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蓁蓁转头一看……
这是一间……书房？
武霸图可不就坐在书案之前的太师椅上！
他正看着她, 薄唇微弯。
“蓁蓁过来。”他轻声唤道。
叶蓁蓁走了过去。
在距离他还有三步远的时候，停了下来。
她闻到了浓重的汗味儿、还混着男儿体息；看到了他身上已磨得半旧、甚至有些褴褛的衣衫；以及他额间系着的那条蓝巾抹额，那抹额有可能被汗水浸湿了、又被体温烘干, 所以蓝巾上斑斑驳驳的尽是汗迹……
叶蓁蓁呆了半晌, 问道：“你、你打哪儿来？”
“从北寮行密道至奄孜国、再绕道去栖霞、从栖霞回来的……差不多千余里路, 足足走了两天才到。”他含笑说道。
叶蓁蓁张大了嘴。
半晌，她才喃喃问道：“刚到么？”
“刚到。”他含笑答道。
叶蓁蓁恍然大悟！
难怪他用这般慵懒的姿势坐在案前！难怪他是这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儿！难怪他还真在微微地喘息着！
“那昨儿的帖子……”
“我让海东青捎回来的。”
“婶娘到底打哪儿来？”
“她跟着我、一块儿去的奄孜，一块儿回来的。只她是直接回、我却想着难得去一趟，密道是必须要自个儿走一回的。”
“那五姐姐她……”
“她倒没去奄孜, 可她领着别的活计在呢，也是赶回来的，应该昨儿半夜到的。”
叶蓁蓁咬住了嘴唇, 低首垂眸。
武霸图失笑。
——小娇娇的表情，分明就是“你们都这么忙就我一个闲着”……
他心里十分快活。
这是她对他家族的认可感！
再细细一打量……
足足三个月没见面，蓁蓁大变样儿啦！
有点儿大姑娘的模样儿了。
今年把亲事定下来、再准备两年就能成亲了。
不……
最好是今年就成亲！！！
可她才十四岁, 会不会……太早了点？
这么一想, 刚才还为叶蓁蓁似乎长大了些而感到高兴的、这会子又觉得有些不满意了。
武霸图的眼神就冷了下来。
叶蓁蓁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她受不了他身上的味儿，用手帕子捂住了自己的鼻子, 嫌恶道：“你怎么不先去换身衣裳！”
武霸图一怔。
他苦笑。
扶着书案站起身, 站立了一会儿，武霸图朝着角房的方向走去。
才走了两步, 他又回头说道：“那些都是给你的。”
叶蓁蓁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了书案。
武霸图拖着两条如灌了铅的腿、去角房沐浴更衣去了。
叶蓁蓁走到了书案前，看到桌上零零碎碎的放着好些东西！
几块形状奇特的石子儿……
几粒或大或小的果子？
一块树皮、两三种枯掉的树枝？
几块看不出是什么动物遗留下来的白骨。
一个已旧到散了线的素色荷包、而且还沉甸甸的？
再就是一些看不出用途的饰物，像是铜制的、或是银制的。
叶蓁蓁好奇的、一样一样儿的拿过来看看……
最后、她打开了那个荷包。
出乎意料的是……
这样沉甸甸的荷包, 里头装着的、竟然是……细砂？？？
叶蓁蓁将荷包里的细砂倾倒在书案上，然后把那两块细细小小的动物白骨半埋在细砂里，又将树皮、枯枝放在细砂旁……
她开始想像西域的样子。
烈日当空、漫天细沙飞扬；因为缺少河流水源、所以树木大多枯死了，也许在某些地方、还是会有水源、所以也有藤枝生长并结出了果子。但这些果子肯定都是小小个的！有些动物生长在那干旱的地方，有些捱不过去了、被渴死了，尸骨风化后便碎了……
“嗷呜……卟卟……”
奇特的声音响了起来。
叶蓁蓁大为惊讶！
屋子里除了她和武霸图之外……
还有别人？
不会吧！刚才她进来的时候、并没有发觉呀！
此刻再循声看去……
叶蓁蓁看到……一只巨鸟正站在多宝阁那儿？
见她看了过去，鸟儿还大大地张开了翅膀……
片刻、它收回了翅膀，漫不经心地把头扭到了一旁。
叶蓁蓁不由自主地就朝着鸟儿走了过去。
她从未见过体型这么大、气势如此磅礴大气的鸟儿；而且那漫不经心的冷漠态度、凌厉又睥睨天下的眼神……
呃，叶蓁蓁忍不住朝着角房的方向看了一眼。
好像啊！
走得近了，叶蓁蓁才发现……
她个子矮，鸟儿却站在高高的多宝阁上，居高临下地冷冷看了她一眼，又把头扭到了一旁。
叶蓁蓁朝着鸟儿伸出了手。
鸟儿不为所动。
“我叫叶蓁蓁，你呢？”她小小声问道，“你……就是海东青吧？”
鸟儿不理她。
叶蓁蓁继续小小声说道：“你长得真好看……特别是眼神，简直和二郎哥哥一模一样儿！”
“嗯？”
身后传来了低沉的、不太高兴的疑问声音？
叶蓁蓁吐了吐舌头，转过头一看……
果然，已经沐浴过的武霸图，此刻正赤着上半身、仅披了件宽袍出来了。
他还洗了头。
一头湿漉漉的长发随意披在身后。
行至窗下、他也没管湿发，自顾自地躺在了竹榻之上。
“哎——”
叶蓁蓁连忙阻止了他！
左右看看，她发现了先前被他随手搭放在一旁的干布巾子、连忙过去拿了，走回到他身边，说道：“湿着头发可不能躺下，必须要搓干的，不然以后年纪大了会有偏头痛！”
武霸图看了看她手里的布巾子……
他欣然坐好，背对着她。
叶蓁蓁坐在他身后、为他搓起了头发。
“二郎哥哥，这次去可有收获？”
“蓁蓁、要告诉你一件喜事……”
二人竟然同时开口。
顿了一顿，叶蓁蓁软语问道：“是什么喜事？”
武霸图畅怀大笑。
他的快活、也感染了她。
毕竟依着他冷冰冰的性子……
鲜少有这样开心、高兴的时候。
果然，武霸图意气风发的开口说道：“爹没死！蓁蓁……咱们的爹……没死！他还活着！”
叶蓁蓁一呆。
这时，武霸图突然意识到、武王擎是他爹……
连忙又改口：“我爹没死……”
叶蓁蓁却已经惊呆了！！！
——昔日钱玉籍大人带领百人使国出使，据说是全军覆没！
原来……
不光她爹叶伯轩没死、武霸图的爹爹也没死？？？
“那、那……”
一时间，叶蓁蓁心里有一万个问题想问，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武霸图慢慢地说了起来。
原来，当年武王擎做作使团中的护团武将、当向导带着使团误闯鞑靼人地盘的时候，武王擎就护着钱大人逃了出来。但钱大人有点儿死脑筋，非要回去取使节（使臣手使的竹杖、顶头有铜铸的虎头）和通关文牒……
没法子，武王擎后来只好把钱大人给捆了，本来想先带着他逃回国再说的。
不料半路上、钱大人打晕了武王擎，跑回去……送了死。当武王擎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商队救下，等到他养好了伤，商队已经进入了北寮。
到了北寮，武王擎就不想走了。
毕竟他心心念念的，就是从北寮手中夺回汉土、夺回故乡！于是他告别了商队，在北寮呆了下来。他混迹奴隶圈，先是花了两年的时间学会寮语、陇西语和波斯语，然后悄悄换了身份、通过比武而成为部落里的勇士，还参了军，成为正儿八经的兵士。
在寮军里当了几年兵，武王擎终于把北寮上上下下的君臣派系给摸得清清楚楚！一到秋收时候，寮军就有闯入汉土抢粮夺人的传统。原本武王擎打算混在队伍里、等入关以后就悄悄溜走的。但因为他一直不愿对汉人下手、最终被寮兵识破……
又是一场殊死拼杀，武王擎被寮军逼到无路可走，最后只能往反方向的陇西逃去。
到了陇西以后，武王擎又想绕道回大梁；不料，半路上误打误撞的救下了被寮王派遣着出使波斯的使臣阿护泰！
他身材高大、武艺高强，一个打一百个也不一定会输；而且还精通寮语、陇西语和波斯语……
阿护泰果然开出了丰厚的报酬，恳请武王擎陪着他一块儿出使波斯。
武王擎考虑再三，同意了。
到了波斯以后，武王擎陪着阿护泰在这儿住了两年，他如饥似渴地学习着一切与大梁国完全不一样的知识……
后来，他还见到了来自罗马帝国的使臣和商队。
那些金发碧眼、肤若白纸的奇异人种……他们的谈吐、他们解决问题的方式、他们奇特的想法、他们使用的怪异工具……一切一切，都让武王擎感到十分新鲜。
于是他设计、“救下”了罗马使臣，并且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他高强的武艺，折服了罗马使臣。最终，武王擎告别了北寮使臣阿护泰，又跟着罗马使臣去了一趟更加遥远的罗马。
武王擎开始学习他们的语言、他们的天文地理知识、还学习他们攻城掠地的阵法和武｜器制｜造，甚至对他们建造房子的方式也感到好奇……
在罗马呆了三年，武王擎决定回国。
这时，距离他离开故土已经过去了十一年。
想从罗马回到大梁，个中艰辛并非能用语言所能说得清的……
武王擎在路上走了两年多，终于回到了北寮国境。他思前想后，决定走北寮和陇西的交界处……在这条路线上，有两个小国，一名栖霞、一唤奄孜。
十几年前，当武王擎护送钱大人抵达此处时，并没有栖霞国、也没有奄孜国，倒是两个分别叫做秃尔架和奄孜的部落。这两个小部落长期被北寮欺负，两个部落里的男人们多被拉去征兵当炮灰、女人们多被拉去当营女支、老人孩童们为奴仆……
什么时候多了两个国家出来？
武王擎觉得很奇怪，再一打听，原来就在钱大人出事的那一年，秃尔架建国、国号栖霞。原部落首领的侄女儿金古丽任女王、且栖霞国还有位摄政王？据说摄政王还是栖霞女王的丈夫！
武王擎动了心思，再悄悄儿一查……
哟嚯！
原来栖霞国的摄政王、还是武王擎的老熟人——叶伯轩？！
其实武王擎以前就和叶伯轩不太熟悉。
不过是点头之交罢了。
但武王擎还是知道一点儿叶伯轩的基本情况的——叶伯轩上有老、下有小，妻子出身名门世家、十分贤惠，头胎生了个儿子。当年使团从京都出发以后，武王擎和叶伯轩还聊过天，都谈及了家中已怀胎数月的妻室、十分不舍。
然而，栖霞国距离大梁不过八百余里地儿。
叶伯轩居然在这儿帮着秃尔架人建了国，且他还娶了秃尔架的女子为妻？那他的原配老婆呢？
这件事儿，令武王擎暂时止住了归家之心。
反正，来都来了……
为了查清这事儿，他乔装改扮去了临近的奄孜国。
奄孜国以前也是个小部落。和秃尔架一样，奄孜也是多灾多难的、且也是以占据了沙漠中的一个绿洲、才能勉强活下的那种。
秃尔架建国、给予了奄孜部落前车之鉴。于是奄孜也依瓢画葫芦的宣布建国……总之一切照着秃尔架……不，栖霞国的来。
栖霞国派使者出使北寮、出使陇西？没问题，那奄孜国也派，虽然不知道栖霞国派了使者去和北寮、陇西君主谈什么的……但去了以后，对方的君主在见过了栖霞使者以后，也召见了奄孜使者，然后提出了一些条件。
反正管它什么条件呢，奄孜使者全总都答应！
这么一来，北寮和陇西就不约而同的把奄孜国做为了制约栖霞的对象，彼此打压、扶持的事儿可没少做。栖霞和奄孜也因此成为了死敌！
而近来，栖霞与奄孜交界处突然涌出了一片海子！
沙漠缺水。
沙漠里也偶尔会出现移动的咸水湖泊，被人称之为海子。这样的海子，一般数日就会消失不见。但这一次，出现在两国交界地的却是个淡水湖，而且已经呆在原地三四个月也不曾移动过了。
此事令栖霞与奄孜都十分不安。
又过了半年……
湖水有略往西移的迹象。
也就是说，湖水正朝着奄孜国慢慢移去。
栖霞国的摄政王忍不住了，三番四次找借口、想出兵伐了奄孜国。奄孜国抵不住压力、向北寮求救。北寮派了五百骑兵、胖揍了栖霞国一顿就走了。
武王擎觉得……
机会来了。
他悄悄儿写了封信，趁着天黑摸到了栖霞王宫，将这信儿投到了叶伯轩的书房里，然后就潜伏在栖霞王宫里等消息。
那信上质问叶伯轩既为梁臣、为何怂恿秃尔架立国？明明有妻有儿、又为何停妻再娶？最后质问叶伯轩、可曾忘了当初离京时向圣上立下的誓言？
——折戟沉沙铁未销，稚儿拾刀知淬磨。而今辞别君王去、不抵咸海誓不还！（注）
武王擎在等。
如果叶伯轩流露出半分想要回归大梁的心思……
那么他就现身、带着叶伯轩一块儿回去。
可是——
叶伯轩烧了那封信，然后披甲率兵、入侵奄孜国！看起来，他是想趁机灭了奄孜、以扩大栖霞国的地盘儿。
武王擎冷笑。
既然叶伯轩的眼里已没了故国，那他也不必客气了。
当叶伯轩率兵离开以后，武王擎轻轻松松地捉拿了栖霞女王、扬长而去……
他心想，既要乱……
不如乱成一锅粥好了！
最好让栖霞国这么一丁点的星星之火、先是顺势烧到北寮，再燎了陇西……战他个人仰马翻！最后大梁国坐收渔利！
于是，武王擎捉拿了栖霞女王、前去援助奄孜国，轻轻松松打跑了栖霞军士；然后建议奄孜王向北寮求救……他则私下冒充栖霞国军士、直接杀到西陇，越过边境斩了个正在抢民女的西陇将军……
另一方面，武王擎还设计让人带信儿回大梁。他想告诉武家人、他还没死！
不料，大梁国这边……
武霸图九岁那年遭遇亲信背叛，因此来了个大清洗，从前的暗号密语皆尽废掉！
武王擎左等右等等不到消息，最后索性把混水搅得更混！
叶伯轩顶不住了，仓皇带着两个儿子逃回大梁求救去了……
很快，大梁皇帝便派了武霸图过来打探消息。
武霸图一到、立时觉察到不妥……几番试探、调查下来，他终于与父亲相见相认！父子俩抱头大哭了一场，跟着武霸图便立即派人去接了母亲和妹妹过来。
一家子在奄孜见了面、简直喜极而泣！
接下来，武霸图加入了父亲的筹划、在北寮陇西埋下了无数暗探，还绘制了大量的地图、摸清了北寮陇西权贵之间的种种关系……
一家子没日没夜的混忙了许久，终于棋局布定，这才齐齐赶了回来。
武霸图说得轻描淡写，叶蓁蓁却听得热血沸腾！
“如今棋局布定，无论是打、还是以后再打……咱们都有胜算！”武霸图微笑着说道。
叶蓁蓁咬唇，将陶夭夭所转述的，皇上已决定送走叶伯轩、且不出兵的事儿说了。也说了她有吩咐了武家暗探，让他们陷害叶赫德得罪魏、还让想法子把她三叔治地发生的灾情给上达天听了……
她有些不安。
可武霸图听了，却哈哈大笑：“好！好！实在好极！”
因见她十分惶恐不安的模样儿，不禁心一软，温声说道：“蓁蓁不必担心……”
但叶蓁蓁怎么可能不担心呢？
“你又不在，我……什么都不做吧，心里又着急，真要做吧……又不知道会不会错！”她皱着眉头说道。
武霸图微笑道：“蓁蓁已经做得很好了。以后要记着，无论做什么、都不能直盯着眼前的得失。有时候面上吃了亏也不打紧，只要将来对家族是有益的，那就好。”
眼前的他、比以往任何一次相处时，都更显温柔。
可叶蓁蓁却愈发的有些局促。
她低下了头，不敢再看他。
作者有话要说：（注）那首诗第一句是唐朝杜牧的，后面的是作者任性拼出来的QAQ
另：未来的公爹才是真正的狠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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