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八日。
京都近郊,丰台区。
这是一处偏安一隅的中式庭院,白墙黛瓦,木门铜锁,墙外的竹林即便在秋日也是郁郁葱葱的,隐隐约约还能听到鸟叫声。
走进去,穿过长廊,安谧寂静,移步异景,别有洞天。
阮郁暗暗观察着院子里的精妙的布局,不怪市场部的人吃了这么多次闭门羹,《黄山汤口》真迹的主人看来是个气性高的。
如果能赶在预展前将这幅《黄山汤口》谈下来,那这次秋拍荣宝斋的赢面将会大比例增加。
显然除了荣宝斋以外,京都其他有几分底蕴的拍卖公司亦是同样的想法。
例如此时阮郁身边的舒娅,瀚海作为荣宝斋的头号竞争对手,更是不会愿意放过能压荣宝斋一头的机会。
刚才在门外,两人都很意外,竟然会在这里遇上。
大拍卖行主动去找收藏人的情况并不少见,但大都会主动错开时间,同一时间同一点遇上的倒还真不多。
既然出现在这里,那目的不言而喻,两人在各自的助理面前客客气气的寒暄一阵,然后决定一起去见收藏人。
管家将阮郁和舒娅领到一处拱门前,示意两人自己进去。
阮郁舒娅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眼,走了进去,这个收藏人很有意思,看现在的情形是故意把两家凑到一起,看来是自己早有打算。
走在零星散落着青苔的石径上,阮郁看着舒娅今天难得没穿黑色小西装,看起来都顺眼了很多,笑着主动开口问,“不知道沈总愿意拿些什么条件来和荣宝斋竞争?”
舒娅瞥了一眼阮郁,神色浅淡,似是对结果并不在意,“阮总着什么急?等会不就知道了,”
“嘿嘿~”阮郁讪笑两声,她最看不惯的就是舒娅现在这样,对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便故意拿话激她,“老京都的布鞋,淮坊的丝织长裙,舒总监做的可不像说的那么清心寡欲,”还刻意在最后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舒娅停下步子,黑眸沉如潭渊,一时间阮郁被她看的有些发虚,默默的往后退了半步。
看着阮郁认怂的动作,舒娅缓下神色,眼底笑意一闪而过,调侃道,“舒总今天这一身格外的好看。”
同样是没有花纹的浅色布鞋,加上同一个系列的丝纺缎面长衫,唯一不同的一点是,舒娅长衫上的海棠花含苞待放,而阮郁长衫上的海棠花花团锦簇。
两人这一身,怎么看都不像是竞争对手的关系,所以这座院子的管家出来的时候还特地再次确认一遍两人的身份。
脸上笑意一僵,阮郁轻哼了一身,别过头去不再言语,虽然没和这座庭院的主人正式见过面,但是基本的喜好都是提前打听清楚的。
至于为什么两人穿的这么像,只能怪那该死的缘分。
喜欢收藏书画瓷器一类的藏品,那么他的主人多多少少都是有几分倾慕文人风雅的,虽然是来谈生意的,但是商场上利益往来那一套至少在表面上的得遮掩好。
毕竟,是你有求于人,细节上得展现出足够打动人的诚意。
舒娅看着又开始莫名犯别扭的阮郁,轻叹了声,没有理会,专心应对起姗姗来迟的庭院主人方先生。
白须满腮,眼神清透,身着麻质开衫,汲着一双木质拖鞋走过来,古韵古意,似是时光往回倒退了几百年。
和两人预料到的所差无几,舒娅和阮郁不约而同的对视一眼。
“方先生,你好,”
“方先生,你好,”
舒娅在阮郁之后打的招呼,伸出去的手也慢阮郁一步,从职级上来说,这是最基本的商业礼仪。
不过让两人都很意外的是,这位方先生径自略过了阮郁,反倒对舒娅很是热情。
吃了冷板凳的阮郁也不恼,从善如流的坐在一侧,时不时的插上几句话,虽然大都时候会被方先生忽略。
难道舒娅早就和这位方先生有什么交集,打算把这幅画签给瀚海?可看了这么久,他们聊的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东西。
阮郁暗自腹诽,这位方先生也太会找话题了,博古通今,横贯中西,也难为舒娅都能够接上。
心中的疑惑被阮郁隐藏的很好,时不时应景的符合两句,气氛竟越来越高涨。
不论古今,谈生意都离不开一个酒字。
只是这位方先生拿出来的酒……荆楚的霸王醉,酒精浓度70。
阮郁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这位方先生一直在找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可却在一个劲的给舒娅灌酒。
看舒娅的反应,已经觉察到了不对劲,只是这甲方的要求,只是这甲方全程都是笑呵呵的,很好说话的样子,也不能把酒推掉。
可每当舒娅主动提及定拍一事,却总被这位方先生给略过去。
而在舒娅准备打持久战时,阮郁看着舒娅一杯接一杯的往下灌,先坐不住,“方先生,您要是愿意的话,荣宝斋愿意给您担保这个数,”
阮郁生出三根手指头,在桌上敲了敲,又加了句,“只要您愿意,这个价格不管怎么样都不可能走宝,”
走宝意思就是卖亏了,类似于把价值几十万的东西几千卖了,对买家来说,便是捡漏。
在古玩界,书画类的藏品是一直就很吃香,但是书画类的藏品价格却也是最不稳定,因为最终成交的价格往往取决于竞拍者的喜好,这就得要看拍卖行有没有实力联系上适合的竞拍人,所以书画类的藏品走宝的风险也就越大。
放下手中的酒杯,方先生爽朗的笑了两声,单手重重落在桌上,“阮总好气魄,既然你们二位早就商量好了,那我就顺水推舟一把,成交。”
看着一声不吭的舒娅,阮郁飞快皱了下眉,暗骂了句“假君子,真小人。”
这位方先生弄这么多弯弯道道,无非是想把价格抬高一点,至于舒娅那,更像是有旧怨,故意整人。
把闻文喊进来处理接下来的事宜,阮郁拉着舒娅出门,打发了舒娅的助理,就上了车。
舒娅笔直的坐在副驾驶上,颈上的皮肤泛出极淡的粉色,不认真看根本发觉不了。
阮郁记得舒娅大学时酒量很差,稍微多喝一点就吐的不行,可这次现在看起来竟然还是很清醒的。
阮郁心疼的不行,不知道和自己分开的这几年,舒娅到底吃了些什么苦,话里难免带上几分怒气,“明知道争不过,来这一趟就是自讨苦吃,你还来干什么,”
舒娅缓缓侧过头,眼尾洇透出零星的潮意,语气无比认真,“不试试怎么知道,”
“一根筋,”阮郁恨恨道。
学生时期,舒娅凭借着不服输的性格,年年都是稳坐年纪第一的位置,虽然是在大学,成绩并不想高中初中那么值得吹嘘,但在鬼才众多的A校,要稳坐第一的交椅,并不容易。
更何况,阮郁也不是死读书的类型,各种级别的比赛以及各类素质拓展活动,都做的极其优秀。
不得不承认,舒娅对自己要求近乎严苛的这一点是最吸引了阮郁的。
可这个性格到了社会上,远没有在学校吃香。
除个人能力外,社会关系的处理是多少人都绕不过的一道坎,特别是最舒娅这样,出身普通没有庇护骨子里却极其骄傲的人来说,只会更难。
封闭的车厢里,清冽的酒香逐渐弥漫开来,阮郁仍旧坐的笔直,只是呼吸声明显重了很多,脸颊上逐渐浮现出诱人的酡红色。
看着舒娅还算清醒,阮郁沉吟几瞬,问道,“你和方先生有旧怨?”
“没有,”想也没想,舒娅直接否决。
带着浓烈酒香的吐息扑鼻而来,舒娅现在的样子介于清醒与醉酒之间,愈发诱人的绯色将禁欲的脸庞勾勒出万般风情,阮郁呼吸一窒,竟突然感觉有些头晕。
定下心神,阮郁抽了张湿纸巾让舒娅自己擦擦脸,继续问道,“那这次是谁让你来的,是不是瀚海有人故意给你下套?”
觊觎《黄山汤口》这副画的拍卖行不再少数,但是有实力把它定下来的也就那么几家,荣宝斋已经公开表明要拿了这幅画,剩下那几家就算不甘心也别无他法。
一般这种其他几家拍卖行都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去谈的,派出去的人也不会有多少话语权。
但这次瀚海让沈娅出来谈,这一点阮郁倒还真没料到,一点胜算都没有的局面,是想挫挫舒娅的傲气?
阮郁在一旁想的出神,丝毫没注意舒娅逐渐露出了醉鬼的模样。
突然一只手伸了过来,紧紧抓着阮郁,双眼迷离,泛着水雾,“阮郁,你为什么总是要和我争,我追你追的好累,可我还是追不上……”
音量越来越小,到最后还带着淡淡的哭腔。
心中微震,这样把自己的软弱暴露出的舒娅,是阮郁从没见过的。
以前,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阮郁从不会多坑一句,都是背着舒娅自己扛下来,好几次都是舒娅自己觉察到不对劲,摸鸡偷狗般提供帮助,不敢让舒娅发觉。
舒娅,是很骄傲的一个人,阮郁亦是。
而阮郁喜欢她,逐渐的将这份喜欢转换成浓烈的爱,小心翼翼的维护着舒娅的骄傲,陪着她一点一点积累耀眼的光环。
很多次,舒娅承诺,“阮郁,你等我,我一定会走到与你比肩的位置,”
阮郁默默记在心里,她一直坚信舒娅能够做到。
有的人一出生就在罗马,而她就是出生在罗马的那少部分人,这几年阮郁常常在想,如果自己没有对舒娅死缠烂打,没有让她对自己动心,舒娅是不是就不会活的那么累,也就不会发生之后那些事。
她已经很优秀,却因为要和自己在一起,变得更优秀,可笑的是到最后,大学生涯结束时,她们的结果并不如计划里的那般美化。
就像是一朵娇艳的玫瑰,跌落在暗无天日的烂泥里,逐渐枯萎,腐败,丧失所有生机,与烂泥融为一体。
阮郁很清楚的记得那一幕,舒娅跪在地上,她的骄傲,被那么轻贱的踩在地上。
这几年,午夜梦回时,阮郁总是被那一幕惊醒。
脸上温热的液体跌落,手背上一片潮湿,阮郁猛然回神,盯着已然神志不清的舒娅,颤抖的哭腔,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
“舒娅,你告诉我,我在你心里,到底还有多重的分量。”
“很重,很重~~~和以前~一~样~重~~~”破碎的呢喃,舒娅半阖着眼,看向阮郁的神情小心翼翼,却又无比认真。
我爱你,不管度过多少漫长的岁月,我依然如过往那般,深深的,爱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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