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公子连夜发了封信,也不说写给谁人。孔生有心问问,又羞于开口,只得罢了。
天明时便有仆人来叫门,皇甫云打个哈欠,喊起孔生一道洗漱。
小婢呈上崭新的华服,孔生见自己也有一份,忙朝皇甫公子道:“愚兄厚颜住宿于此,已是心中难安,怎好再收这样的礼物。”
皇甫云尚且睡眼惺忪,伸手将那衣衫翻翻,见两套都是竹叶色的儒衫,只有衣领、袖口有些云纹暗绣,便明白了太公的意思。
他伸个懒腰,浑不在意道:“今日小先生设馆讲学,父亲格外推崇于他,这才赐下新衣,以示郑重。”
昨日那位公子恍若天上玉人,确实不凡。孔雪笙叹一声,不好拂逆太公盛意,再三谢过皇甫公子,这才穿上。
仆妇送上早膳,小声催促了一声,皇甫公子打起精神,和孔生快速用了饭。
盛夏湿热,皇甫太公命人把水榭收拾出来,作为医续断讲学的场所。
他们方走近,便闻水上传来泠泠清音。
孔生心底一酥,低声道:“必然是香奴在弹琵琶。”
皇甫云早瞧见了香奴那茜红的身姿,闻言只笑一声,大步进了水榭。
小先生还是一袭白衣,皑皑若新雪。他的头发半披散着,正懒散地倚靠在栏杆边,闲闲听香奴的乐声。
若是水上凉风再劲一下,他可能便乘风飞上天宫了吧。
狐族本就容貌出挑,皇甫公子自己更是个中翘楚。但和这小先生站在一处,那可真是蒹葭倚玉树,险些无地自容了。
他心里哀怨一阵,还是规规矩矩行礼问好,“先生早。是学生来迟了,还请先生责罚。”
见小先生并不责怪他来迟,忙又把孔生一推。
孔生被这少年人的霜雪之态震慑住,心底有些怯意,“小生斗胆来此,盼望可以聆听先生高见。”
秦素问穿着太公送来的新衣裳,清清爽爽一点也不生汗,为此高兴了一个早晨。
她见小狐狸和孔生穿着一样的款式,琢磨这竟然是班服?
“公子,咱们今天学什么?”
自从知道了自己有大劫,秦素问便成了一个乖巧听话的好狗腿。
只求大腿爸爸救她狗命!
医续断命她三人入座,遥指小舟里拨弹琵琶的香奴,“小秦初学便算了,你二人先作首诗来,让我探探深浅。”
皇甫云眼睛一亮,立刻就研起磨来。
他原本还担心小先生被太公说动,把自己往八股文章上教呢。
孔雪笙素有诗才,那小舟里的女子又是他暗自倾慕的香奴,不多时便得了好句。
只是皇甫公子是主人家,他不好抢在前头,便等他苦思出句子,这才抬手开始抄录。
等两人都把诗稿交上来,秦素问还在抄《论语·为政篇》。
她的字实在太丑了。
皇甫云是个初学者,读书习字的时间只略比秦素问长一点。但他天资极高又过目成诵,只学习一个月便能下笔成文,连苦读多年的孔生都自叹弗如。
太公很高兴,暗地里请医续断去说话。
“依先生之见,他多久可以下场科考呢?”
狐狸考功名,为的自然不是做官,而是天子对他的肯定。
小狐狸学鸟语只是化形的第一步,化形的最后一步,便是讨口封。它们会偷偷换上人的衣服鞋帽,朝遇见的第一个人作揖行礼,然后问人家:“君见吾为人耶?”
若是对方肯定了它的询问,便是对狐狸的“口封”,这才能真真正正的化出人形。
若是对方说不像,那就又是数百、上千年的漫漫修行,然后再装扮好去讨口封,如此周而复始。
若是运气不好,便要问到死。
人乃万物灵长,得天独厚,人皇更是尊崇。若是皇甫云能得天子的肯定嘉许,过雷劫时至少能多两成胜算。
皇甫太公慈父心肠,一心为儿子考虑。但皇甫云并不想入科场,慈父便成了他眼中的“严父”。
医续断明了这父子两的争斗,对此倒没什么想法。
“他若是肯,名次虽不靠前,总是能中的。”
毕竟如今的皇帝爱选相貌好的臣子,凭借皇甫云的长相和诗才,总能弥补八股上的不足。
但他怎么会肯呢?
太公叹一声,除了央求医续断点拨一二,旁的也无能为力。
孔生私底下也与皇甫云谈起此事。
儒圣嫡系的子孙,可以承袭“衍圣公”的爵位。虽是天子显示尊崇儒学、笼络读书人的把戏,对他们却也是好事一桩。
只可惜孔雪笙并不是嫡系。
他的前程还是要靠自己考取。
皇甫公子早早便化了形,又得太山娘娘厚爱、做了狐生员,算是一只脚已经迈上了仙界,是同族里的天之骄子。
他不懂孔生的汲汲营营,一心想着把孔生留下。
小先生文采风流,但有师徒的辈分隔着,他父亲又三令五申不许无礼,皇甫公子不敢亲近太过。
至于小秦,作的诗呆板没有灵气,人也傻乎乎的,只知道围着小先生转悠。
若要寻求知己,还是孔生最合适。
孔生不光诗作得好,人也敦厚有涵养。若是放他走了,下一个不知道几百年才能遇到。
皇甫云又写了好几封信,吩咐香奴发到外祖家。
连同数月前那封,放在一起看,还以为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实际却是催促外祖家表妹来单家院游玩,好让孔生相看。
飞信传至陕西,狐外婆看得啼笑皆非,倒也对好外孙推崇备至的孔生有了兴趣。
他自己就是少年人里的俊彦英才,他看中的孔生还能差了?
狐外婆动了心思,便派小奴去请孙女们过来,自己先琢磨起合适的婚配人选。
论起年龄,最合宜的是六儿家的松娘。但若孔生果然福运深厚、有造化,依她的私心,还是配给十三家的娇娜最好。
娜姑可是她最疼爱的小孙女。
狐外婆拿不定主意,把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孙女看过,最后还是把松娘和娇娜一起留了下来。
“自野火烧毁了云儿家的宅院,他们父子便搬去了浙江。咱们两地山水迢迢,已许久不曾见面了。”
松娘温柔道:“祖母若是想念表哥,便请他来省亲一趟吧。”
狐外婆摇头:“云儿如今正刻苦读书,我不想耽误他上进。”
松娘又道:“那孙女去与父亲说一声,打点起仪仗,护送祖母去浙江?”
“我如今老了,阴雨天总是腿疼,哪里走得了这么远的路途呢?”狐外婆露出苦相。
松娘犯了难,不知如何是好。
一旁的娇娜咯咯一笑,“祖母去不得,不若我与阿松姐姐走一遭,好生看过表哥,再回来学给祖母看。”
狐外婆这才转忧为喜,揽着娇娜不住地夸赞。
定了出行的日子,松娘便回去收拾行装。
她先禀告了父母外出的事,见母亲脸色不好,便觉得奇怪。
“是不是娜姑也一同去?”
松娘点点头,便见她母亲的表情更差了。
“松姑,你一向聪慧,自己好好想一想。”
松娘领命回房,折起几件衣裳,忽然叹了口气。
祖母接了云表哥的信,怕是已想好让她们去了,只是一直不说。难怪娇娜得宠,自己本就不如她聪慧……
皇甫云接到狐外婆回信,见两位表妹同来,乐得见牙不见眼。
只是这份愉悦并没有保持太久,孔生便病了。
孔生的胸口长了个疥疮,肿起来有桃子那么大。他躺在床上,疼得脸上全是冷汗,即使再三强忍,还是止不住地痛吟。
请来的大夫全无办法,孔生只当自己是不治之症,把心灰了一半。
那疥疮过了一夜又胀大不少,如今看起来比碗口还大些。孔生痛的吃不下饭,只躺在榻上等死。
皇甫云焦心不已,也跟着寝食难安。
秦素问抄完书,偷偷看一眼医续断,一副“我有话要说,你快来问我”的模样。
医续断却不理她,把那写得不好的字圈出来,让她回去临字帖。
秦素问忍了又忍,第二日见到整个人都枯了的小狐狸,终于还是没忍住。
“公子……”
她星星眼表露狗腿子的崇拜,“公子妙手回春、活死人肉白骨,一剂下去药到病除!”
医续断冷艳回眸,淡淡问她:“今日的课业写完了吗?”
秦素问捂脸,还是鼓鼓气,笑着问他:“是因为病太小,公子不屑出手吗?我也跟着公子这么久了,要不公子教教我,我去给孔生治病呀!”
医续断放下书册,定定望向秦素问。
素问此名出自《黄帝内经》,学点医术衬这名字,倒也不错。只是她如今学的东西太多了,贪多嚼不烂,还是要缓缓。
“孔生这病不该我治。”
医续断一顿,又补充道:“他不会死。”
秦素问点点嘴巴,试探道:“这是孔生命里的劫数?”
医续断不理她,秦素问却愈发肯定了这个猜测。
“那是谁来救他呢?”她挠挠头,一边抄书一边分神思索。
九成九是个姑娘,说不定还是孔生的官配,来点“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香艳发展。
只可惜除了《小倩》、《画皮》这些经典影视作品,她对于聊斋故事知道的不多。
还是要多读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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