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城。
“怎么样?”来人手里端着两杯咖啡, 施施然推开门。
值班的医生打了个呵欠, 顺手接过一杯:“挺稳定的, 快了吧。”
换班的凑到监控屏幕前:“让我看……啊!”他忽的惊呼了一声, “人呢?!”
值班的一个激灵,看清屏幕上显示的“断开连接”, 顿时吓得冷汗连连。病房的门不知什么时候开了一条缝,床上的少女早已消失无踪。
两人夺门而出:“快,快去找!”
一路狂奔,终于在走廊尽头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裙少女, 他们顿时长长松了一口气。
真把人弄丢了, 就不单单是没有狗命的问题了。见到人完好无损地站在门口, 他们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 这里有几道门锁, 禁闭森严, 连只苍蝇都跑不掉,更何况大活人呢?
少女孤零零地站在走廊中央, 茫然地望着他们:“这是什么地方?”
两人紧张地对视一眼, 出声解释道:“这是医院, 你病了。”
少女转动脖子打量了一遍周围的坏境, 忽的眉头一竖,怒道:“说谎!这明明是牢房。”
她脸上渐渐积蓄起滔天的怒意:“胆敢关押虫族女王, 你们不想活了?”
两人闻言又惊又喜。
这是……成功了!!!
一人试探地安慰道:“你怎么样,头疼吗?要去里面休息一会儿吗?”
少女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一些。她确实有点头疼,脑中有很多破碎的片段, 混乱的时间线让她难以拼凑出完整的记忆。她只记得,她是虫族女王,是生活在人类东陆的虫族女王。
醒来的时候床边有很多仪器,应当是检查或是治疗的设备。他们的话确实有几分可信度,语气中的担忧不似作假。
她挣扎了片刻,微微颔首:“我要见父亲。”
“好,我马上联系。”一人掏出手机,迅速拨通了电话。
只响了两声,电话中就传来了卫成的声音:“醒了?”
“是!”
少女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她好像听过这个声音很多遍,那个朦胧的声音无数次在她脑海中回响,一遍遍反复出现。他说他如何含辛茹苦地把她养大;他说她身为虫族女王,身上担负着世界和平的重要使命;他说她该学会感激,学会投桃报李;他说她是个好孩子,如果一直这么听话,他会非常感动。
这个……就是“父亲”吗?
她抬眼望向声音的来源。正好手机的摄像开着,对面的人一眼便看到她疑惑不解的神情。
“晴峦,累了吧。”卫成柔和的声音响起。
向晴峦顿时神色一松。是他。
这几个字好像一句带有魔力的咒语,每次听到这句话,她都会浑身放松,像是晒在午后和煦的阳光下,又像是陷入松软丝滑的床垫,整个人瞬间变得舒畅无比。
她恭敬地低下头:“父亲。”
“好孩子。”卫成笑了,脸上的皱纹让他一贯冷肃的神情变得亲切了几分,当真像一个慈祥的老父亲。
“父亲有一些事需要你帮忙。”
“是,我一定竭尽全力。”
“不用那么辛苦。”卫成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芒,“一件小事而已,很简单……”
——
向尽书是在空中醒来的。
整个人仿佛穿梭在云间,湿润的风从她颊边掠过,呼啸着穿过她的发丝,在头皮处带起一阵颤栗。她动了动僵硬的脖子,发现头顶被什么东西压住了。抬手摸了摸,是一个发箍。
脑袋被勒得有点疼,她抬手想摘掉,但不论怎么用力,那发箍都没有移动分毫,反倒把她折腾得手酸腿软。
这下她发现蹊跷了。
怎么动一下就浑身酸痛?难道……被打药了?!
记忆渐渐回笼。哦,她想起来了,那个叫陆运的虫族用的枪好像跟平时的不太一样。她的精神力还没打中目标,脖子就一阵刺痛,紧接着就两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此刻她应当是仰面躺在一个类似网兜的笼子里,眼前是一片黑乎乎的“天花板”,还有几根提着笼子的黑色长钩。看清那是什么之后,她顿时动作一僵,收回了想要摸一下的欠手。
那是三对虫足。毛乎乎,分节的,带刺的虫足。
所以她现在是被一只虫子拎着,在人类领地的上空招摇过市吗?
网兜像是用某种藤条做的,异常坚韧,上面似乎还有精神力加持。只要稍稍用力,就会像动物园猛兽区的铁丝网一样,放出一阵噼里啪啦的电流。
她从网兜的缝隙里往外看了一眼,正下方的城市有高耸的尖塔,有缺了一角的城墙,有青绿顶、圆滚滚的城市大厅,还有一座熟悉的、破败的公寓。
万木城在她脚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向后退去。
不过,虫形的虫族,应该没有精神力,很好控制。向尽书心中微动,正好借此机会检验一下高阶精神力的杀伤效果。
脑中白光大作,一股力震颤着射出脑部。然而——
“嗡!”
头顶的发箍猛地颤了一下,射出的精神力陡然消失,像是被什么东西吸收得一干二净,周围丝毫感受不到任何变化。向尽书摸了摸发箍,终于明白了它的用途。
草。
完球。
向尽书不信邪,又使出全力,轰出所有精神力。又是“嗡”的一阵轻颤,她脑袋也被震得“嗡”了一声。一次又一次,始终没有用。
“不用试了。”陆运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这是最新的屏蔽器,就算人类司令来了,也照样逃不掉束缚。等回到王巢,如果你愿意乖乖配合,也许我会考虑摘掉你的屏蔽器。”
她现在面朝的方向跟前进方向相反,所以压根看不到前头都有谁。但单凭这声音,她就能想象出陆运那不怀好意的表情。
就差临门一脚,马上就能回到栗城,见到传闻中的司令和妹妹了。没想到半路杀出个陆咬金,又把她提溜回来了。
辛辛苦苦小半年,一朝回到解放前。
气死爹了。
向尽书干脆闭上眼,采取非暴力、不合作态度,只有额头上的发箍时不时颤动,透露着她决不放弃的不甘。
陆运被她油盐不进的态度气笑了:“就算你不配合,我也有的是办法让你配合。你该感谢我给你选择的机会,和被选择的荣幸。”
向尽书:“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陆运:“……”
虽然不知道王八是什么东西,但我觉得你在骂我。
他懒得跟向尽书废话,对身旁的向征道:“你放心,回了西陆,就没人敢欺负你了。虫族的未来是属于你的。”
向征正趴在一个虫族身上,双腿卡在它背后充当座椅的一对背刺间。闻言,他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发箍又轻颤了一下,这次不是向尽书。
她暗自叹了口气,儿子,你这样是没用的,咱们现在根本交流不了啊!
向征半天等不到回应,失望地垂下了头,闭眼装睡。陆运只当他累了,没有再开口。
一路西行,脚下的树丛越来越茂密,空气也越来越闷。同样的时节,栗城已经下了大雪,而西陆却还是秋天乃至深夏的气候。对于向尽书只是眼睛一闭、一睁的功夫,却恍如隔世一般,跨越了大半个大陆,仿佛从银装素裹的塞北高原来到了阴雨缠绵的神农架密林。
向尽书脱了两件外衣,还是觉得闷热无比,仿佛一只上了笼屉的包子,四周都是蒸死人不偿命的热气,躺着一动不动都能冒出一身汗。
中午刚过,空中顿时阴云密布,飘起了雨丝。陆运下令落地休整,刚降下几分钟,瓢泼大雨便倾盆而至。虫族们飞快地折了叶片,熟练地搭成几个还算结实的雨棚。他们安静地躲在里面,时不时抖一抖翅膀上溅上的水珠,等待雨停。
也对,虫子们都不喜欢雨水。
鸟鸣兽吼都被大雨打断,雨点砸在宽大的树叶上,噼啪作响,寂静的丛林中只有雨声奏起的交响。雨打芭蕉,泪湿栏杆,不要急于相见。
向尽书的心突然盈满了平和宁静的满足。她以为他们已经分别,她已经做好了迎接一切未知和挑战的准备。可阴差阳错、机缘巧合之间,她竟然追着他来到了西陆。也许很快就要见面,也许很久才会重逢。不过都无所谓。
她不必着急。他们终会相见。
向征跟陆运挤在一个雨棚里,时不时往这边瞟。向尽书冲他笑了一下,好巧不巧被陆运看见了,他顿时拉下脸,“唰”地一下扯过叶子,挡住了她的视线。
向尽书的笑容僵在脸上,无奈地叹了口气,转头研究起身边这个虫族。
说实话,这么近距离地观看一个巨型虫子,就算这虫子长得再周正,观感也不会好的。这类虫族大概相当于人类的“战马”,不过相较战马而言,它们能飞、能跑、能载人、能撕咬,显然比战马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眼前这只虫,甲壳黑亮有光泽,眼睛炯炯有神,口器强劲有力,翅膀也油光锃亮,一看就经过了细心的保养。堪称虫中的卢,虫中赤兔。
看久了竟然有点莫名的英俊,莫非这就是爱屋及乌?
向尽书的手在它勾着网兜的足上轻轻碰了一下,想要趁它不备把网口的线抽出来。没错,她虽然没有被淋雨虐待,但是也没被放出来,连人带网被塞进了叶子下。
察觉到她的动作,虫子的三对眼睛齐刷刷地转了过来。
有事?
她竟然看出了一只虫子的意思。
“打扰了,打扰了。”她讪讪地收回手,拧了一把被雨水淋湿的裤腿。拧了半天没拧干,索性直接挽起裤脚,露出光洁的小腿。
真可惜,禹靛青要是在,就可以上演一波渔网□□了。得,留着以后一起补回来吧。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到半小时雨就停了。一行虫整顿行囊,再度出发,向尽书终于被恩准,坐到了虫族背上。
雨后的空气散发着泥土的腥气,碧空如洗,青山如黛,参天巨木的掩映间,有什么东西在隐隐发着光。随着飞行越来越近,向尽书终于看清那个晶莹剔透、反射着七彩日光的卵形建筑。
在日光的照耀下,巨大的穹顶光华流转,无暇似水晶,清透似琉璃。如水般流动的光晕从穹顶中心漾开,一圈一圈涌入地底,仿佛蕴藏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生命力。
“到了。”陆运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向征小声的惊呼伴随着俯冲的动作,被风吞没。很快,他们便在那块水晶穹顶前方停下。
“这是我们的生命之源,是我们的爱西斯与赫拉,是流萤陨落和晨星升起之地。”
“这就是王巢。”
——
“咚咚咚。”
门轻轻响了三下,一道人影探了进来,看到屋里的人时,他才放心地推门而入:“怎么不关门?”
禹靛青坐在桌后,眼前摊满了书和文件,桌上的屏幕也密密麻麻全是文字。见到安亭进来,他眸光闪了闪,飞快地合上了手里的书。
“关不关有什么区别?”禹靛青倒在床上,“反正他们随时都能知道我在干什么。”
安亭泄了气,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会儿,只能干巴巴地安慰道:“至少他没杀了你。听陆肖说,他突然决定留下你一命,你觉得他是怎么想的?”
“不知道。”禹靛青仰面朝天,盯着天花板出神。安亭坐到桌后,眼神在他摊开的资料上随意扫了扫,忽的停在某一处勾画的笔记上。
半晌,安亭脑中响起禹靛青的声音:【有什么想问的吗?】
安亭摇了摇头。
【可是我想跟你说。】
安亭的手停在一处被加粗标亮的文字上,那里记录了第两百任女王幸的生平。其中有一行,女王幸怀胎一年,跟人类男人弃生下了一枚虫卵。安亭叹了口气,知道他已经憋了太久了,整个人都快憋坏了。
他确认了一下没人偷听,便小声答道:【跟她有关吗?】
禹靛青淡淡【嗯】了一声。
【你也许会怀疑,我当初也一样。可向征确实是我儿子,我和向尽书的儿子。】
饶是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但安亭的心中还是掀起了一番惊涛骇浪。顿了顿,他轻笑道:【你比女王幸幸运多了。】
现在看来,女王的名字倒像是一个偌大的讽刺。
禹靛青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出了笼罩在心头的疑虑。他语气飘忽,似乎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话:
【你说,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也许女王不是天生就是女王,女王是因为我们的选择才成为女王?女王之所以叫人臣服,不是因为她天生如此,而是因为我们愿意跟她联结,所以她才成为女王?】
这一番话都快把安亭绕晕了,但禹靛青越说越坚定,仿佛打通了关节似的,接下来的话更加顺畅无阻。
【女王选择一部分虫族变成雄性,雄性又通过孕育虫卵,孵出下一代女王,其实我们跟女王,不过是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轮回。幸也是女王,可还是有很多将军并不服从她;而历史上又有多少无性别的将领,让其余虫族心悦诚服,崇拜到五体投地?】
【如果有一个人能带虫族走出泥沼,如果她叫人心甘情愿地跟她联结,是不是就意味着,她是我们的女王?虽然不符合程序,也不符合法律,但她就是我们的“事实女王”。】
安亭被他的言论吓了一跳,下意识想反驳,可是仔细想想,竟然觉得很有道理。嗫嚅半晌,他才反问道:【可是……可是如果女王是无性别,甚至是雄性,那我们的虫卵从哪儿来?】
禹靛青没有说话。
如果说……女王不是虫族呢?
他觉得自己脑子有点不正常,竟然说出这么一番违背信仰的话来。可跟向尽书别的这些天,他脑中总是循环播放向征那次洗澡时说过的话——
让她当我们的女王不好吗?
向尽书和女王,究竟有什么不一样?
这个问题如果安亭回答,大概会从生理、心理、基因序列、种族习性上掰开了、揉碎了,详细地讲上三天三夜。可禹靛青却答不出来。
他不是不知道答案。正因为知道答案,所以他更觉得大逆不道,更觉得这是一个不能触碰的禁区。
一个荒谬的想法在他脑中渐渐成型,越是不去想,就越是控制不住自己。
安亭叹了口气,正要说什么,忽的脑中传来陆运的声音:【你跟禹靛青在一起?】
他紧张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下意识瞥了一眼屋顶的监控,才【嗯】了一声。
【正好。】陆运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来地面会议室,我有事宣布。你们一起。】
安亭【哦】了一声,冲禹靛青道:“听见了?”
禹靛青揉了揉脸,翻身下床。他对陆运的目的倒是很感兴趣:“走吧。”
他直觉陆运要搞事情,而且还是那个“计划”有关,可他没想到这个事情搞到了他头上。
——“看到那边有房子塌了,就过去看看热闹,但过去发现是我家的房子塌了”的真实写照。
作者有话要说:向尽书:网络一线牵,珍惜这段缘,来了,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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