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家摆筵席也分男女席, 男人在外头由祁忱、祁二郎招待,女眷与孩童则在园子的东来馆由吴氏与郭氏招待。至于方氏,先接见了前来拜访的男客,随后才去东来馆与女眷们同乐。
祁忱看见祁有望打算往女眷那边跑, 忙喝住她:“你跑哪儿去?那儿是你能去的吗!”
祁有望不服地嘀咕:“我还未成年, 还是个孩子呢,跟嬷嬷去那边有什么问题!”
祁忱严肃凶恶地瞪着她, 不知道她这套歪理又是哪儿来的。
“你已经十七了,还当自己是孩童,不害臊吗?”
祁有望又嘀咕:“周岁才十六呢!”
生于年尾就是吃点亏,出生为一岁, 结果才一个多月,就又长了一岁!
祁忱若不是顾及有客人在, 早就拍案而起了。祁二郎看着幼弟挨训,也没打算替她解围, 而是噙着笑看着。
祁三郎则坐在席上,满心心酸,——祁有望咿呀学语的时候, 他才三四岁,便已经学会了自己穿衣,后来诸多事都是自己亲力亲为。祁有望十七岁时还被长辈们当成孩子,而他十四岁时提出搬出主宅,却被爹认为可以自己照顾自己而同意了,那时候又有谁当他还只是个孩子呢?
在祁忱的坚决不准之下, 祁有望只好垂头丧气地坐回了祁三郎的下方坐席上。
没一会儿她便坐不住了,起身扯了扯坐席,靠近祁三郎,悄声问:“三哥,家里来了这么多小娘子,你不想去找她们玩吗?”
祁三郎并不想理这个家伙,——也只有她会单纯地认为那些小娘子是过来玩的!
郭氏邀请她们过来,一来确实是为了度七夕,让祁家看起来热闹些,二来也是为了拉近各家的关系。这一次却因为祁家有两个适婚的儿郎而带上了不同的含义。
应邀前来的各家未必不清楚这其中的意味,他们也未必单纯的只是想热闹一下。
“三哥,周小娘子跟陈姐儿来了,我想去找她们玩!”祁有望又道,她想,她好歹是祁家的四郎君,想尽地主之谊,带周纾逛一逛自家的大园子似乎也很合理。
祁三郎眼珠子动了动,扭头看她:“她们怎会前来?”
若往年周家也在应邀之列,他不可能没见过她们才是。
“嬷嬷说周小娘子名声在外,她很是欣赏,便让二嫂邀请她们前来度乞巧了。”
祁三郎翻了个白眼,他阿嬷才不会对一个还未见过面的人多加称赞,多半是她自己美化了周纾!但是他也晓得祁有望不可能完全胡说八道,所以周家真的是被他阿嬷做主邀请来的。
他暗暗琢磨方氏的用意,祁有望在一边用撺唆的眼神看着他,好会儿,他才道:“我们去那边并不合适。”
祁有望知道他松口了,高兴道:“如今天还未暗下来,小娘子们也还未拜月亮,我们过去寻嬷嬷,并不算逾矩。”
祁三郎心动,左思右想下,便对自己的仆役道:“我去方便一下,若是旁人问起,便这般说吧!”
说完,便起身,朝祁忱与众人行了一礼,悄悄地退下,祁有望也悄悄地溜了出去,穿上鞋子追上了祁三郎。祁忱留意到了他们的离场,听仆役说了祁三郎的那套说辞,他也不在意。
女眷聚集之所在园子的内侧,要想进入里头,得先绕过祁家的大鱼池,再穿过一小片林子,才到两层高、四面开阔以观赏园景和待客的东来馆。
东来馆的对面是一座戏台子,寻常遇到一些特殊的日子时,偶尔也会邀请女伎前来表演助兴。眼下只是乞巧节,倒是没有什么表演。
夕阳还未完全落下,但东来馆四周便已经点起了灯盏,里头传来了女眷们的谈笑声。
祁有望与祁三郎光明正大地来到这儿,也无人觉得唐突。正常地行了礼,方氏便问:“你们吃好了?”
“吃好了,想知道嬷嬷可有需要照应的地方便来了。”祁有望道。
她那双眼睛乌黑灵动,但是方氏一眼便看出她在想什么,——无非是觉得外头长辈们的交际过于枯燥无趣,她想过来凑趣罢了!
倒是祁三郎会跟着过来,让她略微吃惊。
只是她也没说什么,让人在身侧给他们安排了两个坐席,又让人端来一个八宝攒盒,上面摆了八种果脯蜜饯,给祁有望。
给祁三郎上的则是与在场的女眷一样,都是装着一些小吃食的攒盒。
众多女眷一看,对于祁有望在祁家是什么地位,心中便有了谱。
祁有望吃了一颗蜜渍梅果,发现底下的分食桌子上并无果腹,便数了下数,共八张,便笑道:“刚好!”
众人好奇地看着她,她道:“八份蜜饯,一人一份,刚刚好!我分予你们尝尝!”
堂堂祁家自然少不得给客人准备点心,不过不是在眼下进食的时候,所以祁有望之举,单纯地是想与她们分享好吃的东西。
方氏没阻止,众多女眷也是笑意盈盈,心思各异。
祁有望给她们分蜜饯,到了周纾与陈见娇的跟前,低声道:“我刚才尝了,这个蜜渍梅果好吃,特意留给你们的!”
她这般纯真,不看外表还以为是哪儿来的单纯孩子呢!
陈见娇掩嘴偷笑,周纾则大方地以微笑回道:“多谢祁四郎君。”
祁三郎的目光落在陈见娇的身上,只觉得她掩笑的模样看起来率真又带着丝娇媚,煞是好看。只可惜她的目光只在祁有望的身上停留,水盈盈的眼睛里仿佛倒映着祁有望的身影。
祁有望高兴地回到方氏身边,便有小娘子大着胆子问她:“祁四郎,听闻你在养猪,这是真的吗?”
有人担心这么问会令祁家折了脸面,然而方氏不在意,祁有望更加不在意,反而真诚地回道:“是呀,可惜今日没机会,否则可以让你们尝尝。”
众人有的露出了抗拒的神情,也有的控制得很好,没有在脸上表现出对猪肉不屑,还有的庆幸今日祁家没有上猪肉,否则祁家丢脸不说,她们身为客人,也不能不硬着头皮吃下。
像周家这种偶尔也吃猪肉的人家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唯有陈氏回忆起那日吃的肉粽会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唾沫。
“祁四郎养的猪可好吃了!”陈见娇也想让众人认可祁有望的猪肉,便说道。
碍于祁家人在场,众人没说什么扫兴的话,只有原本看见祁有望后眼里迸出亮光的小娘子们神情恹恹,像是什么美梦破碎了一般。
她们多数人也才只有十三四岁,还不懂得掩饰,便让人看出了她们的心里所想,莫说老而精的方氏,便是周纾都看出了她们的失望——她们大抵是认为若是嫁给祁有望,日后怕是也得跟着一起养猪,故而失去了对祁有望的兴趣。
她们对祁三郎的兴趣也不大,一则是年龄相差了四五岁,二来也听说了祁三郎的一些身世传闻,心里有些忌讳。
方氏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容,既不失礼,又让人猜不到她的心思。
大抵是觉得在这儿待的时间足够长了,方氏便准备回她的院子中去了。祁有望与祁三郎也得跟着撤出去,前者扶着方氏回去了,祁三郎则回到了外头的席间。
外面也挂起了灯笼,吃饱了的众人正在行酒令,每张桌上都有一个竹筒,里头放着许多小棍子,——也就是“筹”,每根筹上写着字,凡是符合上面条件的都得罚酒一杯。
祁三郎看了会儿,觉得无趣,便一人坐在边上饮酒。
东来馆内,自方氏等撤了后,众人不再拘谨,许多话题聊起来也没那么多避讳了,比如聊一下从外头听来的逸闻趣事,又或是说些与她们不对付的人家的闲话。
周纾对这种话题并不感兴趣,她看了一眼外头,半圆的上弦月冷冷地挂在西边的屋檐上,并且隐隐有继续落下的趋势。
她起身走出外面。这时的天仍旧炎热,祁家的石板砖像个蒸笼似的,冒着腾腾的热气,烘得人汗珠不停地沁出。
周围黑黝黝的灌木丛中传来蟋蟀的叫声,心静者觉得雅趣,心事重重者,只觉得叫得人心头更加烦闷。
周纾心中并不平静,但也不觉得吵闹。她想着周家的营生,全然没有迫不及待地摆月亮、在织女的注视下穿针引线的期待感。
之前她便留意到了吴孝宗对周家的打压,后来经过祁有望的“告状”,她也清楚吴孝宗对茶亭茶山产生了怀疑,想拿下那边的山,所以为了达到目的,已经开始安排势力对周家进一步打压。
吴孝宗不仅仅是大茶园户这一简单的身份,若是没有官府的背景,他也无法发展壮大。
实际上他早些年发迹之时,便通过与官府勾结,分得茶利,从而大开便利之门,不仅短时间内获得了不少茶园,且其所产的茶叶,也迅速地占据了信州的市场。
后来到任的官吏虽然不敢大胆地与他谋划,但是却也受过他的好处,对他的一些行径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本来平衡茶叶市场的茶行也都在吴孝宗的掌控之下,即使他恶意打压周家,茶行能主持的公道也有限。
当然,信州的茶园主也不仅仅吴孝宗一家,他也会被别家牵制,故而平日行事不敢做得太明显,否则周家早便受排挤和打压出信州了。
可是这一次,先是茶行对周家擅自将茶叶命名为“楮亭茶”而颇多微词,认为周家不能用楮亭乡之名来冠以自家的茶叶上。其后便是官府就茶税之事而多番上门,引得外人揣测周家是否“偷税漏税”了。
好在官方实在是查不出茶税有什么问题,而她也通晓典籍,知道给自家的茶叶冠以产地名并无不妥,唯一要担心的是有人同样打着“楮亭茶”之名来败坏周家茶叶的名声。
周纾想得深了,并没有发现有人靠近。林檎在边上没有打搅她,等了会儿,才轻声唤道:“周小娘子。”
周纾回神,疑惑地看着这个祁有望身边伺候的婢女。
“祁家安人想请小娘子到院中一见。”林檎道。
周纾微微诧异,又斟酌道:“是祁家安人?”
林檎确定道:“确实是安人,只是四郎君在安人的院中,故而遣婢子前来罢。”
周纾没了疑惑,回去与陈氏、陈见娇道了一声后,便随林檎穿过园子的小路到了方氏的院子。
方氏的院子很大,穿堂过后是闲坐的回廊与亭子,而过了月洞门后便是方氏院中的厅,厅后有一座佛堂,还有四五间厢房,剩余的便是方氏院中的正屋。
到了正屋前,她听见了一老一少正在说趣的声音,少年的声音高亢些,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逗得老人的笑声不断。
“安人,四郎君,周家小娘子来了。”林檎道。
祁有望迅速到门前来,笑道:“小娘子你来啦,快进来坐吧!”
周纾进去后,给方氏行礼问好后,才在客席上坐下。
因方氏年老,腿脚不便,故而屋里的家具都有些高,连坐具都是膝盖高的椅子。
周纾算是发现为什么祁有望端坐时总是动来动去的了,在方氏这儿习惯了坐椅子的情况下,让她端坐确实有些困难。
“我听春哥儿这孩子总是夸你精明强干,小小年纪便帮着打理偌大的家业,管账也有一手,春哥儿还特意向你请教过。”
周纾谦虚道:“安人谬赞,这些不过都是些儿女家应学的知识,奴只浅薄地学习了些,不登大雅之堂。”
“你何必妄自菲薄呢?这放眼信州城,也没几家的女儿能有你这般见识与本事的。今日请你过来也没别的事,便是为了答谢你这些日子对春哥儿的关照。这孩子平日里便缺少管束,若是有什么失礼的举动,还望宽恕。”
祁有望想说她似乎也没什么失礼的举动,但是见二人谈话谈得用心,并没有插嘴。
“哪里,祁四郎率真可爱,见着她,便如弟弟般亲切。”
祁有望听了这话,不知怎的竟有些难过。
方氏又与周纾说了好些话,赠了她一些书画为礼,这才让人送她回到东来馆去。
周纾出了方氏的院子,这才觉得松快些,她感觉到背上渗出的汗,便急急地回了,脚步快得似乎耳边都生出了风声来。
经过刚才与方氏的一番试探,她算是听明白了方氏的意思,先说她精明强干,是个跟信州大家闺秀不大一样的,然后再提祁有望总来寻她的事情,暗示二人交往过密。
而这从头到尾无非是担心她太工于心计,有意亲近祁有望,甚至因她赠送的香囊而认为她有生出嫁进祁家的念头,便敲打敲打她。
她当时便明白了方氏的担忧,便说将祁有望当成了弟弟,表明了自己对祁有望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
她暗暗地想,难怪祁有望能隐瞒身世十七年,有这般厉害的祖母在,又有谁能逃得过她的双眼呢!只是祁有望长大了,哪天动了情,她又能如何处理呢?
想到那个清纯简单的人,周纾竟生出一丝难以与之斩断往来的不舍之情。
——
周纾走后,祁有望一直闷闷不乐,方氏问她怎么了,她道:“嬷嬷我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像周小娘子这般聪慧能干的女子,我钦佩她、憧憬她、喜欢她,才总是去叨扰她,可嬷嬷要将她吓走了!”
“喜欢”有很多种,方氏不觉得是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便没多想。她道:“为了个外人,你都埋怨起老身了?”
“小娘子她虽不姓祁,但是于我而言不是外人,她是明灯。她是我心里头的明灯,让我时刻记着我应该做什么才能不迷失自己,也让我知道我是谁。”
她在周纾的身上看见了后世女性的独立自强、坚忍不拔,也回忆起了前世的自己所坚持的方向,这是她憧憬,并且目光一直追寻周纾的原因。
若是没了这盏明灯,她怕是自己会渐渐地被世俗同化,最后忘了自己是什么人,想要什么。
方氏听了心头一阵难过,又欣慰,便撤了下人,道:“我只是担心她以为你是男儿,对你生出了感情,届时你觉得该如何收场?”
“嬷嬷,不会的,周小娘子心里只有周家和周家的家业,她惯会算账,怕是已经算明白了选择我的弊端大于好处。”
祁有望的理智上让她保持平静,而心里头却像下起了雨,难过得心窝都被水淹了。
方氏叹气,她是欣赏周纾的,若周纾还有个兄弟,那她还是可以为祁家的儿郎求娶,毕竟这么能干的女子可以当个贤内助,替祁家打理好更多的事情。
“罢了,罢了,算老身多事了!日后你见了她,代老身给她赔个不是吧!”
祁有望又默默地抱着她撒娇:“嬷嬷也没错,这事想必她也不会放在心上,过去便过去了,不必再提了。”
这事本就没对错,她怎会真的让自家祖母给周纾赔不是呢?这事最大的影响怕是周纾往后对自己会更加疏离,大不了她再重新想办法接近周纾。
作者有话要说:旺旺:好难,不能得罪舒舒,又舍不得嬷嬷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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