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朗闻言只是冷笑了一下, “留在她身边是我自己选的, 不用你同意。”
秦北渊深深看了一眼这个同自己七分相似的年轻人。
只从目前的状况来推断, 秦北渊知道自己在顾南衣的心目中比不过秦朗。
秦北渊和昭阳的积怨实在太深, 哪怕昭阳换了个身份, 也仍旧对他不假辞色。
哪怕是薛振也不过是在昭阳面前被冷漠对待,而昭阳这辈子真能谈得上“厌恶”的人却只有一个。
秦北渊多年前就很有自知之明——这位置甚至是他亲手讨来的。
可在从皇陵赶回之后,秦北渊仍然在顾南衣视而不见的情况下硬留在了长安巷足足一下午。
不是虚无缥缈的梦境, 而是昭阳确实活了过来。
别说一下午, 秦北渊甚至可以住在这里。
他理智得太久,一朝跨过那道线,便再无可能让自己退回去了。
社稷与这个人之间,秦北渊曾经做过一次选择。
他可以断言薛振一定会后悔, 但旁观者清,他无法对自己也这般斩钉截铁。
如今他却意外得到了重新选一次的机会。
秦北渊摸了摸藏在袖中之物,看向顾南衣道,“你身上确有蛊虫,梁院判不会看错。”
顾南衣用指腹拍了拍秦朗手腕示意他松手。
秦朗装作没发觉。
于是顾南衣不得不扣着年轻人的手腕将他的手从自己嘴上掰了下来,然后道,“既然虫笛毁了,和秦相就没什么关系了。”
这一声秦相喊得漫不经心,却令秦北渊的眉眼微动, 仿佛回到了数年前的朝堂之上。
“不解蛊,今年蛊虫还会发作。”秦北渊按住情绪平静地道,“此蛊名叫不渡, 解法还需从南疆再寻。南疆人一而再寻来汴京,从他们身上定能获得更多线索。”
顾南衣睨了秦北渊一眼,突而笑了笑,“秦朗给你下套时我便想问了,你究竟打着什么算盘?即便真的将我的魂魄召回,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你秦北渊会希望我回来?”
秦北渊垂低了眼。
和昭阳针锋相对多年来,他学了宣阁的路子,从不曾将自己的旖旎心思在昭阳面前透露过一丝一毫,就像挖了个深不见底的洞,再将无用情感一股脑扔进去填平压实。
这洞口如今已封不住了,可秦北渊即便将藏了这么多年的心思说出口来,也知道昭阳是断不可能相信的。
于是沉思片刻后,秦北渊抬眼冷静地道,“殿下本就不该死。”
“我生了重病,早该死了。”顾南衣不以为然地说罢,又话锋一转,“我知道你瞒了我些事。”
秦朗心中一跳,下意识地翻了一下手腕,不让顾南衣碰到自己飞快跳动起来的脉搏。
就连面不改色的秦北渊都不自觉地动了动脚尖,“……臣瞒了殿下什么?”
“我死前,陛下提过,你有没敢告诉我的事情。”顾南衣轻轻一哂,“你没反驳他,不是吗?”
秦朗:“……”薛振当真能坏事,这种破事有什么好说出口,还偏偏让顾南衣听见。
“……”秦北渊道,“殿下可知臣不敢说的是什么事情?”
陪同在旁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不存在的心腹不自觉地屏住了气等待顾南衣的回答。
“无论是什么,都同我无关。”顾南衣漫不经心地说,“我且警告你一句,朝堂的事,便留在朝堂,你利用不了一个死人。”
心腹:“……”他克制着没将同情遗憾的目光投到秦北渊身上去。
这十几年的死结哪里有这么容易解开?
秦朗提起的心放了下来。
也是,拐外抹角的情思顾南衣尚且意会不到,更何况秦北渊这样倒着走的呢?
顾南衣要是能察觉得到秦北渊那份心思,她早几年就该察觉到了,拖得到今天?
秦北渊出乎秦朗意料地没有作更多解释,白发丞相只是静立在原地,背脊挺直地道,“南疆自先帝时便自立一国不听诏,殿下身上蛊虫或许没那么简单。”
说到国家大事,顾南衣果然顿了顿,但她只是短暂地思索片刻便道,“朝中能人辈出,这点事情总能办好。”
——堂堂一个朝廷,总不可能没了她就完蛋。要真是那样,真被南疆灭国夺位也是活该的事情。
她说完也不再和秦北渊废话,扬手指门道,“不送。”
秦北渊果真不再纠缠,他行了一个臣对君的礼,道,“臣告退。”
离开前,秦北渊看了秦朗被顾南衣扣住的手腕一眼,若有所思地将视线上移,对上了秦朗的双眼。
比顾南衣高出一头多的秦朗几乎是贴着顾南衣站在她身旁,稍一低头就能将下巴搁到她肩上。
多年来,秦北渊还没见过苏妩以外的人离昭阳这么亲近过。
察觉到秦北渊的注视,秦朗不以为然地挑了一下眉梢,接着反过手来卡入顾南衣的指缝,牵着她往里走,“该喝药了。”
顾南衣顿时拧眉,“这才什么时辰。”
秦朗铁面无私,“早晚要喝。”
“我现在喝不下。”顾南衣垂死挣扎,“再等半个时辰。”
“少来,”秦朗将她推到灶房门口,道,“你半个时辰前就这么说了。堂堂长公主要食言而肥?”
顾南衣生无可恋地迈入萦绕着难闻药味的灶房,而秦朗则回头不客气地道,“劳烦秦相将门带上。”
秦北渊:“……”这尽管是做给他看的,也显然是为了激怒他,但确实有用。
心腹在旁保持了难能可贵的沉默,等待了半晌才见秦北渊举步不紧不慢地往外走,忍不住道,“相爷,其实小公子只是一人……”
“动不了他。”秦北渊道。
“为什么?”心腹不解地问。
“你只看到他恃宠而骄,”秦北渊淡淡地说,“但那是因为昭阳纵容他如此,陛下也明白这个道理。”
只要秦朗在顾南衣心中保持这地位一天,不想同顾南衣翻脸的人便一天动不了秦朗。
毕竟所有人都是冲着能在顾南衣眼里争一个落足之地而去的,即便要排除异己,也不能将自己赔进去。
否则薛振早就能不管不顾地下令千军万马冲入长安巷。
心腹哑口无言了半晌,换了个话题,“虫笛被毁,断成三截,两段被陛下的人带走,府中只留下了一截。”
“今日是元月初一,”秦北渊答非所问,“离三月初四只剩三个月了。”
心腹不明所以地点了一下头,道,“因此时间更为紧迫……汴京城已戒严,今日下午逃窜的那些南疆人定能捉捕归案。”
“从前每年只能见她一次时,三个月的等待看来漫不可及;”秦北渊停下了脚步,他将在自己袖中存了一日的东西取出,叹道,“可现在我觉得,三个月的时间,什么也来不及改变。”
心腹顺着秦北渊的动作看去,见到他手中执的居然是那支从宣阁墓中取出的红色虫笛,惊愕地瞪大了眼睛,“这?!”
秦北渊手里的虫笛完好无损,根本看不出被摔毁的痕迹。
“我原想今日在皇陵中,或许能用得上它。”秦北渊平静地说,“加之今日是陛下出手最好的机会,我猜测陛下会有所行动。只要所有人都以为虫笛被毁,便不会再纠缠不放。”
原本这日秦北渊的计划是相当缜密的。
他入皇陵出皇陵不会惊动任何人,探过昭阳墓室之后便立刻离开,虫笛可用可不用。
假虫笛放在丞相府中任由薛振毁了,此后薛振以为万事无忧,秦北渊便不必再提防他出手。
可偏偏就是探皇陵这事上出了差错。
墓中出现那身份不明的老人将薛振也引入皇陵之中,撞破了秦北渊的行动;而这老人直到祭天结束也没能抓住,真实身份更是无从查找。
空棺固然将顾南衣的真实身份揭露了出来,但秦北渊却不是唯一的知情人——薛振和他一起猜到了真相。
秦北渊的目的唯独达成的一点便是:假虫笛被毁,所有人都以为这条生路被断绝了。
“那相爷……”心腹不安道,“还是要在三月初四吹响这虫笛为长公主解蛊?”
“还是?”秦北渊抚摸了一下虫笛,“原就打算这么做,今日之后也并无更改。”
“可……”心腹忍不住争道,“说不定还有别的办法呢!”
即便抱了些侥幸的心思,但其实这话说得不无道理。
秦朗薛振现在都以为虫笛被毁,必定都卯足了劲去找另一条能解蛊的道路,集众人之力说不定便能找到别的办法。
秦北渊平静地转脸拍了拍心腹属下的肩膀,他眉眼淡然地说,“但若没有,这条路还是要走。”
他连自己的后事都办好了一半,即便知道顾南衣就是昭阳本人,对计划的影响并不大。
若真说什么影响,那顶多就是秦北渊心中有些升起舍不得死的念头罢了。
“相爷!”心腹深吸了口气,急切地劝,“长公主如今就在那儿呢,她也明说了自己不再是辅政的那位,您为何不直白对她表明心意!若真是只剩三个月,那您……您总不能带着这份……”
他说到一半忍不住哽噎起来,喉头酸涩,没办法将这后面残忍的字句吐干净。
——藏了这么多年的念头,难道真到死都不打算说出口告诉那人听吗!
“这份?”秦北渊将虫笛重新收了起来,他道,“即便真要说,也不是现在。”
“不是现在,那是什么时候?”
秦北渊没有回答,他走向马车,吩咐道,“去李家。”
还不到宵禁的时分,李家门口还点着两盏明晃晃的灯。
听说秦北渊到访要见李承淮,管家立刻亲自将秦北渊迎了进去。
不过片刻,李承淮便步出来见了秦北渊,他手中未提灯火,在府中行走却全然不用他人指引。
“秦相这个时间来访,想必是有要紧的事了。”李承淮笑着说。
“尚书不必谦虚,今日祭天发生的事你想必都知道了。”秦北渊道,“但皇陵以内的,你却查不到。”
李承淮在秦北渊两步以外停住脚步,他凝神思考了片刻,含笑道,“看来秦相要同我相商的事,不能让其他人听见。”
“否则又何必来寻你。”
李承淮于是挥退了众人,他掀袍坐了下来,对秦北渊做了个请的动作,“秦相且坐下说话。”
秦北渊也让心腹退到门外,才将虫笛放到了桌上,道,“尚书请看。”
李承淮听得东西置于桌面的声音,伸手探过去便摸到了虫笛,他细细地从头到尾摸了一遍,笑了一下,“原来真品一直被秦相带在身上,此事陛下恐怕不知道吧?”
“你果然知道。”秦北渊并不意外。
“秦相不是也知道我知道么?”李承淮用虫笛轻轻地在扶手上敲了一下,问,“那秦相打算让谁来吹响这虫笛呢?”
“另一半蛊虫在我身上,当然是我吹。”秦北渊道。
“秦相这话听起来倒是很平静。”李承淮笑道,“倒是准备好了为殿下赴死?”
“昭阳没死。”秦北渊说,“皇陵之内,只有她的空棺。”
李承淮手上的动作停住了。他顿了许久才将虫笛缓缓放回了桌上,好像怕自己震惊之下将它真的摔了,“秦相这话骇人听闻了。”
“我已见过顾南衣。”秦北渊道,“她是不是昭阳,你应当能辨认出来。”
李承淮是个瞎子,自然能注意到的细节比旁人更多。
即便他数次惊诧于顾南衣和昭阳的相似之处,也绝不会无缘无故觉得这两个人真是同一个人。
“……”李承淮轻而慢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去,半晌才再度开口,“那秦相来,看来是要同我做一个交易的。”
“我只有三个月,要选一个没有立场冲突又足够聪明的盟友,选择只有你一个。”秦北渊说。
李承淮顿了顿才轻轻地道,“一命换一命,我倒要感谢秦相高义了。”
对于李承淮知道宣阁留书上的内容,秦北渊并不觉得讶异。
李承淮本就是这天底下最聪明的几个人之一。
“高义?陛下都明言过我是私心。”秦北渊注视着那支造型古怪的虫笛半晌,淡淡地道,“但只要能换回我要的东西,便够了。”
李承淮温声问道,“秦相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要三个月,”秦北渊道,“还要后顾无忧。”
*
薛振从长安巷回宫的当晚便发起了高热,梁院判火急火燎地在天黑之后入宫,看了薛振的情况,一头雾水地问福林,“祭天回来时不是好好的吗?”
福林哪敢说今日在长安巷所见所闻,只得敷衍地一笔带过道,“梁院判就别问这么多了,还是赶紧看看陛下吧。”
梁院判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在按照福林的暗示检查过薛振膝盖底下两块明显是跪出来的淤青更是恨不得立刻辞官,“这伤也能得?!”
福林:“……梁院判,您是个聪明人。”
梁院判脸都绿了,他屏着一口气给薛振开药,忙了一宿,薛振身上热度才稍稍退下去些,这时他和福林两人已经忙得快瘫下了。
“你实话实说,”梁院判气若游丝道,“陛下昨夜是不是去长安巷了?”
他实在想不到这世上第二个能让薛振如此失态的地方,更何况薛振一边发着高热,一边梦里一句句喊着“皇姐”?
福林苦笑道:“梁院判何必多此一问?”
梁院判长长叹了口气,感慨地道:“也是顾姑娘同殿下实在太像了。可陛下也见了不止一次,怎么如今才……”
福林什么也不敢说,稍回复了力气便亲自送了梁院判出宫,叮嘱他晚上还得再来。
好在元月里在祭天之后早朝停七日,倒免了薛振病得起不来也去不了早朝的麻烦。
这般想着,福林稍稍松了口气,回到皇帝寝宫内时却听见薛振正喊他的名字,顿时快步跑了过去,应道,“陛下,陛下醒了?”
薛振腥红着眼睛问他,“皇姐的画像呢?”
福林连忙跑去案边拿了双手捧到床边。
紧绷的薛振认出画卷,将其接过抱入怀中,翻了个身侧躺着,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福林看着薛振这幅模样,越发没了主意——皇帝这病怎么看怎么来势汹汹,不像是立刻能恢复过来的样子。
但国不可一日无君,即便不早朝,也有无数国事政务等着薛振去处理。
福林左思右想,最后等到第二日薛振还是这番模样,一咬牙找人去请了秦北渊入宫。
秦北渊倒也很干脆地进皇宫见了薛振,见到薛振烧成迷迷糊糊的模样,负手在床边看了两眼,道,“福总管拿杯冷茶来。”
福林茫然地去办了,却见秦北渊接过茶便直接往薛振脸上泼去,大惊失色,“秦相!”
秦北渊一杯冷茶倒在薛振脸上,俯身下去对他道,“陛下莫忘了,您在长公主眼中若连当皇帝都合格不了,便真的一无是处了。”
这时福林已经扑到了床边,正好便见到薛振的眉头皱了起来。
“毕竟陛下在长公主心里,只是皇帝罢了。”秦北渊又说。
福林听得手都在抖,惊恐地唤道,“秦相慎言……”
秦北渊的视线只落在薛振的脸上,他平静地道,“害长公主死了两次,陛下还想让她再失望一次?”
薛振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疲倦地转动眼珠,将目光对上了秦北渊冷凝的双眼,嘶哑地道,“……不用你激朕。”
秦北渊直起腰来,行了个迟来的礼,“陛下醒了。”
福林大喜过望,连忙扶了薛振起来。
薛振整张脸仍然烧得潮红,可神智很是清醒,他虚弱地开口道,“虫笛毁了,修复未必有用,还需双管齐下。”
秦北渊点头道,“南疆派过两次刺客,前日那批的审问已有眉目。”
“宣阁死前,去了南疆。”薛振力气不太足,说几个字便要停下来换口气,“蛊定是南疆而来。”
“蛊名不渡,”秦北渊顿了顿,“宣阁将另一半蛊种在臣身上。”
薛振勾着嘴角冷笑了一下,“原来秦相早知道了这么多。”
“臣原来早做好了解蛊的准备。”秦北渊道。
薛振不说话了,他阖眼安静了一会儿,就在福林都以为他再度睡过去的时候才再度开口,“无论如何,先救皇姐。”
“这是自然,”秦北渊说,“陛下同臣想到一起去了。”
“……”薛振抱紧了怀中画卷,他森冷地道,“还有,皇姐的身份务必保密。”
床边的福林几乎立刻觉得脖子一凉,小命挂在了悬崖边上。他期期艾艾地看了秦北渊一眼,等待着这位权相的回答。
秦北渊没有在意福林的注视,他垂下眼去,平和地同意了薛振的说法,“当是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有点卡文,加更大概在六点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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