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天气不大好,早晨起来的时候外面深深浅浅的脚印里积了不少雨水。
也正因为如此,羊的成员和中也今天都没有出去行动,大家都窝在基地里,干着自己该干的事。
我因为和道造先生约好了写第二篇文,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就伏在了桌案上,:然而灵感或许恰如这等天气下避之不及的雨水一样,你知道他要来,却不知道哪滴会亲吻你的脸颊。
在这样的天气下,看到一只濒死的白鸟,因而想到了第一篇小说中的新原君。
他出生于传统的大家庭,父亲那边对于面子看得太重,自然不能忍受一个有着疯母亲的孩子。于是就像丢垃圾一样把他扔到了八田家。
八田一方面爱着这个孩子,一方面又隐隐厌恶。他倒是有一些朋友,可悲喜并不互通,同情也不过些许施舍,在使女和母亲一并死去之后,新原君带着妹妹一并逃离了家。
没有钱、不通俗务的他们阴差阳错到了贫民窟,经过一番努力生活改善了许多……新原君的故事原定就是贫民窟小子历经磨难,改变现状的大团圆结局。
在计划中现在更是到了高潮部分,甚至可以说快要结局。新原君的人生是从有到零的减法,现在我正慢慢地、一步一步地给他加回来。
本该是这样的,然而现在我却觉得加不动了。新原君有自己的思想,他的经历除了一小部分,其余和我并不相同,且新原君所面临的困境也比我要可怕得多——这样的新原君真的能圆满吗?
和我不同的新原君是温柔而正确的人,可事实上,这世界并不温柔,也不正确,所以他大概难以生存吧?
窗边那只濒死的白鸟挣扎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跌跌撞撞消失在雨幕中。
或许是死了吧。
比起仅仅想要改变文坛现状的我,新原君他想做的无疑更大,他想追上所谓新时代的信条。
可是,不行啊。时代前行得太快了,他这架旧时代的马车早就嘎吱作响,眼看着就要散架,撑死跑几步就已经很了不起,何况还要跟上呜呜呜跑着的火车呢?
窗外蓦地滑过一道闪电。
我提笔书写下新原君这只自由白鸟的结局。
【在离开那座城市几个月后,妹妹的脸上多了许多笑容,有一天黄昏,透过窗户,我看到她靠在一个卷发男人的肩膀上。
脸上是很幸福安然的笑。
我放心了。
///
第二天下午,妹妹才发现新原君的死亡讯息。
忍着悲痛,她整理了新原君的遗物,发现一封尚未交付出去的信。
没有收信人,没有寄信人,要不是妹妹熟悉新原君的字迹,恐怕只会以为自己不小心拿错了别人的信吧。
因为这看起来真不像总是坚韧着的哥哥的措辞。
信是这样写的:
下午好,妹妹。
现在想来,真庆幸自己不是个基督徒,不然照他们神不能自杀、自杀者得不到救赎的教义来看,我怕是连死后的安宁都得不到啦。
因此,请不要为我悲伤。我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到了幸福的顶点。我到了自己理念中的伊甸园。
活在世上真的是太累了,妹妹。
我撑不住了。
有时候想想,我或许就是一棵柔弱的小草吧,没有花的那般漂亮,也没有树木的那样坚韧。所以我早早失去了庇护,又不能很好地保护自己。遇到了事情只知道逃离、逃离。
我的意志是多么不坚啊!在祖父家的时候,因为害怕祖父那宛若钢铁般的意志,我才带着你匆匆惶惶离开了家。
要说为你考虑是有的,可更多的是为我自己啊,只要一想到我这颗小草就要枯萎、再也没有自己的意志,我就害怕得不得了。
也正因为这样,去到贫民窟的时候,我像小草攀附大树一样附和着那些人的话。
人是为了活下去而生的!
我把这当成革命的信号。要是我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或许这事在几十年后会成真吧。
那样你的孩子说不定还会读着写到我的教材,一边拼命抱怨怎么这么能找事,一边拉着苦瓜脸摇头晃脑背诵。
话又说远了,再来看看这句话吧!这话说得多有道理,人不是为了活下去而生,难不成还能为了死而生?
可这话又是何等的野蛮啊!
人是为了活下去而生的,所以弱者软弱逃避,强者傲慢自私……今天母亲病死,明天爱人没了,下午的时候朋友也被杀掉……但我们一切照常,吃饭、睡觉,有什么变化吗?没有——反正只要活下去就好了。
每当我杀死一个人,在心里说着这话的时候,我都感觉到自己是多么凶残的一个刽子手、多么可怕的罪犯啊。我杀死了文明,强迫了良心……
因为这话,血脉相连的亲情被践踏、诚挚感人的爱情被侮辱、坚不可摧的正义信念被忽视、追求、自由、祝福……一切美好的东西在这野蛮大火面前付之一炬!
还剩下什么呢。
要我真就浑浑噩噩下去就好了,妹妹。
可是你兄长却偏偏还有那么一点良心的火苗在苟延残喘。
这世界上有两端,彼世是平静幸福生活,可翻转到背面,暗潮涌动的湍流在那里盘旋着。妹妹,我既不想去往一无所知的那一端,又不想继续活在阴影中。
对不起,妹妹。
我撑不起下去了。
就让我这颗小草就此死亡吧,来年春天我不想再发芽了,劳烦妹妹你不用再浇水了。
我已化作一只自由的白鸟,飞离了家、也飞离了贫民窟。
我很幸福。】
自由白鸟、自由的白鸟终于摆脱了他的罪,再也不用作出选择……
可我呢!
可千千万万个“我”呢!
大概是刚写完,我忍不住为新原君这个曾经我的投影而难过,这其中大抵也免不了一些自怜,喉咙忍不住哽住,我的老朋友咳嗽又一次卷土重来……
“咳、咳咳……”
我用纸巾捂住口鼻,咳嗽了好一阵才舒服,忽然听到门那边一声急响——
“芥川,没事吧?”
门被打开。来人的脚步顿了顿,随后响起沉郁的嗓音,“你哭了?”
我下意识摸了摸眼角,是湿的,但我说,“咳嗽得太厉害了。”
///
中原中也打开门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副景象。
黑发少年的眼里一片死寂,空茫茫的映不出周围哪怕任何一件事物。可偏偏正是这样,让人不禁感受到他的绝望。
像只濒死的鸟。
“芥川……”
中原中也忍不住轻声叫他的朋友,他叫得那样轻,唯恐自己惊扰了这只跌跌撞撞的白鸟。
随后,他就飞到他再也看不到的地方。
这不可以。他想。
中原中也换了一种轻快的语调,“我在窗棂边看到一枝探进头的桃花,送你啦。”
请你为此驻足吧,白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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