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无醒来的时候仙君不在, 他仰面对着屋顶发了许久的呆, 这才懒洋洋的起身, 玩外走去。
走到仙君书案旁的时候忽而一顿。
仙君书案上的竹简高度同他昨日入睡前一模一样, 连样子都没有变一变。莫无疑惑的一皱眉,那人批了一晚上的公文,好歹也该看了一半下去,难不成司命又送新的来了?
可昨日仙君同司命说的明白,司命也不能那么上赶着招人嫌。
莫无心下忍不住好奇, 往那书案前又凑了凑,仔细看了两遍,终于发现同昨日的些许不同来——书案的另一边放着一本倒扣的书。
然后他毫不犹豫的伸出魔爪将那书翻过来又迅雷不及掩耳的扣回去——只要时间够短, 就是没发生过。
莫无内心毫无谴责,嘴角却不受控制的扬了起来。
他开始笑的还算隐忍,之后越笑越开,后来意识到这屋子里只有他一人, 笑的越发肆无忌惮,甚至哈哈狂笑, 整个人灿烂的像是株太阳底下摇摆的向日葵。
——那书封面端端正正的写着《清静经》三个大字。
莫无笑了半晌, 内心又升起了些别的滋味。他收了笑意, 盯着那倒扣的经文看了半晌, 而后才转身出了门。
白泽正在院子里梧桐枝上理自己的羽毛, 它如今回了天庭便恢复了凤凰样子,鎏金彩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漂亮的晃眼。它正理的高兴, 余光瞥见莫无,哼了一声,气鼓鼓的转过头去。
昨日一人一鸟便见了面,只是这鸟这次真被他气的狠了,明明对他能来天庭这事开心的紧,见到莫无却半点好脸色也不给。莫无知道它的脾气,也不生气,笑嘻嘻的同他打招呼,凤凰鸿头一扬,半点也不想理他。
莫无忽而想起曾经做的那个梦来,梦里他落在人间,遇到还是个小道童的仙君,两人将凤凰当成只秃毛小鸡崽捡了回来,当时小仙君说对白泽这个神兽感觉亲切,便给小鸡崽取了白泽这个名字。莫无摸着下巴,低声道:“……他用自己给你取名,你怎么就没得着点他的性子呢?”
白泽莫名其妙的看他,心说这人大白天说什么胡话?
莫无说完顿了顿,又自言自语道:“……也是,这天下又有谁能有他的一半好呢?”
白泽听了这话彻底确定莫无神志错乱,睨着他的眼神里带上了一丝怜悯。莫无也没解释,转身出了门奔着不二的住所而去,半路上却见不二正往这个方向来,一见面就道:“丞相果然猜的不错,你就在屋子里呆不住。”
莫无一顿,“他让你来的?”
“对啊,丞相特意派人来同我说,让我跟着你别出岔子……这不知道这好好的仙界,你一个大活人能出什么岔子。”不二一脸莫名其妙,一抬头更是疑惑:“……你笑什么?”
“嗯?”莫无嘴角笑意未收,睁眼说瞎话:“你看错了。”
不二神色越加复杂。
这仙界莫无走到哪都觉得熟悉,可要说认识却也半点想不起来。不二不知道该去何处逛,索性由着莫无随便走。莫无凭着感觉瞎走,路上道:“问你个人。”
不二:“嗯?”
“衍云是谁?”莫无道:“这个名字我梦到好几次,有时还会梦到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看不清脸,身形清瘦,不是丞相,也不是你,也许是那个衍云?”
不二听了这个名字,沉默了片刻,才道:“那应该就是他了。”
“我同他关系很好?”
“他应该是你最好的朋友吧。”不二边走边道:“除去身处大虚之中的上神,你同衍云仙君便是这仙界最高位的仙人。你们的诞生时间差不多,是相伴时间最长的人。衍云仙君性子清冷,于人情之时极为淡泊,但与你走的却很近,许久许久之前你无事便拎着酒去找他,他很少喝,但每次也会陪你天南海北的聊。”
莫无:“很久很久以前?后来发生了什么?”
“后来凤凰一族黑白双凤降生了。”不二面色凝重,道:“天降异象,摘星宫……当时还不叫摘星宫,随便是什么名字吧,夜观天象,得出的结果很糟,说是千难难遇的煞星,于三界怕是都有大祸。仙界众人惶惶,随即第二天大虚之中便传来上神的消息,命人将那黑凤接到天庭,置于衍云仙君宫中教养。衍云仙君性子虽然清冷,却是最为仁慈之人,接到那黑凤之后便也尽心教导,取名天婴,放在身边走到哪里都带着。众人见那黑凤由衍云抚养,便也都放了心。”
莫无皱眉:“可是那黑凤还是惹事了。”
“是啊,可能都是命数吧。”不二叹口气,道:“你曾经不是问过我丞相和长白的矛盾究竟在哪吗?若是不出意外,衍云便是其中最大的原因。”
莫无一愣:“你当时怎么不说?”
“当时你对仙界之事半点不知,解释起来不够我麻烦的。”不二道:“再者我知道的也不全,只知道衍云出事之后,你同丞相的关系就僵了起来,开始是剑拔弩张互不让步,后来便发展成王不见王,前后算起来,怕是有两百年的时间都再没有说过话。”
说话间两人走到一处,竟是诸仙台。
不二一顿,道:“想不到你第一个想来的地方居然是这……行吧,来都来了,进去看看吧。”
两人抬脚走进去。这是一片相当广阔的空地,两侧层层有序的立着无数石台,有大有小,有高有低,按着有小到大的顺序往前排着,大部分都发着莹润的光芒。两人越往前走,台子的高度便越高,不二道:“这地方名为诸仙台,所有飞升成仙的仙人在这里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台子,若是仙籍仍在,对应的石台便会发光,若是元神灭了,石台上的光便也随着灭了。石台大小显示的是刚刚飞升之时仙人的修为,修为高,台子便也高大……你的在最里面,得走一段路。”
莫无点点头,跟着不二一直往最里面而去。走了片刻,眼前忽而更加舒朗开阔起来,正对面端端正正的立着三个高高的石台,比先前看到的一众石台高大精致的多,一看便是地位极其尊贵。
然而这三座石台除了最中央的那座发着柔和的金光,两边的两座均暗着,左边那个上面摆着一个弯着壶嘴的青玉酒壶,一眼便能看出主人生前是何等潇洒。右边那个石台上面放着个巴掌大的小东西,莫无走进仔细看了两眼,才看出来那是个木雕的小人,身形清瘦,人在笑。
“左边那个是你的台子,”不二道:“你在仙魔大战中身形俱灭,回来丞相便将那酒壶摆在了你的仙台之上。”
莫无点点头,看着另一座晦暗的台子,道:“这是衍云的?”
不二道:“是。”
莫无皱着眉:“当年他出了什么事?”
“其实是天婴出了事。”不二缓缓道:“当年天婴不知为何缘由,突然鼓动妖界作乱,你亲上战场平了那场祸事,将天婴捉了回来。那时丞相接任已有一段时日,上神从大虚之中传下命令,此事全权由丞相负责。”
“叛乱的罪名不会轻。”
“是,当时丞相判的很重,天雷之雨碎裂元神,化为齑粉,散在天涯海角,死无葬身之地。”
莫无一顿,在他的印象里,仙君没有妇人之仁,但却也不是凶狠酷吏之辈,死无葬身之地这种刑罚听起来……还是过了些。
“当时仙界也有人质疑,认为叛乱在没有造成较大损失之时便已经被平复,不该当此酷刑,但丞相对此事态度却出乎意料的坚决,颇有些铁面无私的意思。”不二看着衍云仙君的仙台,缓缓道:“然后衍云仙君去找了丞相。”
“去求情?”莫无道:“养了天婴那么多年,倒也合情合理。”
“不,衍云仙君对丞相的判决没有任何异议,甚至在紫霄宫第一个站出来说天婴该受此罚。”
莫无一愣,“那他去找丞相作甚?”
“衍云仙君说,”不二神色复杂,缓缓道:“天婴此事全是因他而起,自己多年教导不利,自愿替天婴承受此罚。”
“替他受罚?”莫无眼睛瞪大,“衍云疯了?!教导偏失更是扯淡,难道是他拿刀架在天婴脖子上逼他叛乱不成?”
“仙界人人都担心衍云仙君是一时情急失了理智,纷纷前去劝说,但衍云仙君闭门谢客,一个人都没见。”不二道:“衍云仙君此举,丞相自然不允,却也不肯放松对天婴的刑罚。此事僵持不下,便暂时将天婴压在囚仙堂,等着后续商议。后来,你去找了衍云仙君。”
莫无看着衍云那个灰突突的石台,道:“也没什么用?”
“何止没用,你还不如不去。”不二神色复杂的看他一眼,道:“你去找他聊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衍云就去了诛罪台,给自己下了场天雷雨,形神俱灭,元神碎成了渣。”
莫无:……
莫无:???
诛罪台上,清瘦人影静静站着,像是一株孤零零的萍。他平静的望着天边,等待着那一场心甘情愿的终结。
片刻之后,乌云压顶,狂风呼啸,无穷雷暴怒吼着从远处而来,密集的天雷滚滚而至,劈的天地变色,乾坤翻腾。
雷雨带着轰隆的响声,半点不留情的劈到他单薄的身上,他的嘴角涌出鲜血,神色却无悲无喜,平静的就像是秋日里没有半点波澜的湖,带着凉意,却不冷。
远处早已涌来无数仙家,面色焦急的朝他大喊,声音拢在滚滚雷声之中,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几个胆子大些的仙家试着借助法器往诛罪台上走两步,可脚刚刚迈入半步,便被天雷击的着起火来,痛的面色扭曲,又急急忙忙的退回去灭火。
他已经再也站不直身子了,半跪在地上,诛罪台冰冷的石板在惊雷之中依旧凉意入骨,他的身上痛的不自主的打着颤,内心里却十分安稳——这仙界中唯一能抗住天雷雨的那个昨日已被他下了咒,少说三天醒不过来,否则今日这事怕是难以收场。
这算是唯一一件幸事了。
他忽而想起什么,从怀中拿出一个木雕小人来。那小人是按着他的样子雕的,可惜刀工拙劣粗糙,半点也不像他。他手指轻轻的摩擦着那小人,想起那人将这东西送给他时的样子来——
黑羽化为墨似的斗篷,小小的个子不知何时蹿到了比他还高,那双被刻刀划了不知道多少个伤口的手藏在身后,一双眼睛紧张的觑着他,却装作毫不在意,大大咧咧道:“随便做着玩的,你喜欢就留着,不喜欢就算了!”
他轻笑一声,一道天雷猛的从他后心穿过,顿时一口血又涌出来,在苍白的下巴上刺眼的很。他犹豫良久,到底还是舍不得让这东西随着他一同化为灰烬,用尽力气回手一扬,那木雕穿过密集的天雷雨,竟半点也没有被天雷烧到,“啪嗒”一声,掉到了诛罪台之外。
外面的仙人顿时围过去将东西捡了起来,他心中再无挂碍,低低的说了句什么,缓缓闭上眼睛。
晶莹剔透的元神缓缓升于空中,乍然碎成晶莹的齑粉,四散飘扬。
欠你的,终究是还清了吧。
天雷雨缓缓而止,生灵痛哭,天地悲鸣。
被无数铁索困于囚仙台的黑色凤凰呆愣的僵着身子,不可置信的望着窗外。
片刻之后,他双眼血红,将头埋进双膝,颤抖着发出一声声嘶力竭的嘶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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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仙台外,莫无神色难以形容,沉默许久,才道:“……后来呢?”
“后来天婴按着衍云仙君的遗愿,终身囚于囚仙堂中,你醒来之后没哭没闹,却再也没同我说过一句话。”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莫无猛的转头,就见丞相不知何时立在他身后,一身白衣似雪,风度翩翩,可莫无这么看着,却忽而觉出一丝说不清的孤寂来。
仙君此人,若是他自己不愿,任谁都看不出他的情绪。此时也是如此,他说完那一句,停了片刻,而后神色平静道:“……怎么到这里来了?”
莫无没答,他看着仙君的眼睛,缓缓道:“但天婴还是逃了出去,变本加厉勾结魔界发动仙魔大战,三界动荡,生灵涂炭,血流漂橹。”
莫无声音平静却认真:“当时你的决定是对的。”
仙君一顿。片刻后他浅浅的笑了笑,身上那说不清的落寞倏地散了,好似从来没存在过一般。他道:“我问你怎么到这来了,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我憋不住话而已。”莫无也笑,“瞎走走,你怎么找到这的?”
仙君神色温和的笑笑,没答。
“在这待了挺久,也该去别处转转了。”莫无看了眼一边装自觉装空气的不二,转身走向仙君,下意识的抬手去拉人,手即将碰到仙君之时又忽而顿住,而后状似随意的放了下来,笑笑,道:“……走吧。”
……其实也没有很尴尬吧,莫无自欺欺人的想。
仙君望着他慢慢远去的背影,沉默片刻,忽而大步追上,修长手指牵起莫无的手,力道不轻不重,刚好将掌心的温度传过去,像是握着一个珍宝。
莫无一呆。就听仙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温和道“……走吧,我带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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