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
紫霄殿偏殿里, 司命垂首站在那个突兀的紫檀书案之后, 看着仙君一笔一划的批改公文, 内心十分古怪, 片刻后到底没忍住,疑惑道:“……您怎么突然挪到这办公了?”
今日一早丞相便命人在偏殿新增一个书案,还嘱咐以后事情都在这里说,颇有一种回不去天垣宫了的架势。司命脑子里一百个问号——难不成是被赶出来了?
可看仙君那一脸坦然的样,又不像。
哪里有人被从家里赶出来还如此淡定, 时不时还笑上一下的?
仙君一边提笔写着公文,字迹端正俊秀,字如其人。仙君听了这话也不知想到了什么, 嘴角又弯了弯,一边写一边道:“事情多,怕吵到他睡觉。”
司命“……”
司命内心更加古怪。
“有事说事。”仙君道:“别在心里唱戏。”
司命一抖,“下官不敢。”顿了顿, 又道:“……丞相可还记得前几日有一魔界魅鬼,假扮圣鲤仙君的童子潜入仙界被捉?”
“嗯。”仙君又换了另一分竹简, 道:“怎么?又招供别的了?”
“那倒不是, 是那小童。”司命道:“探子虽然揪出来了, 那小童却始终没找到, 今日守卫在南天门巡逻, 发现那小童被人绑的结结实实仍在南天门外,布条塞着嘴,身上都是伤。圣鲤仙君听到消息第一时间赶了过去, 又哭又笑的,拉着那小童就不撒手。”
司命顿顿,神色复杂道:“但是有一个问题。”
“嗯?”仙君抬眼看他:“你跟谁学的还会卖关子了。”
司命叹口气,“实在是这事一言难尽了些。那个小童吧……”司命轻啧一声,“也是假的。”
仙君来了兴致。
“那个小童被解开绳索,口中东西取了出来,圣鲤仙君还在乐的直蹦高呢,那小童就面无表情的把圣鲤仙君推到一边,说自己是魔界的人,真正的小童他也不知道在哪,为了证明自己还当场变身成了条黑龙,把几个宫的小童吓得哭了出来。圣鲤仙君大喜大悲,情绪变化太快当场晕了过去,现在正在药石老君的殿里养着呢……”司命接着道:“那小童说,想见丞相。”
“见我?”仙君好奇:“说什么?”
“不知道。问他也不说,只是坚决的要见您。”司命道:“……丞相,您见吗?”
“那就见见。”仙君将狼毫放到一边,道:“等我回趟天垣宫再去。”
司命一愣,一脸求知的痴呆脸:“这……图什么呢?”
仙君看他一眼,神色带着些许隐晦的自得,若是再仔细看起,还能看出似若有若无的嘲讽,“回去看着他吃早饭,要不然又要睡过去了。”
司命:“…”
仙君白衣翩翩,潇洒离去。
司命:“…………”
司命望着他的背影,一脸愤恨,“褒姒!妲己!祸水误国啊!误国!”
·
仙君回了天垣宫的时候,莫无正迷迷糊糊的在床上坐着,一看便是刚醒。
昨夜两人吵吵闹闹,一个生气一个哄,生气的那个没真的气,哄的那个心里有数,哄的倒是十分给面子,两人一边吃一边闹,闹了多半个时辰,糕点没了一半,莫无也困的睡了过去。
仙君一想起昨日那人气鼓鼓吃醋没事找事的样子,嘴角就禁不住的往上弯。
他走过书案,特意往食盒里看了一眼,同昨夜没半点变化,想来那人醒了还没来得及吃。他走到床榻边坐下,修长手指在莫无径自发着呆的眼前晃了晃,轻声道:“……还做梦呢?”
莫无像是被打开了什么机窍,应声往仙君身上一倒,头在他肩膀上蹭了蹭,声音带着没睡醒时的哑,迷迷糊糊道:“……再睡会。”
仙君轻笑一声。
自从住进天垣宫,莫无仗着宫里没什么人,整个人越发肆无忌惮起来,嘴上不说,行动次次直截了当,他近来嗜睡,每次不是在床上睡得好好的突然梦游到书案旁枕上仙君的腿,就是抱着仙君当成大型抱枕不撒手。开始的时候仙君还会把他轻轻推开,几次之后那人不知收敛,仙君便也由着他胡闹,只是可惜了书案上那本《清静经》,这才不过几天,便已经有了要被翻烂的架势。
仙君由着他靠了一会,轻声道:“早饭就吃昨日剩下的糕点?”
莫无换了个姿势,声音埋在仙君的肩窝里,道:“不吃了。”
“昨日不是还挺喜欢的?”仙君道:“今日又改了心性了?”
“嗯。”莫无闷声道:“昨天做梦,梦见衍云亲手给我做粘糕吃,比昨天那个好吃多了……”
仙君一顿,点点头,“衍云仙君很少亲手做食物,但每次做,必然是世间少有的美味,若是同他的比起来,这糕点的确没什么滋味。”
莫无皱眉撇嘴,不满道:“他做了我和天婴的双份,可是吃的时候天婴那个小崽子居然在桌子底下踩我脚!说我抢了他的!气死我了!”
仙君一乐,“下次梦里你踩回去。”
莫无哼唧一声,道:“……你给我讲讲衍云呗?我总是梦见他,但永远都看不清,朦朦胧胧的,抓也抓不住,像个影子似的。”
“抓不住么……”仙君想想,道:“那的确是他了。”
“嗯?”
仙君没解释,道:“……除却上神,衍云仙君当是这三界中最伟大的仙君。如今仙界的法典便是久远之前由他一己定下,条理清晰,赏罚分明,挑不出半点错处。听闻之前几任丞相在位之时,但凡遇到犹豫不决之事均会上门去寻衍云仙君帮助,衍云仙君虽然性情偏冷,清高寡言,但每每遇到此类事情均尽力回答,寻求帮助之人离开之时必定醍醐灌顶,欢天喜地。”
仙君顿了顿,道:“有他在,仙界便安定,若说上神在大虚之中是撑着天道,那衍云仙君便是在撑着仙界……也正因为如此,当年他在天雷雨中碎了元神,整个仙界整整几年都没有从悲伤遗憾的氛围里缓过来。”
莫无“嗯”了一声,闭着眼道:“不过好在那时候已经有你这个定海神针撑起来仙界,天地对仙界不薄。”
仙君缓缓道:“衍云仙君于我来说……是前辈,是标杆,是永远站在长路尽头的目标……从这点上来看,我很理解天婴。”
“嗯?天婴?”莫无好奇:“那小黑崽子怎么了?”
仙君浅浅笑笑,“你是仙界战神,站在无与伦比的高处,像是永远光芒万丈的太阳,其他人即便再努力也只能在你的光环之下,永远望着你的项背。你同衍云仙君时时待在一处,天婴心里不舒服也很容易理解。”
莫无皱眉片刻,而后又窝在仙君怀里嘿嘿的笑了,“……看来那时候你就有一点喜欢我啊。”
“一点吗?”仙君理着他乱七八糟的头发,轻笑:“这位仙君谦虚了。”
莫无在他怀里拱拱,美滋滋的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仙君接着道,“几百年间天婴犯错不断,而衍云仙君乃是最重规矩的人。其实以他的地位,若是求情,虽然这次的大错不能减轻刑罚,但曾经没完没了的小错却不是不能商量……”
“太重规矩也不是什么好事,太冰冷了。”莫无道:“他一次都没有找你行个方便?”
“只有一次。”仙君道:“是在天婴的刑罚定下后,他希望能去囚仙堂见一次天婴。”
莫无点点头,“人之常情。他们说什么了?”
“我给囚仙堂下了封咒,外面听不到他们说话。”仙君道:“那种时候还是没人打扰的比较好。”
莫无笑笑,“你还挺贴心。”
囚仙堂。
今日天气大好,阳光明媚,仙乐飘飘,可一踏入这囚仙堂中,阴冷之气扑面而来,堂内昏暗无比,只有在开门的时候从门外漏进来一束刺眼的光亮,大门合上,光亮随之消失,堂内又恢复成昏暗的常态。
他就是在那束中走进来的。
同他一直以来的那样。
天婴在黑暗中笑笑,身上无数条锁链发出撞击的轻响,铁索太粗,那声音不免有些闷。身上的剧痛一阵阵传来,他却半点也不在乎,深陷如此囹圄,他心里依旧十分欢喜——因为他的光来了。
衍云缓缓走进来,在他身前站定,一身白衣显得人有些单薄,像是一阵风就能吹散的魂儿。天婴舔了舔干裂的唇,身上轻动,刚刚结痂的伤口便再次裂开,血淋淋的。他再抬起头来时带了满脸的委屈,像个可怜巴巴的小兽,“仙君……我疼……”
衍云叹了口气。
他带了药箱,走近蹲下身,一处一处的给天婴处理伤口,手上动作轻柔,像曾经无数次的那样,生怕碰的天婴疼了。几百年来,无论这个无法无天的小黑凤凰闯下多大的祸,无论后续等着的是多么重的惩罚,在处理伤口的时候衍云从来没有一句训斥,也没有一句安慰,只是沉默的、轻柔的给他抹药包扎,在两人都没有注意的时候轻蹙一下眉头。
天婴面上委屈,心里却禁不住的开心。
看,一切都和曾经一样。
然而这次衍云没有像从前那般始终沉默,片刻后他一边处理着天婴身上数不尽的伤口,一边声音平静道:“……你的处罚下来了,鼓动妖界叛乱,罚天雷雨碎裂元神,化为齑粉,散落天涯海角。”
天婴一愣。
“不对!”他猛的往前一挣,刚刚处理好的伤口再次崩裂,他直视着衍云的眼睛,急道:“我特意看过的!鼓动妖族叛乱,当罚散尽修为,终身囚于囚仙堂。哪里会有碎裂元神一说?!”
他鼓动妖界叛乱,不过就是扭着性子,对他来说,修为算个什么东西,能同那人日日单独相处才是真的。若是能囚于囚仙堂,衍云必定心疼,日日前来看他、陪他,连吃食都会精心给他做他最喜欢的,到时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再也没有讨人厌的长白在他们身边晃悠,也再没有人同他抢那人亲手做的粘糕……他明明计划的很好的,明明很好的!
衍云静静的看他,神色无波无澜,就像是秋天的湖。
天婴心里有些发慌,往前挪挪,粗重的铁索顿时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毫不在意,看着衍云,可怜巴巴道:“仙君,他们欺负我!你和他们说判错了吗?你替我说话了吗?”
衍云淡淡道:“仙界法典出自我手,这整个仙界,我是最没有资格替你求情的人。”
天婴愣住了。
片刻后,他声音沙哑,不甘心道:“……真的?”
衍云看着他,“我何曾骗过你。”
天婴觉得他好似在做梦。
片刻后,他往地上一坐,忽而哈哈大笑起来,眼神中射出的绝望的光,甚至裹着一丝丝流在血液中与生俱来的凶狠,他盯着衍云道:“是了,我早就知道,你是仙界最高位的仙君,你要以身作则,你要当众仙表率……这么多年,这么多次,你从来没有为了我去同那小丞相求过一次情,你的心里有长白,有仙界,有天庭的规矩,”
他最后一句几乎是绝望的吼出来,“……可偏偏就是没有我!”
他心里燃起一团熊熊的火,烧的他心肝脾肺都疼的发颤。他咬着牙怨恨的盯着那人,然而那人却只是静静的看着他,那双眼睛同曾经的那么多年一样,永远平淡清冷,永远无悲无喜。
曾经他是多么爱那双眼睛的啊,他窜天作地,想方设法让那双眼睛有些别样的情绪。有时候他成功了,但大部分时候都是失败的,可就是那极少数的几次成功,却让他上了瘾,日日夜夜,心心念念,心中只有那一双秋湖似的眼。
然而此时,他却禁不住的怨恨起来那眼中的淡然平静来。
片刻后,衍云好似轻轻的叹了口气,他道:“如此刑罚,并非只是鼓动妖界叛乱一项罪责。”
天婴一愣。
“你之所以选择妖族,是因为曾经听说妖族首领不怕长白的破刀。妖族如何你并不在意,你从一开始想做的,”衍云轻轻道:“……就是除掉长白,是吗?”
天婴微微张着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可是你不知道的是,长白得乾坤之气生而为战神,破刀并非是把寻常兵刃,而是他元神的一部分。天地可载万物,自可破万物,但凡生在这世间,便没有他破刀劈不开的东西。”
“可是……”天婴喉结一动,“可是长白自己明明承认过的!”
“当时你嫉妒长白,甚至还曾经把破刀偷藏起来。”衍云缓缓道:“长白他不是个锱铢必较的性子,更懒得事事争先,他知道你羡慕他的力量,心里有刺,所以发现你把破刀拿走的时候装不知道由着你藏,听你嫉妒破刀可破万物,便骗你破刀其实也没有那么厉害。”衍云看着他,“他把你当孩子,事事纵着你,你又是怎么回报他的?”
天婴不可置信的看着他,皱眉道:“不可能……不可能!他没事便来你这蹭吃蹭喝,又懒又馋,没事还捉弄我,哪里有你说的那么好!你骗我!”
“今日紫霄殿上,是长白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丞相罚的太重。”衍云缓缓道:“长白向来懒得管仙界诸事,这些年对丞相的心思更是没人比我更清楚……然而今日他站在紫霄殿上,第一次同那人发了火,”衍云轻轻叹了口气,道:“……为的是你。”
天婴呆愣愣的看着他。
“谋害上位仙君比鼓动叛乱更为恶劣,双罪并罚,如此判决,丞相已经松了手。”衍云道:“莫要再怨恨了。”
“可是……”天婴猛的抬头:“不对!若是双罪并罚,丞相为何不昭告天下,还能由着长白同他争执?!仙界法典在手,他拿不出理由,分明就是没有这个罪名!”
衍云轻轻摇了摇头。
天婴盯着他。
“我道你想除掉长白,是因我熟知你心性,丞相知道,却定然是拿到了切实的证据,否则绝不会如此判决。”他神色悲哀,缓缓道:“……我教养出的人,意欲谋害我此生挚友,若是说破,你让我如何自处?你又让三界众生如何看我?”
天婴一呆,片刻后喉结一动,急道:“我不是……”
“天婴,你太孩子气了。”衍云摇摇头,“周丞相接过丞相之位以来,从未踏进过我天枢宫的门,与我更是没有半点私交,如今为保我声名,宁愿给自己揽上一个残酷狠厉的罪名……如此为人,令我汗颜。将来长白若是能与他走到一起,我也就放了心。”
衍云轻叹口气,“只是可惜了这个人情,我怕是再没办法还了……”
作者有话要说:啊我今天又写了好多!叉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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