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走!”
陈启文伸手拨开摩肩接踵的人潮,抬眼四处张望,谁知那翩飞的白袖子如波上惊鸿,转瞬便没了踪影。
他心头慌乱,只觉失掉了最重要的东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是什么。
赵霁在沈玉林等人的护送下追来,一把将陈启文拉住,见他眼底有狂乱之意,俱是一惊。
“别拦着我!”陈启文反手一推,险些将赵霁搡倒。
沈玉林扶稳了宣王,检查过他没有别的什么损伤,虎目圆睁朝陈启文喝道:“放肆!”
他这一声暴喝让陈启文冷静下来,向赵霁拱手道:“小生失礼了,还请王爷降罪。”
赵霁摆摆手,并没有生他的气。他举目四处望去,只见各色的玩意儿罗列摊上,除了热情吆喝的摊主商贩们,都是些被主家打发来买东西的家仆。
寻常百姓不会大老远上山来采买,他们这买卖营生,全靠来护国寺进香的达官贵人们照顾。
“可是见到了相熟的人?”
陈生失去了记忆,对此一直耿耿于怀,赵霁有心帮一帮他。
陈启文说不清,目光依旧不死心地逡巡在人流里。
沈玉林拧着眉,看不惯他无视王爷,正要斥责他两句,却见这人没头没脑地往一处疾奔。
想不到这陈启文看着弱不禁风,撒起腿来竟跑得这样快!
朱子阔和孟龙潭都是囊中少钱的清苦书生,此番进京赶考,苦于“京城居,大不易”,便商量着借宿在寺庙里。
可惜今日十五,护国寺里香客如云,知客僧顾不上理会两个外地来的穷书生,只打发了一个小沙弥回绝他们。
护国寺是皇家寺院,从来没有给人借住的规矩。毕竟常来常往的都是皇亲国戚、达官显贵,若是教人随意混了进来,出了纰漏不是闹着玩的。
孟龙潭长吁短叹了一阵,拉着朱子阔预备往东面寺庙去看看。
两人一路从山上步行而下,文弱的身子都有些受不住累,便站在山下略歇歇脚。
谁知竟被个无礼的狂生拉住了。
朱子阔对这突然出现的书生感到害怕,见他抓着自己的袖子不放,慌忙喊孟龙潭。
“孟兄救我!”
孟龙潭挺身将朱子阔护在身后,还来不及说话,却见那狂生自己松了手,清秀的脸上满是落寞。
“敢问兄台……”孟龙潭观他面相,不像是个无礼的人,便小心道:“可是有什么误会?”
陈启文淡淡扫一眼朱子阔,回忆他身上麻衣的粗糙手感,知道是认错了人。
那个人虽想不起来是谁,却知道是个极其讲究的人,断然不会穿这样的衣料。
他对这二人拱手致歉,解释道:“方才匆匆一瞥,将这位兄台错认成了故人。失礼之处,还望包涵。”
孟龙潭松一口气,将身后的朱子阔让出来。
“子阔,误会一场,大家一笑泯恩仇吧。”
朱子阔见他衣饰不凡,怕招惹麻烦,含笑回了一礼,便把此事揭过了。
赵霁在沈玉林等人的簇拥下走来,见多了两个赶考的书生,便低声问陈启文:“可是认得的故交?”
陈启文摇头,却觉得朱子阔的眉眼有些奇异之处。
这种奇异并不是因为他生得好,或者天生贵气。朱子阔至多算个相貌端正的读书人,瞧着只比庸常的人略强一点。
但陈启文瞧着他,却觉得这人实在出挑。
孟龙潭见这后来的公子满身贵气,身边更跟着数个孔武不凡的家丁,言谈神态与这书生很是熟稔,不由暗暗后怕。
幸好他们方才不曾得罪这书生,看来果然是贵人家的子孙。
“误会既已解开,小生与友人是否可以离开?”
孟龙潭从江西一路行来,知道京城权贵云集,一个不小心就要招惹祸端,素日很是克制谨慎。朱子阔倒是有心结识一二,但看孟龙潭不停使眼色,只好按捺住这攀附的心思。
赵霁记着明日进宫的事,便道:“咱们也回吧。”
“我今日不想回王府,预备和这两个书生谈论经史子集,王爷自己回去吧。”
陈启文俯在赵霁耳畔低语两句,也不管他允不允,上前与孟朱两人攀谈。知道他们欲往东面野寺借宿,便要一同前去。
赵霁脸色不豫,抬手解下腰上荷包递去,“好生照顾自己,本王明日来接你。”
沈玉林使个眼色,一个护卫默然出列,不远不近跟在陈启文身后,既是保护也是监视。
宣王府的马车缓缓朝城中驶去,赵霁揭帘看了一会,又把帘子放下。
孟龙潭听见了那声“本王”,心里正惊骇,朱子阔却比平日善谈,一路与陈启文说话。
他们三人互报了家门,陈启文这才知道,他们都是提前入京、预备来年二月春闱的举子。
如今还不到十一月,这也太早了。
孟龙潭面露愧色,“我等终日闭门造车,不知道京中风向,深怕文章有什么不入时之处,这才提前入京。”
若是压着时日来,山高水长恐有什么耽搁,更怕舟车劳顿影响了发挥。倒不如早早进京,还能与京中举子切磋一二。
孟龙潭不是桀骜不驯的清高士子,他读圣贤书就是为了做官光耀门楣,所以常常被说庸俗市侩。
朱子阔果然笑话他两句“有辱斯文”。
陈启文反问:“朱兄又是因何入京?”
朱子阔一讪,“在下出身穷乡僻壤,有心早日领略京城风物。”
这话虽不一定是假话,却也不是全部的实话。陈启文心底哂笑,倒更喜欢敞亮直白的孟龙潭。
“到了。”
东面的山林甚是深茂,一座小小的古刹建在山腰,很有些远离红尘的意味,比热闹喧嚷的护国寺更有几分禅意。
这寺里的殿堂僧舍,都有些逼仄狭小,除了门口端坐的入定老僧,更不见一点活人气息。
这老僧也是云游来的,暂在这寺里歇脚,见了他们来,便整理了僧袍上前迎接。
“老衲慧净,见过三位施主。”
孟龙潭还了一礼,将自己三人介绍一番,恳请他带着在寺中走动游览。
慧净含笑应允,领着三人在寺中各处观赏。
这野寺日久年深、无人打理,已有破败之相,但里头塑像、屋舍都未损毁,倒不妨碍他们借住。
孟龙潭放下心,正要驮着行李往后院去,陈启文却一指那大殿里的志公像,问道:“这是谁人?”
“这是志公禅师。”
朱子阔说着眯起眼睛,指着西面的墙壁,“这上头的壁画栩栩如生,实乃小生平生仅见。”
孟龙潭走近欣赏一番,又叫他们看东边的墙壁:“上头好多散花天女。”
朱子阔一眼看中了诸女里垂发的那个,见她穿一领鹅黄襦裙,手拈鲜花、眼波欲语,不由身子一酥。
陈启文见他神色有异,也凑到近前细看,果然许多活色生香的曼丽女子绘于其上,个个风情不同,宛如生人。
他心里惊叹一声,蓦然见那提篮的女子眼珠转动,竟朝他抛了一个媚眼。
陈启文记忆深处闪过零星的碎片,仿佛寺庙不是一个好去处。他想要从墙边走开,却发觉已迈不动脚。
有股莫名的引力在将他向墙里吸。
他心里很是慌乱,直觉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
一缕清冷的幽香扑鼻而来,仿佛皑皑雪山上盛放的寒梅,夹杂一点草药的涩意。有只手轻轻搭在他肩膀,将他朝后慢悠悠一拉。
陈启文大喜过望,却不是因为被禁锢的身体重获自由。
他急急扭脸去看,便见一个如霜似雪的少年人伫立身后,点漆似的冷冽眼眸里含着浅淡的怒意。
陈启文瑟缩一下,像个犯错的孩子般低下头。
孟龙潭被这少年人惊艳住,半晌才回过神来。
他见这少年人身形与朱生相仿,又都穿着白色的衣衫,料定他就是陈生错认的那个。见陈生偷偷牵着他的衣角,便不觉得奇怪了。
医续断淡淡扫一眼那老僧,见他默然退去,这才把袖子从陈启文手里拉回来。
“你、你认不认得我!”陈启文心里一急,愈加把袖子攥紧。
“认得。”
他的声音如冬夜雪下淙淙的流水,清清泠泠、冷冷淡淡。
陈启文明亮的眸子一灰,还是强打起精神,“我忘了许多事,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讳吗?”
“医续断。”
陈启文心尖一颤,“我知道,是‘医者仁心’的医。”
医续断眼底湛然有流光划过,见他并不像是想起的样子,更觉得新奇。
“在下只是一个四处游历的医者。”他将背后绿莹莹的草篓露出来。
陈启文点点头,正要开口,却听孟龙潭道:“子阔不见了!”
朱子阔方才就站在陈启文身旁,两人隔着半个肩宽的距离,一起看壁上的天女。孟龙潭举目四望,始终不见朱生的踪影,连那引路的老僧也不知去向何方。
陈启文心中浮上一个猜测,踌躇着不知当不当讲,便去看医续断的脸色。
医续断轻轻颔首,示意他说出口。
陈启文捏捏拳头:“朱生、朱生被壁画里的妖精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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