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须子被暂时调到了景德宫的小厨房, 专心琢磨怎么把“百姓献花糕”这件事做成花糕, 春花姑姑留心盯了几天,等顾宣问起的时候, 她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述的表情,评价了三个字——有点憨。
憨?
顾宣挑眉, 放下了手里的梳子, 回过头向春花姑姑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是憨, 还是蠢?”
这两者的差别可大了。
春花姑姑道:“娘娘让他把当日‘百姓献花糕’的情况给做出来, 这人是个痴傻的, 自己没经历过, 便到处去打听, 打听到书阁里有一副当日画师记录下的‘百姓献糕画’, 他便想以此来做为参考, 可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学徒,人家不肯给他,急的他茶不思饭不想, 嘴上生生起了个大燎泡, 说话都张不开嘴!奴婢看了不忍心, 想着他一个小孩子家家的,又见他确实有分寸, 都已经到这份上了也没拿着娘娘的名头去吆五喝六的,便给他出了个主意,奴婢知道书阁的管事最爱喝酒,尤其爱一口梅子酒, 让他投其所好,果不其然,他用一坛梅子酒总算换来了一次查看画卷的机会。只是书阁管事提前和他说好了,他的身份是绝对不许进书阁的,更不许碰这些珍贵的东西,等到天气晴好的时候,书阁都会把里头的藏书、画卷拿出来晾晒一番,到时候便许他从旁经过,看上一眼。”
竟这般折腾?顾宣顿时起了兴致,连忙追问起来:“后来呢?他看到了吗?那画卷长什么样儿?”
春花姑姑点点头,旋即又蹙了眉:“自然是看到了,画卷什么模样奴婢并不知道,听小须子说很震撼,像是看到了神灵,看到了虔诚朝拜的信徒,奴婢觉得这下不就稳了嘛,场景也看了,前因后果也都知道了,便嘱咐他早早地把花糕的模样定下来。谁知等到第二日奴婢再去的时候,花糕没有,小须子嘴上的燎泡又多了一个,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奴婢上前询问,娘娘猜猜他说什么?他竟说:那画上的内容,做不出来,就是做出来了也不好看!还说要到娘娘这里来请罪,他没能完成许下的诺言,自当受罚!奴婢觉得他就是在胡闹呢,明明画卷都已经看过了,怎么可能做不出来?那憨货,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小须子把自己折腾的够呛,春花姑姑也跟着一起着急,眼瞧着做花糕的日子越来越近,看着春花姑姑那模样,如果可能的话,恐怕她自己都要上手亲自去帮着小须子一起做了。
顾宣摸了摸下巴,她对那句“像是看到了神灵,看到了虔诚朝拜的信徒”十分在意。
一副画,画的还是纪实的百姓给皇帝送花糕的事情,怎么就能和信仰扯上关系了?
还说“做不出来”,“做出来了也不好看”?
“走,咱们去书阁瞧瞧!”说那么多还不如亲眼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画卷。
顾宣还夸呢:“这个小须子,倒真有几分本事,前些日子咱们到处打听百姓献花糕的事情,却从未听说当日还有人做了一幅画卷,就收藏在咱们眼皮子底下!这样的事情咱们打听了许久都没打听到,去让他找到了路子,还从你这儿打听到了书阁管事的喜好,想来这并不是一个愚蠢的人,反而颇有内秀,只是性格内向又有些软弱,才没被人发觉。”
她甚至还在想着,哪怕这次小须子没把她想要的花糕做出来,她也得把人给留下。
这样仔细的人,迟早有一天能派上用场。
一行人匆匆赶到书阁,问起那画的时候,书阁的管事还纳闷了一下,转身前去寻找的时候没忍住嘟囔了一句:“这画八百年不见一次天日,怎么如今倒炙手可热了起来?”
等他翻找出那尘封已久的画卷,让画卷重见天日的时候,顾宣终于明白了小须子所说“做不出来”,“做出来了也不好看”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这幅画画的就是当日百姓献花糕时在宫外朝拜的场景:朱红的宫墙、皑皑白雪、乌泱泱的百姓们跪在城墙下,朝着同一个方向叩首,画卷之中看不清楚他们的面容,仔细辨别一下,却能够看到他们穿的棉衣都是一模一样的,想来应该是当日朝廷发下的救济的棉衣。
有些人胳膊短些,略大些的棉衣穿在身上鼓鼓囊囊的,有些人身材修长些,衣服袖子便短了些,露出来一节火柴棍一样的腕子,瘦的皮包骨头,手腕处平日里看来并不算太突出的小山谷一样的骨头都赫然显示了出来。
只看着这些细节的描画,顾宣便想起当日从皇帝嘴里听来的一些话:他们是受了灾的,活不下去了,才从家乡逃了出来,想要到别处去求得一线生机。
受了灾的人,活下去已是一件万分艰难的事情,更不要说想吃饱、穿暖,偏偏人性又是最坚韧无比的,像是长在乡野里的蒲草,无论身处何方,哪怕是在乱石嶙峋最不适合生长的地方,只要有一丝希望,就能扎根下去,活下去。
皇帝给了他们这一丝希望,他们便将皇帝看做了神灵。
画中面容模糊的百姓们仰望着高高的宫墙,柴火棍一样的身体上镶嵌的一双双亮闪闪的眼睛里面充满了希望,在他们前面是一个两层高的架子,上面摆满了花糕,仔细看看,那花糕的颜色并不纯白,泛着微微的黄色,不是因为时间摧残或是保存不当而出现的,而是画师在最初作画的时候用的就是这样的颜色,画师生怕旁人看不出来,还刻意用了皑皑白雪来映衬着,满目都是苍茫,唯独架子上的花糕泛着微微的黄色,看起来十分粗糙。
顶上的红枣也不是圆润饱满、果肉肥硕的,而是干瘪、皱缩在一起的,表面布满了沟壑,一条一条,一道一道,黑黢黢的,一丝一毫的细节都没有放过。
这是一幅“百姓献花糕”的纪实图,画师却更高一层,隐隐的将这纪实图画成了朝圣图,虽未真正让皇帝出现在画中,可这才是画师最高明之处。
春花姑姑却感受不到这些,她看了看图,砸吧了一下嘴巴,感叹道:“确实不容易做成花糕,这宫墙啊,白雪的,难不成要让小须子用花糕磊出一座座房子,再捏出一个个小人儿?那得成什么样子?”
她想象了一下,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顾宣忍不住“噗嗤”一笑,道:“姑姑别想了,小须子找错了方向!”
这样的画如果用面团捏出来,会是什么效果?
面团子捏成的小人儿在朱红的宫墙底下跪俯着,旁边白茫茫一片,只是想想都觉得无比诡异、吓人!
有些东西适合画出来,用色彩的张力最能表现出其中的情感,但却未必适合做成实物,甚至都不适合立体化建模。
痒痒鼠的黑暗佟大为了解一下?原画如何不清楚,至少建模出来,丑到让人怀疑人生!
前因后果算是明白了,回去以后顾宣让春花姑姑找了个木匣子出来,那里面放的是一对泥娃娃,从南边送来的,惠山特产大阿福,一男一女,一对儿憨态可掬的泥娃娃,圆溜溜胖乎乎的,脸上带着弥勒佛一样的笑意,只是看着都让人忍不住要跟着一起弯起眼眸。
“把这个给小须子,告诉他,无论什么样的东西,但凡做成了人的模样,不免会带上些人气儿,至于这‘气儿’是‘邪气’还是‘喜气’,就得看做的人一双巧手怎么变通,我让他做的是过年祭祀用的花糕,这是带着喜气儿的,让他多看看这对大阿福,沾沾大阿福身上的喜气儿,再好好想想花糕该怎么做!”
所谓的大阿福,相传为了当地一种人形巨兽才捏出来的,那人形巨兽名为“沙孩儿”,是当地守护百姓,镇山驱兽,避灾辟邪的吉祥的象征。
小须子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等春花姑姑将大阿福送到他手里,他瞬间变明白了顾宣的意思。
腊月二十八,打糕蒸馍贴花花。
御膳房大早上开始就忙碌了起来,和面、醒面、发面,小学徒们抱着硕大的木盆,将肥硕的红枣放在淘米水中浸泡、再一点一点的洗净,最后过一遍清水,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红枣只等着上糕。
发好的面在御厨们手底下就像是有了生命一样,捏扁揉圆,从一大团发好的面疙瘩被揉成了光滑细腻的面团子,又揉成长条,被揪成大小均匀的面剂子。
揪下来的面剂子还得继续搓揉,赵御厨做的是个九层宝塔,巴掌大的面剂子被掌跟压扁,擀面杖来回滚过,便成了厚薄均匀的面饼,那是宝塔的底子,略小一些的面剂子再被搓成条,捏颗红枣放在长条的面剂子中间,合口处一掐,便成了个孔雀翎的模样。
面团做的“孔雀翎”绕着宝塔的底部一排成一圈儿,中间再满满当当的塞上红枣,上面再铺一层比下面小上一圈儿的圆溜溜的面饼,再绕一圈“孔雀翎”,中间再塞上满满当当的红枣……
就这样一层一层,一直到了最顶端,再用面团子捏出花瓣,干净的梳子从面团上轻轻压过,留下齿痕的印记,锋利的刀尖竖起来三刀划下,便做出了花瓣的模样。
九层宝塔,上蒸屉的时候独自就要占据一个高高的蒸屉,要独自霸占一个灶火,火烧得旺旺的,锅里添了足足的水,在大火的灼烧下翻腾而起,白蒙蒙的蒸雾顺着蒸屉向上,麦香四溢。
另外一个独占一个灶火,独占一个蒸屉的便是小须子做的“百姓献花糕”的花糕,他做的颇为神秘,从头到尾都没让半个人看到,就连最后上蒸屉的时候,都是他亲自一个一个的摆放进去,将上面的盖子盖严实以后,才让别人帮着他一起抬到了火上。
时辰到,花糕出锅,等到小须子这一锅花糕终于露出庐山真面目的时候,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从蒸屉上取下来的是一个个憨态可掬的胖娃娃,用面团捏出来的,蒸熟了以后又白净又软和,脸上都带着满满的喜庆,乐乐呵呵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藕节一样的胳膊环抱着一枚“硕大”的花糕,吭哧吭哧的想要捧给眼前的人,可用尽了全身力气也只能举到自己的脑袋旁边。
那花糕相对于娃娃们来说自然称得上“硕大”,可真要和标准尺寸的花糕比起来,就变得又精致,又小巧,让人爱得恨不得连带着娃娃和“迷你花糕”一起捧到手心里好好地亲一亲。
作者有话要说:嘤~弄丢了电脑,对我的影响比想象的更大,折腾了好久才终于找回感觉,太难了
哭唧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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