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青色兔子
第九章
却说董卓捉了佩剑,怒气冲冲入了未央宫。
虽然按道理臣子是不能带武器觐见皇帝的。
然而董卓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已成了特例,自然没有人来拦他。
董卓一路畅通无阻入了未央宫,怒问左右,“小皇帝人呢?”
左右见他满面怒色、手按剑柄,都相顾摇头,知他鸩杀何太后之事,恐怕要加害皇帝,于是不敢告之皇帝行踪。
董卓冷哼一声,大步走至御案前,俯身望了望,竟然旁若无人得径直坐在了御案后。
这乃是天子之位!
左右大惊,却无人敢出言劝阻。
董卓坐下之前,心跳也快了一拍,待到坐下去了,却也觉得不过如此。他既然坐在了御案之后,便顺手翻了翻御案之上的文书,翻开的第一份却是给他的封赏文书。
董卓嘲讽一笑,细看之下,愣了一愣,那嘲讽之意却消退了。
如今他天子之位都坐得,那自然是想要什么封赏都有了。
是以董卓有嘲讽一笑。
然而这封赏文书,却是给他母亲的,要封他母亲为池阳君。
能由他想到他的老母亲,这份封赏无论如何,都算有心了。
董卓想起仍在家乡的老母亲,想自己今日功成名就,想当年母亲抚育之恩,如今自然应当将她也接来享受荣华富贵。
想起母亲的抚养之恩,董卓心头那股杀机怒气渐渐消散。
他抚着文书,心道,这小皇帝却也并非无心。
他手下的兵,入了洛阳城,是什么行径,董卓自己心里清楚。
方才掀开白布,那张济死后衣衫仍未齐整,不难想象他死之前在做什么。
小皇帝没经过这等事情,在外撞见了,一时激愤动了手,却也不是恩将仇报,故意要针对他。
又想到,小皇帝还有几分胆色,若是像刘辩那脓包似的,这皇位给了也是白给,倒不如他自己来做。
想到这里,董卓心头一热,然而想到外逃的袁绍等人。这些人定然都不许的。若是他自己做了皇帝,全天下的人都起来反他。那他的好日子便到头了。
董卓从那冷冰冰硬邦邦的天子之位上起来,颇有些意兴阑珊。
本是要问罪小皇帝来的,此刻小皇帝不见人,他来时的怒气却也消散了。然而小皇帝到底是杀了他帐下的校尉,总不能什么都不做。那他的脸面往哪里放?底下人还怎么尽心跟着他?
董卓正在头疼,忽然听到墙角传来一阵低吠,循声一望,却是此前他献给小皇帝的那条小黑狗。
那狗见了陌生人,正低吠示警,要驱赶董卓。
董卓盯着那狗看了两眼,拔剑上前,就是它了!
如今小皇帝无错,若是明着打骂小皇帝,恐怕连司徒王允都要弃他而去,更不必说天下人了。
倒是此前小皇帝跟他讨狗,听闵贡说很是喜欢这条狗。
如今他把狗杀了,是个警示的信号,叫那小皇帝伤心后悔害怕几日,看小皇帝以后还敢不敢动他董卓的人!
他提剑上前,满以为一击必中。
谁知那狗虽然小却很灵活机警,一见他出手,便立时蹿了出去,它又是条短腿狗,仗着身形优势,往案几底下乱钻。
董卓挥剑落空,竟然奈何不得一条狗,不禁勃然大怒,见它藏到案几底下,不愿再给它个痛快的死法,要将它拉出来,再慢慢凌|虐至死。
董卓伸手到案几底下,去捉那狗。
那狗虽然只三四个月大,却已犬齿锋利,见陌生人来捉,恶狠狠便是一口,给董卓手背咬破了。
董卓大怒,一脚踢翻了御案,挥剑再斩。
那狗慌乱之中,在殿中转了两圈,慌不择路得蹿出殿门去。
一人一狗追逐之时,却不知有四人就在内殿看着,争执着。
淳至阳怒道:“曹昂你放手!”他生起气来,也不叫哥哥了,“这人欺负一条狗,算什么东西?叫他来跟我打一场!”
曹昂压着淳至阳双手,不让他冲动,低声道:“那就是司空董卓,你同他打一架容易,你阖族人却就都死了。”
冯玉在旁无措道:“这可怎么办?谁去告诉陛下呀?”
曹昂一推赵泰,道:“你去找陛下——你是小孩,他们不会注意你的。”
赵泰见小狗被欺负,也觉义愤填膺,狠狠点头,便跟着宫人去寻小皇帝。
殿外,董卓在小黑狗后面穷追不舍。
然而他体型硕大,论跑步,哪里比得上一条狗。
“捉住那条狗!”董卓叫道。
然而宫中侍从谁愿意听从他的话呢?都只是做做样子。
眼见与那狗越距越远,董卓急了,对准了扔出剑去。
那狗本就细瘦,只被剑柄撞了一下。
然而董卓力大。
剑柄一撞,便把那只巴掌大的小狗撞翻在地。
那小黑狗翻倒在地,四爪朝天,扭动着好半响爬不起身,这片刻间便被董卓追了上来。
董卓跑到了跟前,撑着膝盖呼哧呼哧喘气,伸手又要去捉那狗,伸到一半想到方才被咬之事,这手便伸不下去。
那小黑狗有了喘息之机,终于翻身而起,又要跑。
董卓大怒,发狠发恨,一脚踹去,直叫那巴掌大的小黑狗飞出了三丈远。
周围宫人都看得不忍心,有人低声劝道:“司空大人何必跟一条狗计较。”
那小黑狗痛得惨叫连连,夹着尾巴,到处找可容身的小洞躲藏。
董卓又追上来,只要再来一脚,这小黑狗便是必死无疑。
那小黑狗慌乱中分辨不得,只循着一处洞口,便拼命往里钻去,哀叫连连。
它钻的,却是一处废旧宫殿的阳沟,往日用来排水的。如今宫殿废弃了,阳沟里也落满了杂物。它顺着那阳沟一路钻了进去。
董卓人却进不去,怒道:“此宫锁钥呢?开门!”
左右宫人有心要救这狗性命,便道:“司空大人,从前十常侍之乱,这几处宫殿的锁钥都遗失了。如今却没法子进去。”
董卓怒极,又觉丢人现眼,忽听得脚步声纷纷,转身一看,却是小皇帝来了。
只见小皇帝穿着白色中衣,湿发散落,显然是在沐浴中得到消息,匆忙赶来。
董卓冷笑道:“来得正好。”忽然见他府中家仆亦匆匆而来。
那家仆附耳低语,说是司徒王允急请,有要事。
董卓一愣,心里转过许多设想,恐怕是突发了什么大事,此时倒顾不上与小皇帝在这里计较。又觉被咬伤的手背发痒发烫,伤口也需处理,便不愿再久留。
董卓与小皇帝对面而行,擦肩而过,既不行礼,也不解释,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刘协原本是杀了张济回宫后,正在沐浴更衣,半途赵泰跑来报信,说是未央殿来个黑面阎王要杀皇帝的狗。
刘协一听便明白了,穿了中衣便匆匆赶来。
“狗呢?”刘协赶到董卓方才所在之处。
左右道:“顺着阳沟钻到这处废旧宫殿里去了。”
“这宫门可能打开?”
左右为难道:“管这片宫殿的宫人都死了。虽有备用的锁钥,一时要寻,恐怕急切间寻不出来。”此前先是何进杀宦官,又有董卓杀宦官,宫里原本管事的人的确是死的差不多了。
又有近侍道:“这狗可真可怜,给司空大人踹了一脚……”
刘协想那狗受了这一脚,若是再自己缩在宫殿里冻饿两日,那真是活不成了。
他上下打量那宫门,指着底下门第道:“给朕把它拆了。”
门第,也就是后来的门槛,是在门底部可以活动拆卸的一截。
此刻宫人拆去门第,露出两柞高的缝隙来,可容一个小人横趴着进去。
左右宫人正寻小宦官,刘协却已是挽起中衣袖口,道:“朕来。”
近侍忙阻拦。
刘协道:“这狗本就怕人,又遭了这顿打,陌生人再去,它必然躲藏不肯出来的。”
他也不管众人神色,仗着人小体薄,横趴下去,湿发扫在砖地上,染上许多尘土,却也顾不得了。
他爬入这处废旧的宫殿内,迎面便见照壁前生了一丛丛半人高的野草,转过照壁,满院都是半人高的野草,就中还有些叫不出名的野花。从前那些名贵的花草都不见了,那些美丽尊贵的人们也都不见了。
刘协忽觉胸中悲痛,定定神,沿着阳沟,低头寻狗,出声低唤,如此半日,才在院中荒草之中寻到那缩成一团不断瑟缩的小黑狗。
刘协蹲下身去,伸手还未碰到那小黑狗,便见它一阵瑟缩——然而它已经无力再逃走了。
刘协知它受了伤,手势温柔把它抱入怀中,闻到一阵恶臭,又见它臀后黄绿相间,竟是吓得失禁。他也不嫌脏污,仍是将小狗抱在怀中,观它唇边似有血迹,恐它不能久活。他此时顾不上恨董卓,将小狗抱在怀中,仍从门下缝隙爬出去。
皇帝方才来时,中衣如雪,乌发黑亮。
如今门下爬进爬出两回,灰头土脸,脏污不堪。
左右宫人不知为何,竟有人落下泪来。
刘协将小黑狗自废旧宫殿救出来,召来医官。
然而医官从来给人治病,不曾给狗治病,照着给人看的办法,写了药方,熬制好了端上来,那小黑狗嗅到苦味,却怎么都不肯喝。
它如今孱弱不堪,更经受不住强灌。
刘协无奈,只得以清水喂它。
它趴了半日,似是恢复了些精神,支撑起脑袋,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碗水,小肚皮都涨了起来。
刘协才松了口气,就见它又咕咚咕咚把喝下去的水都呕了上来,只不过呕上的水都已经被血染成了红色。
董卓一脚之力,就是普通人挨上了,也要伤筋断骨,更何况是这样一只巴掌大点的小狗。
吐了一大滩血水,那小黑狗就趴在原地不动了,好似耗光了全部精力。
刘协不忍,抚摸它头顶,柔声道:“小狗小狗,你可要好起来呐。待到来日朕亲政了,带你去看大汉朝的辽阔疆域,从凉州十月的风霜看到扬州三月的烟花……”
赵泰等四人围坐在他身边,也都觉不忍。
曹昂与淳至阳对视一眼,心意相通,小皇帝处境何等艰难,又何况我等。
赵泰托腮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问道:“陛下,我能摸摸它么?”
刘协道:“可以。不过动作要轻,它现在很痛。”
赵泰伸手又顿住,挠挠脑袋,道:“那我还是看吧。我怕我使劲大了。”
冯玉不知何时取了一床小褥子来,给那小狗盖在身上,低声道:“我看它直发抖……”
刘协看着冯玉与赵泰,心中感慨,人在孩童之时连一条狗都这样爱护,长大了杀起人来却能眼都不眨。
活了三辈子,他始终不敢说自己懂了“人”这个字。
几个人正围着看那狗,却见殿外闵贡远远走了回来。
刘协看在眼里,转开目光。
董卓定然是知道了张济一事,才会怒气勃发,突然闯入宫中,对着一条狗喊打喊杀。然而等见到他这个正主,董卓却只是哼了一声便拂袖而去,显然是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等着董卓去处理。
对面而行,擦肩而过之时,刘协没有错过家仆附耳董卓的细节。
哪有那么巧的事情,刚好就在那一刻来了叫董卓不得不去处理的事情。
而总是陪伴他左右的郎中闵贡也全程下|线了,直到此刻才回来。
刘协想到早起时,闵贡迟迟晚归之事,原以为闵贡是董卓的人,如今看来,恐怕不只是董卓的人,还是王允的人。
用多面间谍,是他玩剩下的手段。
想到此处,刘协冲着殿外的闵贡微微一笑。
闵贡只觉浑身寒毛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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