厢房。
钟天青在空无一人的卧房里,从东边溜达到西边,又从西边踱到东边,他抱着手臂,随意停在床榻前。
侍女从外进来,见他望着墙壁一声不吭,惴惴不安的问:“您怎么了?”
钟天青连低头看一眼都不看,张口便是:“床铺太硬了。”
虽是□□,但侍女态度奇好,看了看那崭新的厚软锦被,小心地道:“那给您换一床?”
钟天青深吸了一口气,他实在是寂寞疯了。
“就没有软一些的吗,这个被子我……我睡不着觉!”
不知为何,这句话将他心绪忽然点燃,声调瞬间便拔高了。
侍女们吓了一跳,“马上,马上给您换一床。”
钟天青心中尚且留存着一丝身为囚犯的自觉,“……算了,不必。”
侍女们莫名其妙,只得先将晚饭摆好。
及至钟天青坐到饭桌前,随意一瞧,又瞧见那个白瓷碟子盛着的小青菜。
三天,他已经至少看见这道菜三次。
虽然这次是酸辣的。
钟天青心中波涛汹涌,他忍了又忍,用筷子戳着那青菜,戳了一下又一下。
他不情不愿的将菜混着米饭塞了满嘴,正咀嚼着,有人忽然从外走进。
钟天青愕然抬头,迎面瞧见进来的雪照。
两人离得极近,像上次在演武场一样近。
只是那时在混乱的外界,此时在私密的,安静的卧房。
钟天青满嘴含饭,他设想了一千次一万次,万万没想到自己再见他会如此英姿。
两人四目相接,都未说话,雪照却似乎含了点微笑。
钟天青低下灼热却冷漠的脸,继续无情的吃饭。
雪照侧身坐在一旁,一动不动的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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