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中也吗?
我推开费奥多尔的手,果然,一扭头便看到了中也。
他正大口喘着气,右手按在膝盖上,伞呢歪歪扭扭靠在肩上,橙黄色的工装夹克湿了大半,在肩膀裁剪处留下深色的水渍。
“我正要找你呢。”
我一边说着,一边招呼中也过来。
中也估计是累了,散步似的慢悠悠晃到我这边。他抿了抿唇,声线很平。
“我刚在家,想着你出门没带伞,就来找你了。”
我惊讶地说:“这么说我们刚好错过了?我也是来找你的。”
这实在太巧了。
中也吝啬地牵起嘴角,瞥了费奥多尔一眼,“这家伙是谁啊?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我愣了下,随后指着费奥多尔对中也说。
“刚认识的朋友,中也,这是费奥多尔君。”
然后我故技重施,正准备介绍中也,费奥多尔对此却早有猜测,“这就是芥川君的好友C.A了吧?”
此前我已经和费奥多尔模糊地介绍我我的好友C.A。这种介绍其实并非我所愿,可费奥多尔抢先示好坦诚地说了果戈里种种——据说是他不错的朋友。
因此在他问及我朋友的时候,我投桃报李,挑了中也的几件趣事说给他听。
现在费奥多尔这样猜测也是理所应当。
中也板着一张脸,“是我。”
气氛蓦地尴尬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中也问我,“不晚了,要回去吗?我们可以把空余的伞送给他。”
“这就回去了?还想在去出版社前和您多聊一会呢。”
事实上,我十分为难。最初只要找到中也就行,可偏偏后来又遇到费奥多尔这个读者,他又陪我走了那么长路、伞还是坏的……
最终我想了个折中的办法,“中也,我们先把费奥多尔带到最近的便利店那里吧。”
费奥多尔冷淡点点头,“劳烦芥川君。”
中也嗤了一声,声线却扬了几分,是一种稍显活泼的语调。
“你自己去就是了。不用管我。 ”
不……总感觉气氛更加糟糕了?
我回看了费奥多尔一眼,他的表情十分微妙,饶是我自诩对情绪,十分敏感,也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至于中也,从几天前我便放弃了揣测他心理的念头。
“……那就这样?”我不大确定地说。
话音未落,中也已经转身离开。
和费奥多尔对视一会后,我率先迈开步伐,“便利店很近,几分钟就到。”
费奥多尔低低“嗯”了一声。
接下来便一路静默。
我们很快买好了伞,告别费奥多尔君时,他这样说:“芥川君有个好朋友啊。”
“中也本来就很好。他温柔大度又有才华……”
但凡有人夸赞中也,我都很高兴。况且这个人还是我的读者。费奥多尔在我心里的印象一下UPUP飙升了许多。
费奥多尔想必是被我这副自卖自夸的样子逗乐了,轻笑几声,“是吗?总之,敬少年人的友谊。”
就是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却不知怎的,让我心里一寒。
——我一定是疏忽了什么。
可直到费奥多尔离去好久,我又重新回到基地,任我怎么想也想不出我的疏漏。
即便问罗生门,他也不大搭理我,还不耐烦地让我闭脑,说我脑海里杂七杂八的念头太多了吵得他根本睡不着觉。
罗生门是这样说的,【你可以思考,但不要用脑。】
【……罗生门,你真是越来越讲道理了。】
///
费奥多尔回到据点的时候,只有普希金一个人呆在那里。
他喝得酩酊大醉,听到开门的声响立刻眼巴巴望着那里,见来人并不如他所愿,便又哭又笑起来,失焦的瞳孔怔怔地看向前方,嘴里叨念着稀里古怪的话。
“我曾经默默无语地,毫无指望地爱过你,
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
……
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
费奥多尔本还有些厌倦,听了这指意不明的话却神色微动,氤氲笑意在他眼里浮开。
“普希金,你是对的。”
他解下大衣挂在玄关处的衣架处,悲悯一般道。
“少年人的友谊,本身便具有了一切爱情所有的特征。”
得意洋洋的炫耀、默默无语的奉献、百般遮掩的羞恼、避讳如深的坦诚、毫不掩饰嫉妒的占有欲……年轻人的友情从来都是这样。
费奥多尔无声地笑了笑,那是期待的不得了的光亮。
接近芥川君是故意的,好心提醒是有意的,不合习俗的礼仪也是早有预谋……
要问为什么?
——芥川老师当然要站在他这边啊。
///
到了晚上,我高兴地发现,经过白天一遭,中也再也没有回避我的视线。
他和我普普通通地说话、普普通通地笑,普普通通地应下我的请求……诸如拿下那本书啦、关灯晚一些啦……
不再刻意戴面具遮挡他的脸,也不再和我闹别扭………这应该是天大的好事。
毕竟,这说明中也之前的别扭闹完了啊。我和他岂不是又恢复之前那种融洽自如的氛围了?
然而高兴也只是半天、一天……等到第二天的时候,我就受不了了。
他是不再回避我,可这种不回避和之前完全不一样。
我和他本该亲密无间的朋友,但现在亲密依旧亲密,却好像是隔着一层薄膜的亲密。为了证实这种猜测,我特意花了几天的时间观察中也。
早上倘若我起得比他早,去叫他的时候,他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抱着枕头和被子呼噜噜说着含糊不清的推辞话;
偶尔有观点分歧的时候中也不会再瞪着亮晶晶的眼睛和我争辩;
连以前偶尔玩得开心时的夜间晚乐都再也不举办了,第四届枕头大战永远等不到他的开幕式;
时不时红彤彤的耳尖也没有了,他现在简直变成了个石头蛋;
不论我如何竭力讲一点也不好玩的冷笑话,他既不感到有趣,也不会大笑着说“芥川你讲冷笑话的样子太好玩了哈哈哈!”
……
类似的事情还有许多,要是我专门记录下来,一两张纸都不够吧。
这还不如之前呢,最起码之前还有个情绪起伏。现在这样,就好像……我对于中也来说仅仅只是羊的普通一员,和别人没什么区别。
我决定开诚布公地和中也谈一谈。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真纪突然跑过来,双手合十,很抱歉地看着我。
“抱歉,你晾在阳台的衣服不小心掉到水盆里了……然后我在你口袋里找到了这些。”
真纪正捧着一堆碎纸片递到我面前,满满当当的占据了掌心。
我接过来,看了几眼心里已经有了谱,便安慰她道,“没关系,不要紧的,应该是封信。我会把他拼起来的。”
真纪被我劝着,好说歹说放下了点心。可临走时依旧惴惴不安地说,“要是我能多识些字就好了。”
按常理来说,真纪既然有那么一个父亲,应该是识不少字的。可她刚刚到了蒙学的年龄,父亲便出了事,流落到横滨更是没多少功夫念书。
尽管她很想代劳,可也只能是爱莫能助,但我依旧感念她的好心。羊的众人总是偶尔会给我这样的感受,在我对其不抱希望时偏偏又表现出乎我意料的地方。这也是我至今无法对羊产生真正意义上恶感的原因。
笔墨晕花的地方并不多,估计拼起来并不费劲,也花不了多少时间。指针转了四分之一圈的时间,我已经搞定了。
擦了擦有些酸疼的眼睛,正打算快些看完——我对这封口袋里的信也确实十分疑惑,真是摸不着头脑它怎么会在这里。
可刚铺展开这张皱巴巴、由碎片拼起来的纸张,我心下便一咯噔。
【生命诞生在宇宙大爆炸之后,人类种族的兴盛起源于气候灭绝……新的希望也必然从废墟中萌芽。
这是我在读过新原君故事之后的感想。
老师,我已经下了决意。这大概是最后一封信,一直以来,我从和您的交流中受益良多,我感激不尽。
敬神无月第二个水曜日的烟花。
祝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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