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番外一

小说:御赐一品娇牡丹 作者:风储黛
    景泰四年, 天下承平, 距离当初大魏与西厥的交锋并以大魏之大捷、西厥割地以赂告终, 已过去了近五年。

    荆州城距边地甚远,长城之外的烽火狼烟触不及中原宝地孤城之中的一缕微风。蓬盖顶有横柯上蔽, 过一条通幽官道, 驶入荆州北门。马车走不多远,便能听到沿街叫卖声不绝于耳。听说这几年民生恢复之后, 丝绸生意鼎盛,荆州虽不盛产丝绸,但通巴蜀之地,连吴越之乡,走长江水路必要途径, 荆州的商客看准了商机,大量囤货于仓。

    “眠眠,我下车给你挑几匹丝绸做几件像样的衣裳。”霍珩放下车窗, 对一旁搂着儿子, 歪在靠车壁的软枕上疲惫小憩的花眠。

    收编万余西厥军后, 霍将军军务缠身, 承诺的游历之行, 耽误了四五年才终于兑现。

    出来之后,他又第一时间说要南下, 于是将她拐带来了荆州。

    这是霍家的故里, 是霍维棠和傅君集发迹之前所住的故土, 原本花眠也是想来看看的, 因此就没与霍珩计较太多。

    她怀里那个一直吵嚷着困要睡觉的小孩儿,这会儿听到了窗外的嘈杂人声,知道已至荆州,迫不及待地从她臂弯里钻出脑袋,仰头朝霍珩笑着“阿父,给我瞧瞧,给我瞧瞧”

    小孩儿活泼乱动,说着就从花眠怀里挣脱出来,要往霍珩身上爬过去。

    他生来安静,没养几年就彻底歪了,连花眠都措手不及,等回过味来时,霍世勋已经成了如霍珩幼年时一般无二的野孩儿,打骂都打骂不过来了,上房揭瓦、下河捉鳖的,没事戏弄督军府外泥巴巷子里的小小年纪便秃了脑袋的胖子小六。幸而他不总搬出他爹的名号仗势压人,不然她非打死这小混蛋不可。

    霍珩怕小人摔了,一臂将他的腰托住,让他趴在窗口看,霍世勋瞧得是津津有味,完全忘了身后年轻貌美的母亲的虎视眈眈。

    不知怎的,花眠从前不爱生气的一个人,因为在教子上和霍珩产生了一些分歧,导致她如今对霍世勋的事是愈发地爱生气。

    “霍珩,你仔细他从马车里跳出去,他能干出来。”

    霍珩看了眼儿子因为兴奋不住扭动的小屁股,发出一道笑声,“我扣着他,他动不了。”

    花眠于是不再管,扭头朝向了里侧,瞧着似乎在暗暗地生闷气,但实则因为太过疲倦,实在是闹不动这一大一小两只崽子了,干脆闭上了眼继续补眠。

    马车缓缓停下,霍世勋先跳下车,霍珩去将已经困得直阖眼皮的花眠横抱了下来,三人一道住进了当年霍维棠在荆州收捡出来的老屋。这老屋看着不甚结实,霍珩当夜里又爬上房梁把屋顶加固,堪堪堵住了北风,等回来时花眠已经醒了,正在庖厨里忙活下面,霍世勋难得听话,竟跟着母亲打下手。

    他若是生在长安,在长安长大,必定是一个骄逸富贵的小郎君,跟着他们这么一双任性的父母在边关,虽然长成了这么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性,但实则没少吃苦。

    霍珩每每念及,都暗暗感到惭愧。

    看他蹲在灶台旁一个劲帮母亲往里加柴,熏得小脸漆黑,霍珩嘴角一翘,“过来。”

    “阿父。”霍世勋面色一喜,忙擦了擦手走过来,霍珩自如地捡起了他扔在地上的一根柴火,对着傻兮兮望着自己,眼睛清澈得如溪水的霍世勋,淡淡一笑。

    他把霍世勋抱起,靠在一堆柴火里坐着,手熟练地加柴。

    霍世勋倒是见过,这几年母亲下厨之时,父亲就跟着进厨房给她打下手,他们俩总是很合拍,烧得饭菜喷香可口,端上来时他的馋虫便大闹胃脏

    花眠也盯着他们父子俩,红唇微漾,能守住他们的笑容,于她而言是件如此幸福而平常的小事,力所能及,她也心甘情愿。

    饱饭后,和衣躺在一片漆黑的屋中,霍珩补的房屋故意漏了一角,洞口透出外边的星天来,银河皎皎幽邃,如牛乳倾斜,犹如一泓深不可见微澜的海水。

    世勋靠着父母的怀抱,吵嚷着要听故事,花眠便为他讲了一个牛郎织女的故事,听完之后,世勋就乖乖地睡着了,霍珩将他抱下去,安置在小床上,才重新走回来揽住花眠的纤腰,将脸颊慢慢地蹭到她的颈边,呼吸温热,一动不动。

    “郎君可是想到了傅君集。”

    听到她柔软的嗓音如此一问,霍珩叹了一声,说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霍珩伸了个懒腰,说道,“当年傅君集显赫之后,祖父母他们上门要请傅君集收留,傅君集不肯,将他们乱棍打了出去。后来他们又辗转寻觅了我的父亲,让父亲帮他们安置,父亲于心不忍,给了几条金子,让他们回荆州安家。”

    说到这儿,霍珩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但我那一双祖父母,偏偏不是安分守己的人,贪婪无厌,令人不齿,他们回了荆州之后,又想着做买卖壮大自己,但因为不守诚信做出往好货里充次品的事,被人发觉之后告上了官府,父亲出面最后一次替他们摆平了这件事之后,又给了几条金,就彻底地与他们不往来了,后来不知道去了何处。”

    花眠侧过脸颊,“郎君。”

    她的手臂抱住霍珩,在他的脸上亲了亲,内心中满是柔情怜惜之意。

    “我没见过他们,故而也不觉得有什么亏欠内疚,”霍珩道,“但父亲这几年安逸了,人安逸了又想到以前的好起来,非要找着他们,母亲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非要帮着父亲找,派了不少人出去,都无所获,父亲又想到我手里人脉极广,让我来想办法,说是只要他们还活着,就能被我找到。”

    他耸了耸肩,将花眠搂得紧了一些,“这么多年了,谁知道人是死是活,就算仍然活着,恐怕也依旧不知悔改。但我既然答应了父亲,就不得不帮他,在荆州待几天,若是他们得到了信儿,大约不日就会主动求上门来。”

    霍将军的名声举国皆知,他才来这边没两日,荆州太守便不知从何处得到了消息,大张旗鼓地领一队人马堵在了霍家家门口,要请霍珩入府暂住。

    霍珩自然不应,太守目光一动,主意打到了将军身边倔强而骄傲地挺胸而立的小人身上,一笑眼角堆满了褶子,“小公子才五岁,人小金贵,正值岁寒,受冻了又是麻烦,将军可要为小公子想想,不如就到寒舍来暂住,寒舍虽破,遮风挡雨却是足够,下官必定略备薄酒,扫榻以待将军。”

    小人儿却挺胸回道“谢这位大人费心了,我住何处,都听阿父的,他不要去,我也就不去。”

    霍珩微笑,一手揪住了他的小脸,对太守说道“我儿知事,不便叨扰李大人,就请别过。”

    太守知高攀不上,脸色略微尴尬,也不再开口留人了,只好挥袖离去。

    大片人马跟随着太守离去,许久之后,清寂的瓦舍恢复了阒静,篱门外传来一两声黄狗大吠,声音还隔得极远。

    霍珩弯腰下来,一把抱住令他骄傲的小人,牵着妻子的素手要往回走去,这时又听见一道苍老声音自身后响起。

    “是我儿棠儿回来了么”

    霍珩内心一震,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找到了

    他转过身,篱门外不远处,两道人影正在极力地往这边赶来。

    但见到他时,都不免露出淡淡的失望和疑惑之色。他们早已老矣,两鬓染霜,腿脚都不便利,祖母的脸上更是有两道狰狞的刀伤,是被利器所划,但因为处理不及时,伤口感染溃烂留下了疮疤,祖父脸上没有伤痕,但右腿微跛,仿佛被人打断了。

    见他们困惑,霍珩垂首,低声说道“我不是霍维棠。”老夫妇露出失望和懊悔的神色,霍珩又说道,“我是他的儿子,霍珩。”

    霍老和朱氏顿时又抬起了头,惊愕而欢喜地对望一眼,异口同声地说道“是我们的孙儿珩儿”

    原来他们并不知霍珩突然来了荆州。

    这些年来,因为贪心不足,他们没少在外头吃苦,祖母因为年轻貌美被恶霸看中,她不肯从,让人拿刀子划了脸,祖父因为阻止被打断了腿,从此之后两人失去了继续赚钱的能力,终于老实了下来,就在邻村一间废弃的牛棚里住了下来。此后两人慢吞吞张罗门庭,捡山坳子里的草药去卖,过活数年,才开始渐渐有了一点积蓄,买种翻地,经营起了自家的菜圃。

    原本也想到再去投靠长子霍维棠,可一来是自觉无脸再见霍维棠,二来,霍老腿脚不好,荆州到长安去路途遥远,他不便远行,也就没有去。可是他们总是记着这间破损的老屋,因怕被同村人认出赶出来,他们不敢在里头长住,但偶尔便会回来看上几眼。几年前听说过霍维棠回来,但他们收到消息已经晚了,等赶来时,儿子又匆促离开了荆州回了长安,此后便再没来过。

    年轻时身在福中不知福,卖了小儿子还兀自庆幸,到了古稀之年老无所依,才终知后悔。

    他们也知道霍珩,他在前线杀敌立功,是西北的大将军,举世之间名声煊赫,那段时日,他们去哪,都听得茶亭酒肆里走南闯北的客人议论着霍珩,但他们明明是霍珩的祖父和祖母,却落魄到早已不能和他相认。没有想到,那个万里之遥外,俨然如一个传奇的霍珩霍将军,竟会真的出现在他们面前。

    两老感激涕零,也不指望霍珩能认自己了,但他们感到万分地欣慰。

    但霍珩此来荆州,就是为替父了却一桩心事,因此对这么一对狠心弃子的祖父母,仍旧是认了,不但认了,还让人给他们又张罗了一个新家,让他们住了进去,庄园不大,但能住七八人,更有两名婢妇伺候,不必再让他们受罪了。

    安顿好这一切之后,他抽身离开了荆州,携妻儿坐上了驶离荆州古津的大船,沿长江顺流而下,过武昌夏口,一路往东。

    山川相缭,郁乎苍苍,夕晖之下的江面泛起道道宛如鳞光般的金色。花眠哄着娇儿睡下,就出了船舱,远远望着两岸青山相对,船头正不疾不徐背着夕阳而去。这条商船是负责押运蜀锦的,霍珩也是借着身份之便才得以登船,船只巨大,通体漆黑,如水面上矫健游弋的玄龙。花眠走出舱门时,正见到立在桅杆影子里沉默的身影,黄昏赤金色穿刺于他的发间,浩荡长风吹着他的缁衣,仿佛自亘古而未有。

    这几年的磋磨,让他变得比以前更沉毅了,心中仿佛也能藏下更多的事,虽然对她还有撒娇,但她越来越能感觉到,只要是他不愿让她知道的事,他都能隐瞒得滴水不漏了。

    夫妻之间互相猜忌怪累人的,花眠知道他公务多,心事重,自愿放弃了猜疑,当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白丁也好,日子过得简单,未尝不是一种恬静和幸福。

    她轻手轻脚地走了上去,将早已准备好的玄色披风搭在他的肩上。

    “郎君,这儿风大,你的咳疾才刚好不久,早点回舱中睡吧。”

    花眠从背后抱住了他,脸蛋贴在他的背后。

    霍珩将她的手扣住,“眠眠,我对不住你。”

    “说什么傻话。”

    霍珩抿住了嘴唇,“是真的。我也对不住儿子,这一次回长安之后,我会让他自己选,是留在长安,还是跟随父母。他年纪虽然小,但自己内心中却很有主意,他的路,他自己选择。”

    从荆州离开,他又说要去吴越之地,为了不过是延长回长安的时日罢了,花眠最初有过惊讶,但她不愿揣测,霍珩若是想,自然会告诉她。果然,他们心有灵犀,想的都是一样的事。

    “我也正有此意。”

    他猛然回过神,低下了目光。“真的”

    夕阳罩在他的脸上,刷亮了两片睫羽,俊美得不像话。

    他是知道的。

    她为色所迷。

    她踮起脚在他的唇瓣上印下了一吻。

    “我听你的。郎君。”

    她握住他的手,抬起他的手背,用嘴唇又轻轻啄了两口,依恋地贴了上去。虽然想到儿子可能会选择留在繁华太平的长安,当一个令世人瞩目的小公子,会离开自己,但只要他喜欢,只要霍珩依旧在自己身边,她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不过他也太小了,要是后悔了如何”

    霍珩自负一笑,“让他悔,他爹什么事能都为他兜着。”

    “你啊简直拿他当女儿宠。”花眠无奈莞尔,“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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