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昭阳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缘由不明的怪病缠上她已有数年的时间,她精力锐减、时常呕血不止,即便极力医治与掩饰,也终究有撑不下去的那天。

    她懒洋洋地侧躺在软榻上,支着头看完了一本卷宗,写下批注后又随手放到了一旁,余光瞥见金銮殿外一束血红色的夕阳光辉斜斜照了进来,手中朱笔不由得顿了一下。

    想到民间都说人死前是有冥冥之中预感的,昭阳轻轻叹了一口气,将染着朱砂的笔放到笔架上,静静盯着那束红色的光芒看了一会儿,直到有人匆匆从门边走进来,影子将其打乱成碎片。

    来人是个眉目俊朗的少年,一身镶着金边的黑袍,头顶龙冠,见到昭阳时,他迅速挂起了个笑容,“皇姐。”

    昭阳笑着起身朝他行礼,“陛下。”

    五官还带着些稚气的少年皇帝立刻跑过来扶住她,不满地道,“皇姐多劳,不是说过不必向朕行礼了吗?”

    昭阳站直身体,打量了一眼少年皇帝的神情。

    少年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头顶已经快长到她眉眼这么高了。

    是她看着长大的弟弟,还不够成熟果断的少年天子,也是……今日要取走她性命的人。

    “皇姐还有这么多折子要批?”少年皇帝扫过案上高高摞起的奏折,深深皱起了眉,“皇姐休息一会儿吧,朕来帮你。”

    他顿了顿,又补充说,“皇姐不是陆续交给了朕一些政务吗?朕已经都学会了,挑些简单的批阅还是可以的。”

    昭阳懒洋洋地扫了少年一眼,没拒绝他的提议,在侍女的帮扶下又靠回了软榻上。

    少年皇帝明显有些雀跃,亲手取了薄被过来,动作轻柔地盖到昭阳身上,信誓旦旦,“皇姐睡下再起来时,朕就将该批的都批好了!”

    昭阳顺着少年的力道躺了下去。

    少年又回头问侍女,“皇姐今日喝药了吗?”

    侍女轻声道,“尚未,奴婢这就去拿。”

    少年皱眉,“都什么时辰了!”他点了自己随身太监的名字,“快去取药来。”

    昭阳慢慢地眨了下眼睛,通透的眼神在少年脸上转了一圈。

    她不由得想:这方法虽简陋,也只有他能用,但只要能派上用场,便也够了。

    少年目光微微闪烁,下意识偏头错开了昭阳的目光,轻轻抚了昭阳的鬓发,“皇姐的病越发严重了。”

    昭阳合上了眼,半晌才温和地道,“但陛下是日渐成熟稳重了,我便心安不少。先帝和国师在天有灵知道,想必也会称赞我一句吧。”

    少年皇帝神情复杂地在软榻旁垂眼端详昭阳的脸。

    她曾经是个风情万种的慵懒美人——这不是说现在的她便不美了,只是她一举一动之间都透着一丝暮气,明明才三十出头的岁数,却像是行将就木的老者。

    昭阳活不了多久了,御医几年前便这般断定。

    但昭阳却一年又一年地撑着活了下来。

    少年终于在心中生出一丝恐慌。

    昭阳这么重视她的命,是不是也会为这条命去做任何事情?若让昭阳在她自己的性命和他这个天子的性命之间做出抉择,她会怎么选?

    少年皇帝握紧双拳,在心中为自己早就做好的决定再钉上了棺材板。

    ——他不会给昭阳先出手的机会。只有昭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他才能完全自由。

    仗着昭阳已经闭上双眼,少年皇帝肆无忌惮地看了她许久,像要将这最后一幕刻入自己的脑海里一般。

    直到太监带着一碗药归来,少年皇帝才俯身叫醒了昭阳,“皇姐,该喝药了。”

    昭阳掀开眼皮,她扫了一眼黑漆漆的药汁和关心地正将药汤吹凉的少年皇帝,轻轻笑了一下,“陛下真是个好孩子。”

    少年皇帝怔了一下,抬头茫然地看向了她。

    昭阳没多解释什么,从少年手中将药碗取过,习以为常地仰头将苦涩的药汁一口气从喉咙里灌了下去。

    将碗放到一旁太监捧着的托盘当中后,昭阳才发现少年的手仍然举在空中,保持着那个捧碗的姿势,神情似乎有些怔愣。

    像是对待小时候的太子一般,昭阳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避开了龙冠的位置。

    自从少年登基之后,她很多年没有这么摸他的脑袋。

    少年皇帝动了动嘴唇,他仿佛要说些什么,却又没能说出口。

    昭阳躺了回去,稍稍移动找到个最舒服的位置。

    少年在旁闷声问她,“皇姐困了?”

    昭阳眼也不抬,“死时,我想用个舒服的姿势。”

    少年皇帝倏地站了起来,像是受到了极度的惊吓,拂起的袖子甚至打翻了药碗。

    哗啦一声在空空荡荡的金銮殿里显得分外刺耳。

    “沉住气。”昭阳合着眼慢吞吞地说,“既然做了,便不该在这时候犯慌,去批奏折,稍后再如同你算好的那般,将你安排好的那位御医叫来吧。”

    “你知道!”少年皇帝又惊又怒地质问,“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会把毒药喝下去?!”

    “我总是要死的,很快了。”

    “你——”少年的声音都愤怒得发起抖来,“你将这当成了什么儿戏?这可是货真价实、没有解药的毒!”

    昭阳躺在软榻上,觉得本就疲倦至极的神智逐渐变得轻飘飘起来,好似随时都能离开沉重的躯壳,说话便也被影响得气若游丝,她都不太确定少年究竟能不能听得清。

    “嘘,”她说,“我死后,你有很多事情要做。没了我或许会棘手些,但有秦北渊在,他会帮你的。”

    “昭阳!”少年怒不可遏,“朕不需要你!现在所有人心里的皇帝是你昭阳长公主,不是朕的名字——薛振!”

    昭阳不由得在心里笑了一下。

    少年仍旧是需要她的。

    尤其是他刚刚下完的这最后一步棋尤为重要。

    被她和丞相秦北渊护在羽翼下的小雏鹰,也是时候该学着自己振翅了。

    如果她的死能换来薛振的成熟蜕变,那便很值得。

    “等你死了,朕就将忠于你的那些人通通流放!”薛振滔滔不绝地咒,“换上朕自己的人!秦北渊他要是反对,朕下一个动手的人就是他!”

    昭阳只听他像是乱了阵脚发脾气的孩子一样诅咒个不停,心中一哂。

    她和秦北渊当了这么多年死对头,当然知道此人几斤几两——不是薛振能立刻对付得了的。

    “等朕成为真正千古一帝的时候,说不定还会记得去给你上柱香。”薛振骄傲地说完,又垂眼瞥了下安然侧躺的昭阳,却见她一点要回应的意思也没有,不由得愣了愣,“……皇姐?”

    本是他早就想过的场景,真发生在眼前时,薛振却不由自主地慌了神。

    自小便扶持着他一步步学会走路的皇姐,要走了……

    下一刻,薛振竟不自觉地朝昭阳靠近一步,伸手想去探她的鼻息。

    手还没伸到,殿外侍卫急促地大声通传,“秦相到——”

    薛振过电似的一机灵直起身,转头看向殿外。

    身形颀长的男人从外殿一路大步流星地走进内殿,目光从薛振身上一扫而过,竟没朝他行礼,而是直接去了软榻前半跪下来,犹豫片刻,没敢伸手。

    昭阳觉得自己此时已经一脚踩在阎王殿的门槛上,身体动弹不了,但还能勉强听见周围人说话。

    ——她没想到自己的死对头竟赶来得也这么快,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看个热闹。

    薛振冷冷道,“秦相来晚了。”

    “陛下为何对长公主下毒?”秦北渊沉声问。

    昭阳觉得他的声音恍惚就在自己耳旁,每个字节都带着难以言说的痛苦和颤抖一起钻进她的耳朵里,像是懊悔质问,又像是自我鞭笞。

    “太后说了,朕和皇姐之间,只能活下来一个人。”薛振硬邦邦地道,“而朕是天子,朕不能死。”

    秦北渊沉默,阴沉凝重的气息被锁在他抿紧的嘴角旁。

    薛振却没因为他的缄默而消停,他继续咄咄逼人地说,“你现在后悔也没用,你没敢告诉皇姐的那些话,她以后永远也不可能再听见了——她死了。”

    昭阳察觉秦北渊的气息又靠近了一些,她猜测是在试探她死透了没。

    她不由得有点厌倦起这弥留之际来。

    ——还不如给个痛快。

    这个念头闪过的瞬间,昭阳终于觉得自己向上猛地一拔,脱离了一直牵引着她的那股重压,轻飘飘地浮到了虚空中。

    秦北渊的手指在昭阳鼻下停留了好一会儿,没察觉到一丝呼吸的迹象。

    精致美丽得像是画师心血之作中走出来一般的美人靠在榻上,面颊还是温热的,看上去好像只不过是累极睡了一觉那样。

    可秦北渊知道她死了。

    他连同她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即使知道昭阳的重病无药可治,随时可能会西去,秦北渊也早无数次设想过这场景,但这一幕真的来临时,他脑中几乎跟将死之人似的跑了一遍马灯。

    他是如何牢牢用理智束缚自己,做出一个又一个自认对国家社稷最有利的决定,又坚持将自己那点旖旎心思死死按在心底,同昭阳扮演了十几年的宿敌死对头。

    ——朝堂需要他们互相对立才能稳固,秦北渊便一个不该说的字也没对昭阳吐露过,靠的全是过人的意志力。

    而昭阳死了。

    昭阳死了。

    这念头又一次印入脑中时,秦北渊猛地闭上眼握住拳,遏制自己回身不管不顾杀了薛振的想法。

    近在咫尺、属于昭阳身上淡淡的药香传入鼻中,令秦北渊艰难地拉回了一丝清明。

    他俯下身去,动作极慢地在昭阳的额际落下一吻,停留片刻后才缓缓起身,回头看了薛振一眼。

    薛振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却被秦北渊这一眼吓得往后退了两步。

    “你会后悔的。”秦北渊说。

    薛振退到桌边,撞了一下桌子才回过神来,他不自觉地看向眉目恬然的昭阳,讥讽地说,“后悔又如何?做过的事情还能当没发生过吗?”

    他好像是在嘲笑秦北渊,又好像是在自嘲。

    *

    眼前一片漆黑,昭阳甚至无法判断自己究竟睁眼了还是没睁、离开了皇城还是没有。

    她漫无目的地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不由得想:若这是阎罗殿,也太冷清了些。

    这念头划过脑海的瞬间,昭阳察觉自己又被从空中拽了下去,眼前乍然一亮。

    说得确切点,她好像刚刚被人跟套麻袋似的又塞进了一个什么地方。

    紧接着,她又能感知到自己身体的每一部分了。

    先是规律的心跳,再是手足,最后是吹拂在面上的微风,还有能嗅到不知道什么地方飘来的青草气息。

    昭阳烦恼地皱起了眉——她不会没死成?

    那给薛振上一课的打算可就泡汤了。

    完全能控制身体之后,昭阳并没有立刻睁开眼睛,她捕捉着身旁的声音和味道,不想立刻睁眼去面对之后的一切。

    可她没听见任何人的声音。

    身为掌控着一国朝政的长公主,她若真的中毒垂危被救回,身边少说待命的也该有几十个人。再安静,也该有物件移动和人走路的声音。

    太安静了。

    安静得仿佛就像是……离开了皇宫。

    昭阳缓缓掀开眼皮,直直对上头顶碧蓝如洗的苍穹,不由得一怔。

    她忘记多久没见到这般无云晴空了。

    试着将身体撑起时,手掌按到的是软绵绵、暖洋洋的青草。

    昭阳扭头四顾一圈,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平坦的半山坡上,触目可及之处全是郁郁葱葱,一个人影也没有。

    她仿佛下一刻便会倒下的身体,也不同从前那样羸弱不堪,走上几十步便要停下来喘一口气。

    轻灵的身体好像随时能蹦蹦跳跳,体内没有任何不肯休止的疼痛。

    昭阳在半山坡上坐了一会儿,而后干脆又慢慢躺了回去,伸手揪了几根草拿到自己面前看了一眼,叹了口气,唤道,“来人。”

    没人应答,山坡仍旧只有风声和被拂过的树叶传出的沙沙声。

    昭阳却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异样。

    不似往日柔和,清脆了几分。

    仿佛是……少女时的婉转嗓音。

    想到这里的瞬间,昭阳脑中一阵刺痛,就像被人隔着头颅用力地拿针刺了进去。

    但这疼痛丝毫没令她露出痛苦的神情,只是淡然地闭了闭眼便将其忍耐了过去。

    没有这点本事,她怎么将自己的重病瞒着文武百官数年?

    这阵刺痛带来的是一股被强硬塞进她头脑里的信息,有点像有人拿着奏折在旁干巴巴地念了一遍那般,只是每个字昭阳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来由不明的信息令昭阳知道了一些匪夷所思的现状。

    她边在心中整理这些情报,边缓缓地从山坡上站了起来,慢吞吞拍掉身上的草叶。

    做这动作时,她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十分普通,满大街的平民百姓都穿着类似的廉价布料。

    在附近转了一圈后,昭阳找到一处水源,到水边照了照自己的面容。

    河里倒影出来那张面孔清丽又慵懒,眼角处微微下垂,自有一分不必拿捏便自然而然的从容不迫,令人见之难忘。

    昭阳看了一会儿,叹起气来。

    这确实是她年轻时候的样貌,还带着这个年纪独有的青涩和灵动,约莫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

    可世间没有返老还童药。

    若脑中那个声音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她是死而复生,顺带着变得年轻了十几岁,而且还离开了汴京城。

    而时间却没有同她的身体一起回溯,而是已经前进了三年。

    现在是昭阳长公主死后第三年。

    刚刚想到这里,不远处穿来扑通的落水声,昭阳打断思绪转脸看过去,终于见到了活人。

    一个看起来顶多十三四岁的少年被几个手持武器的壮年男子围在当中,以大欺小几人打成一团,其中刚刚落水的就是其中一个成年男人。

    多看了两眼后,昭阳将自己原先想的“以大欺小”四个字去掉。

    怎么看,都是以小欺大了。

    小少年那点身板,却根本不怕被围攻,出手狠辣果断,三两下就击倒了两个男人。

    昭阳用余光瞥见他手里拿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并不锋利,但要杀人时一样很好用。

    小少年三两下将围着他的人都撂倒在地,他认真地走到河边,将最后从河里爬上来那人也解决了,匆匆在河里洗了手,最后警觉地抬头看了河对岸的昭阳一眼。

    眼神雪亮锋利,像是还没被精心打磨过的兵器胚子。

    换了常人都该被吓上一跳,但昭阳却笑了起来,她注视着小少年快步离去,也转身走远。

    能当一国之主,哪怕只是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手里染的血也不少。

    昭阳心中顶多有些好奇少年为何被人追杀一事罢了,但也全然不到上前问话的地步。

    可才过了两日,昭阳又和那少年不期而遇。

    她打量两眼便看出少年身上的伤加重了,不知这两日里遭遇了什么。

    少年喘息着给最后一个还在喘气的追杀者补刀,动作很坚决。

    等他做完这一切后,他抬起头来又盯住了不远处的昭阳,握紧了手中匕首,防备着她的举动。

    昭阳手里正拿着一个刚出炉的炊饼,她想了想,将炊饼在一旁没被鲜血溅到的地方放下,对少年笑了笑便转身走了。

    第三次再见面时,杀完人的少年主动向昭阳搭了话。

    只三个字:“你是谁?”

    昭阳看了少年一会儿,道,“你可以叫我顾南衣。”那是她到汴京之后就丢弃不用的名字,即便大大方方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知道。

    更何况昭阳长公主已经死了三年呢。

    少年低头用衣角擦干净了匕首上的血迹,才抬头说,“秦朗。”

    顾南衣心中一动,又迅速将秦朗的面容再度端详过一遍,心中好笑。

    ——宿敌流落在外的亲儿子就这么叫她给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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