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祖籍在建州,祖上曾是帮建安北苑官茶园采茶的役夫。那些进贡到皇宫大内,高官都未必能喝得上的“龙团”、“凤饼”,正是在周家祖上以及众多役夫的采摘之下才得以制成茶的。
周纾的祖父便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只是那时的他并不想跟父辈一样,一生都只能靠采茶为生。于是他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和毅力,学习到了北苑的制茶手艺,之后便到了信州帮人制茶。
他出身北苑,仅凭此名气,他便不愁没有东家。不过他并没有因此而停下步伐,在信州安定下来后,他四处奔走,调查清楚了信州的饮茶风俗以及行情,就开始贩卖起了茶叶。
茶叶是从建州北苑买来的,经他自己蒸、压制造而成的散茶。散茶是未经过压制成团的茶叶,一般大户人家都瞧不上,可是却是底层百姓能消费得起的茶叶。而凭借着建州北苑之名,他的茶叶卖得很好,也渐渐地为他累积了财富。
等周员外长大成人,他也不再满足于当一个小茶商——更多时候,他们周家是被人称为“茶叶贩子”的。正因如此,他才立志要改换门庭,令周家不必再让人嘲笑。
可惜周员外的身子自幼便不是很健朗,他又没日没夜地为了经营茶园而奔走,风吹日晒,长年累月后身子亏损得厉害。
再加上他不滥情,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后,也没有将心思花在后宅上,所以多年来他也始终只得周纾这么一个女儿。
周纾虽是女郎,可周员外也不吝将自己所有的知识教授给她,从她三四岁开始,便教她写字、学算术、认识茶叶、制作茶叶……等她到了十岁,便开始让她学习打理账目,十二岁则跟着他外出做买卖,让她知道为人处世的道理。
久而久之,信州的茶园户、茶商就都知道了周员外的“愚蠢”行径,毕竟他们认为周员外宁愿将家业交给女儿,也不选择过继一个儿子,让自己当“绝户”,这不是愚蠢是什么?
周员外何尝不知道自己的“愚蠢”呢!
早年他也曾迫切地想生出一个儿子来,然而自己的身体并不允许他耽于床笫之欢。女儿的表现也让他越发满意,他甚至能在女儿的身上看见周家的希望,所以渐渐地,他便不再寄希望于生儿子这种事上来了。
只可惜,他的妻子、周纾的亲娘似乎并不这么想。
——
周纾从茶园回来后先去了后院见周员外,后者这会儿正坐在凉亭里,一口、一口地啜着热气腾腾的药汤,他的身旁坐着一位妇人,梳着包髻,穿着粉紫的袄子,纤纤素手正捻着一枚针在绢帛上绣制图案。
头上朴素的布巾并没有掩盖她的美艳动人,反而是常年养在深闺,肌肤依旧如年轻时那般白嫩。她的鹅蛋脸、秋水剪眸,让人一眼便能明辨周纾的美貌源自于哪里。
周纾看见妇人时,步子变慢了些许,声音也是一贯的温柔:“爹、娘。”
周员外闻其声便搁下了碗,妇人也停下了手中的女红,纷纷将目光投向她。
“舒舒回来啦!”
“燕娘可算是回来了。”
周员外与妇人同时开口,可语气区别却分外明显。
周员外一顿,投向妻子的眼神满是不赞同。妇人对他的暗示置若罔闻,而是看着周纾道:“方才还下着雨呢,你便跑了出去,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子,生病了怎么是好?再说茶园就在那儿,也跑不了,你心急什么呢?”
周纾眉头一松,脸上也挂上了淡淡的笑容,她道:“我穿得暖和了才出门的,且到了茶亭时,雨已经停了,未曾受凉。”
妇人却仍旧不满,嘀咕道:“照我说,你本就不必去劳心这些事,你总是在外头抛头露面的,所以这婚事才这么令人发愁。”
周员外刻意地咳了一声,周纾明白爹爹这是在为她解围,心下一松,便上前去关切地问:“爹怎么了?”
妇人也担心的很,忙端起药汤给他,道:“药汤再放着不喝便要凉了,还不快些喝了。”
几口药汤下腹,周员外的气色似乎都好了些,也不知是否是药汤热得,原本苍白蜡黄的脸终于有了一点血色。
“没事,只是嗓子有些干,你们母女俩不必大惊小怪。”周员外乐呵呵地说,又背着妻子朝周纾挤眉弄眼,“茶园的事情多,我一时半会儿也没有精力去打理,所以还是麻烦舒舒。”
周纾翘起了唇角,接话道:“那爹就先歇着,我先去书房处理茶园的事了。”
妇人还想说什么,周员外连忙挥手:“去吧,晚食别忘了按时吃就成了,这儿有你娘,你不必挂心。”
周纾闻言便退出后院往书房去了,而她一走,妇人如何还想不明白这父女俩间联手演的一出戏?她气呼呼地道:“你们就没人听我的一句劝!”
周员外假装没听见,只埋头喝药。
妇人又道:“还有,燕娘已经不是几岁的稚童了,你还唤她的乳名,这若是传出去,多丢人。”
周纾的名字是其祖父起的,寓意希望她往后的日子能过得宽舒、燕纾,周员外便为她取了乳名为“舒舒”。不过她还有另一个祖父起得小名“燕娘”,所以往往周员外私底下时会喊她的乳名“舒舒”,而她娘更多的时候则是喊“燕娘”这个并不算太腻乎的小名。
“身为她爹,喊她乳名怎么就丢人了?!”周员外忍不住反驳。
——
周纾自是不知她走后爹娘因这点小事拌了嘴,她在书房待了会儿,丫头朱珠便来告知她:“李管事回来了,小娘子是否要见他?”
周纾寻思着理应是祁家那边的事解决了,本来也不算什么大事,不过她还是小心谨慎地决定见一见李旺。
李旺将他让人把祁家的小猪仔送回去前后的事情汇报了,周纾听到关键处却打断了他:“祁四郎说什么?”
李旺一怔,想了片刻才回想起来,道:“祁家的人转述祁四郎的话说,‘毕竟是我们家的猪糟蹋了人家的茶树,还是得好好赔不是的,该赔偿就赔偿’。”
周纾又问:“那祁家赔了吗?”
李旺苦笑:“小的哪里敢让祁家赔,可那祁家愣是要赔,所以小的只收了百文钱,算是大家帮忙把猪送回去的幸苦钱。”说着便要将这百文钱上交。
祁家看起来还算是讲理的,周纾放心了,她头也不抬:“既然是祁家给你们的幸苦钱,你们收下便是。”
李旺身为周家管事自然不缺这点小钱,不过周纾都发话了,他也就收下了,当然,至于给不给那几个茶园的雇工,还得看他心情了。
——
天色渐渐暗下来,林檎用火折子将屋内的灯一盏盏点亮,几盏油灯与几根蜡烛争相斗亮,将屋子照得通明。
祁有望坐在书案后,一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则压在摊开的书卷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拿食指敲着。书案上的烛光将她本就俊俏秀气的脸映得更加柔和,近了看,还能发现她的嘴唇水润得泛着点光。
“这般说来,那周小娘子确实了不得!”祁有望道。
周小娘子这号人物放在后世,那就是女强人,未来的女总裁呀!
祁有望还挺敬佩周家父女的,一个思想相对开明,另一个则是能够在这对女子充满压迫的社会里,闯出名堂来,确实不简单。
再反观她自己,前世毕业后回家养猪创业,结果遭遇非洲猪瘟,虽然国家有财政补助,可她还没来得及重整旗鼓,便穿越了。用那句“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来形容她当时的境遇便十分恰当了。
前世之事已经是过往云烟,不提也罢了,可她今生似乎也被老天开了个玩笑。明明是女儿身,却因为她亲娘的一个私心而变成了祁家的“四郎君”。亲娘不靠谱,她的祖母不知因何缘故,也选择替她隐瞒,为了不让人发现她的身份,更是亲自抚养她,让她无忧无虑地长到这般年纪。
“我以后的终身大事可怎么办哟!”祁有望叹气。
林檎的手一抖,险些打翻了灯盏:四郎君才提及周小娘子,又忧愁自己的终身大事,难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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