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番外三

小说:御赐一品娇牡丹 作者:风储黛
    古都长安落了一场雪, 满城银装素裹,入城时, 巍峨的城墙攫住了童稚的小孩儿的全部视线,他的目光一瞬不瞬, 直至马车都过了城门仍旧支起小脑袋不住地望。

    霍世勋对于长安城的新奇和喜欢,让花眠的心里涌起了一阵苦涩。

    霍珩将他拖回来,“坐好。”

    “是”小人儿如听军令, 立马乖乖正襟危坐起来,再不看了。

    入城之后,霍珩照前不久父亲给的字条,找到了当年被卖出的霍府。

    因长公主不愿再住城外,回宫不便, 霍维棠权衡之后,私底下找到当年的买主,为公主将这曾被出售的霍府又买了回来, 已于一年前搬回了霍府。府邸的门匾几度改易名号, 如今又姓回了霍, 长公主对此倒是也满意,可算是让霍维棠办了一件可心的事儿。

    霍府里除了长公主身边所携带的众婢妇,照例是没有任何别的女婢,夫妇俩都风声鹤唳,嘴头上并不说, 暗地里小心翼翼地维持着经营不易的夫妻关系。

    霍世勋像个球, 进了门便顺着台阶滚入了正堂, 沏茶的女婢看他好奇地打量周遭,纷纷笑着逗弄他。小郎君长得精致如琢,脸蛋滚圆,满是稚气,太得人稀罕了,看他背着双手来来回回地于屋子里走动,不住地翻着正堂上的杯盏瓜果,不时又蹿上桌,拿屁股蹭蹭灰,再跟着就一个跟头翻下来,活脱脱是个霍珩小时候,她们感到既惊奇又欢喜。

    “阿父”

    看到父亲凝重的身影出现在门槛外,跳脱的小崽子终于安静了下来,他惊喜万分,朝着霍珩奔了过去。

    霍珩久未归家,几乎都要忘了这霍府亦是他童年时成长的地方,再度走入大门,回忆往事从脑中翻涌而出,让他寸步难行。

    他似乎终于主意到了那跳脱的小孩儿,于是收敛了神色,跨过门槛朝着他走来,停在了霍世勋的面前。

    霍世勋拉住父亲的手往里走,“阿父,这真的是世勋是家吗世勋的家好大好漂亮”

    霍珩在西北的督军府比霍府还要大,但西北到底是荒蛮之地,不似长安霍府,遍植花木,槿柘榆柳,桑梓楩楠,冬雪的重重覆压之下,尚且有粉红的梅花擎立枝头,屋内还有时鲜花卉,连盘中的果子也是没见过世面的小世勋所不曾见过的。他对这一切感到既新奇又喜欢,不住地往里张望。花眠跟在霍珩的身后,心却渐渐地沉了下去。

    “玉儿”

    霍珩听到一道醇厚的男人的声音,他回过头,只见窗外鹅毛飞絮飘洒之间,立着一个青衫白幞头的中年男子,正是他惊愕地唤了一声。霍珩凝睛看去,男人的掌心还牵着一只小手,是个带着花帽、穿着彩霞般颜色锦裘的小姑娘,脸如红果,眼睛圆溜溜的,也正诧异地盯着自己看。

    他愣了片刻,想到父亲此前来信说,年近半百,膝下又得一女,实在可喜可贺,只因他冗事缠身,不能亲赴长安,这几年还从没见过这个小姑娘。

    霍世勋也眼睛也不眨地盯着窗外的小美人瞧,直至激动的霍维棠牵着她进来,与爹爹抱作一团后,霍世勋从椅子上溜下来,几步朝小美人走去,停在了她的面前。

    花眠留意着儿子的举动却没有制止,只像公公问了好。

    霍维棠拍了拍霍珩的肩膀,“又壮实了不少”

    说罢,又看向了花眠,他们夫妇经历了风霜,如今愈发成熟稳重了,霍维棠的目中满是欣慰和惊喜,“玉儿,父亲为有子如你而傲。这一生,若说我有什么钦佩的人,那必定就是你。”

    霍珩谦逊了不少,以前这样的话,大约能让他跳起来,如今确实是稳重了,他微微摇头。

    身边一直牵着他手小人,早不知何时溜走了,停在了小姑娘面前。他还好奇地伸出了拇指,沿着小姑娘饱满鲜嫩的面颊擦了过去,小女孩也不躲,甜甜地冲他眨眼睛,霍世勋大奇,扭头就仰目对霍珩说道“阿父,这个妹妹,我见过的”

    屋子里静极了,几个婢女睁大了眼睛凝视着他。

    连父亲和母亲,他们的脸色也突然变得极为怪异,让小世勋抓了把后脑勺上的头发,纳闷不已。

    霍珩伸掌摸着他的后脑勺,脸上仍带着让小世勋又困窘又疑惑的笑容,再看祖父,他一边笑着,却一边露出尴尬神色,霍世勋咬住了小嘴,被父亲告诫说道“要唤她小姑姑。”

    霍世勋还不大懂姑姑是什么,但父亲这么说,他就听话了,从善如流地唤了一声“小姑姑”。

    霍维棠的尴尬立时退散,嘴角慈善地上挑。

    小巧玲珑的女孩儿,脸颊埋在雪白的狐毛大氅里,白嫩隐红,眨着眼睛,看着面前的霍世勋又怪异地将她的脸蛋擦了擦,霍珩正要喝斥他没大小没规矩,但女孩儿却甜甜地对着自己的父亲仰起了头,“爹爹。”

    霍维棠摸了摸她头上的两只总角,又指着霍珩说道“叫哥哥。”

    “哥哥。”

    可爱的女孩儿软软清甜的一声,比江南水面上清脆的菱歌还要动人,霍珩顿时舒展了眉眼,他蹲下身,双臂一揽,便将她收入了怀中,一把抱了起来。

    “你叫什么”霍珩问。

    女孩儿看了眼爹爹,见爹爹点头,她就说了“我叫阿荔。”

    小姑娘眉若翠羽,腮如红荔,可爱娇憨,花眠也说道“这名字取得真好。”

    说着,弯腰将吃醋的霍世勋也揽入了怀里,但他大了,花眠臂力不够,抱不动他,于是只轻轻地将他招揽入怀。

    霍维棠说道“才入城,腹中饿了吧,我已命下人去传膳了,因你们回来得匆忙,不及事先通知一声,我这里才没多少准备,方才让厨房杀了两只鸡,眠眠一直体弱,是该补补的。”

    说着,他沉默了片刻,又望着霍珩道“要是留在长安就好了。”

    但多年前就已经明白了,留不住的。

    儿孙都自有自己的前程要奔,霍珩生来就是属于整个大魏的天之骄子。何况他如今手握兵权,在西陲镇守一方,为一方之脊梁,西北实在是离不得霍将军。霍维棠明知留不住,也盼着霍珩实现心中宏图,但终归还是不舍的,这几年虽然又得一女,但对霍珩又怎么会不挂念

    “父亲。”霍珩轻轻地道了一声,“军务缠身,孩儿离不了。”

    不用过多解释,他知道霍维棠不会再说第二句。

    果然,霍维棠不再叹息,又转向花眠,露出和善笑靥“眠眠,你婆母一直念着你,得知你们的船往东去了姑苏,心里直着急,说霍珩好不容易得了空能出来了,却不带着你回长安看她,反而一天天在外闲晃瞎跑,实在气人”

    花眠往自己的丈夫看了几眼,微笑说道“婆母人在何处”

    “入宫去了,不知你们要来,今晚就在宫里歇了。”

    说起来,霍维棠的目光微微烁动,闪着不寻常的光芒,霍珩仿佛无所察,手掌托起小妹的粉拳,温柔地揉捏着,她的小手软如无骨,而且并不排斥亲兄长的亲近,乖乖地在他怀里,眼珠滚圆,一瞬不瞬盯着他。

    这么个柔软的小东西,比儿子抱起来要舒服太多,让人恨不得将天上月也为她摘下捧来。他又看了眼妻子和他手边哼哧吐着气的儿子,主意窜入脑中,真为世勋生个妹妹,其实也是件极好的事。

    花眠却从霍维棠的闪烁其词之中读出,他眼下的局促和惶然,定是因为又与婆母之间发生了什么摩擦。

    不待她开口问询,霍维棠立马故作自然地说道“不然我这就派人入宫传个口讯,让她回来”

    霍珩说道“这倒不必,明日一大早,我还要带着眠眠世勋入宫给外祖母和舅舅请安,倒是一并能给母亲问安了。”

    霍维棠正发苦,不能有借口亲近公主,本想就借着儿子回家的喜事儿顺道哄好了公主,未曾想霍珩完全不察自己眼下的危机,半点理由也没留给他。霍维棠终归是清高的,这几年与公主好了后从前的架子也重新慢慢地端了起来,见哄着公主无用,也就不低三下四去求了。

    用了晚膳之后,霍珩与花眠夫妇俩先回寝屋,俄而雪骤,窗外风声凄紧,小世勋不肯独睡,非要来挤父母的被窝,霍珩就骗他,问他可还想要妹妹,世勋听不大懂要妹妹和不能与爹爹娘亲一起睡觉有什么干系,但还是听话地从床上溜了下去,乖乖随着墨梅到了隔壁小屋里歇下了。

    屋内亮如白昼,暖如仲春,霍珩伸臂将温柔皎艳的夫人揽入怀中,让她贴着自己的胸膛睡。

    花眠支起脑袋,修长的眼睫扑朔,含笑道“我见郎君很是喜欢阿荔。”

    霍珩一本正经地点头,“阿荔甚是可爱。”他点头之后,又正经地望向花眠的俏脸,再度点头,“我愿生女如阿荔,盼夫人成全。”

    花眠嗤一声笑,粉拳锤他胸口,“霍将军本事过人,怎么现在来求我了”

    他初出茅庐,就让她有了世勋,如今这几年,不过是他不想要而已,她几时说过不给他生女儿了如今见了人家的女儿样样好,漂亮又乖巧,自己眼馋了便也来作弄她了。

    霍珩一阵脸红,终于绷不下去了,他紧抱住花眠,脸往她颈窝里蹭,仿佛撒娇一般,哼哼唧唧地说道“那你应不应我”

    虽然他如今真正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儿丈夫,成了西北军中的主心骨、擎天之柱,受尽黎庶的爱戴与信任,自身也愈发地沉毅和坚定了,但面对自己时,仍是不时地便撒娇卖乖,这让花眠有种异乎寻常的心软,让她只想去好好地呵护他、疼爱他。

    正是因为知道他成长的代价,她才如此地动容和不忍。

    她的双臂搂住了他的后颈,嘴唇朝他亲了下来,擦过他的嘴唇之后,贴住了他的耳鬓,低低地对他耳语“眠眠都听郎君的,毋庸怜惜。”

    屋子外的雪积了尺深,到了天寒地冻的时节,大清早地,便从宫墙之内传来一阵隐含热闹的鞭炮噼啪的乱响。

    这几年刘赭在位,外平边患,内肃朝廷,除了连着两年的蝗虫和长江水灾泛滥,对民生有所损碍,这个皇帝当得实在是尽得民心,远胜于昔日列位君王。他在位上的系列针对贪腐的举措,推行下去取得了卓著的成效,这也不必谈,就连从前饱受人质疑的储君问题,也在皇后连着诞下两位小皇子之后悉数解决。

    刘赭春风得意,但唯一不足之处,为国操劳,身体落下了不小的病根,到了冬日严寒,受了冻之后一并发作了起来,他已经卧榻休养了日了。

    霍珩带着妻儿入宫时没见到皇帝舅舅,因而只对太后外祖母和母亲问了安。

    高太后不胜惊喜,竟至于老泪纵横,拉着花眠和霍世勋的手便不肯再松开了,一旁的雁鸣,都不知多久没见过太后她老人家有如此狂喜的姿态了,心中也忍不住跟着欢喜,甚至她偷偷垂下面,用衣袖擦拭着脸颊上隐隐的泪痕。

    “玉儿回来了就好,哀家怕玉儿这没良心的一去不回,让哀家的重孙连给哀家送终都看不到。”

    “母后,大喜日子的”嘉宁长公主忍不住劝告,让高太后莫再说着伤心话。以往太后念叨着霍珩与花眠,时常便吐露出怅然和遗憾之情,如今既然见了,自然该高兴,怎么愈发说得伤悲了起来,刘滟君拍了拍高太后苍老鸡皮的手背,说道,“母后身体康健,至少能再有二十年春秋。”

    高太后笑说“活那么久做甚么成了老巫婆,还不吓着我的小重孙。”

    说完这话,高太后的眼中又泛出了晶莹的水光,她难为情地别过面,不着痕迹地将眼角的泪水擦拭去,对雁鸣吩咐“难得玉儿回来了,你去凤仪宫里将皇后传来,说哀家这儿有个晚宴让她来吃。”

    雁鸣领了太后的命令,带着两名宫婢退去。

    片刻之后,皇后带着太子来了太后寝宫之中,倒是许久不见这宫里有如此地热闹了,她望着皇姐,目光又停在花眠身畔紧依着的小人儿身上,目光微亮“真是好漂亮的一个男娃儿。”

    花眠谦逊地回了话,也夸赞小太子的眉宇轩昂,气魄不凡,极有陛下的威仪。

    小太子少年老成,面孔一板瞧着便似个小大人,持重得很,霍世勋见了,又诧异地歪起了脑袋,将母亲的臂膀往下扯动“娘亲,这个弟弟好凶啊。”

    于是又是一屋沉默,伴随着沉默而来的,便是打破沉寂的一声偷笑,跟着便是连绵的笑声传来,小世勋困窘不已,他的母亲又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后脑勺,“要唤舅舅。”

    霍世勋为堵住他们不怀好意的笑声,只好依从母亲,乖乖喊了声“舅舅。”

    高太后年岁一大把了,倒不拘虚礼,凤目微微一扬,便慈爱地说道“算了吧,讲什么虚礼,世勋和太子也是前后脚生出来的,况他们人又这样小,以兄弟相称无伤大雅,硬要别过来,反倒让他们处得不相和睦了,他们大了自然懂得礼数。”

    高太后的话没人再敢置喙和违逆,于是这便算了给了小世勋一个台阶下,他见大家伙儿都不小了,小小的心落回了腹中,乖乖巧巧砸吧了下嘴。

    小太子从小便接受到大魏最优质的教育,自然明白“舅舅”这二字意味着什么,他偏过头,对着皇祖母正色说道“不行,祖母,礼不可废,他既唤我为舅舅,便永远做不成兄弟。”

    他自然知道,自己的表哥霍珩,是让父皇极为倚重的重臣,忠心耿耿,战功赫赫,胡人这几年不敢南下牧马,不敢擅自逾界,多半便是因为此人。

    他将双手负于身后,皱眉对着列之惊讶诸人又道“皇祖母,开筵了吗”

    皇祖母说是传膳,那太子便真只当是传膳,用完膳便离去,绝对不会为了什么人或事而耽搁的,虽说这副老成的模样做派比起当年的刘赭有过之无不及,将来成就不可限量了,但高太后一直觉着小娃儿应当有小娃儿的天真与活泼,世勋她便很是喜爱,但自己亲孙儿,却让她又是喜欢又是头痛。就因着小太子这沉稳而静笃的性子,祖孙之间总是不能放下身份地来亲近,实为憾事。

    当下太后叹了一声,“太子吩咐了,还不传膳”

    方才太后一语让众人皆不敢作声,如今来一小儿,三言两语竟哄得太后也言听计从,让小世勋困惑不已,他直盯着面前的“弟弟”瞧着,觉得他身上的攒珠金线蟒纹深衣华贵之中又透着一种不同凡俗的优雅,穿在颇有君王气质的小人儿身上相得益彰,霍世勋垂涎不已,对这个看起来似乎并不好接近的“弟弟”也生出了亲近的意思。

    用膳毕,小太子不肯吃茶,矮墩墩的身子从高椅上滑下来,恭恭敬敬地别过祖母与母后,一个人要回东宫。

    高太后放下茶盏,命雁鸣去送太子,小太子说不必,高太后为难了,这时霍世勋也从椅子上溜了下来,举起了小手,“世勋愿意送”

    高太后一愣,他身旁一左一右坐着的父母也是微微愕然,但旋即高太后便挥开了广袂,慈爱地笑说“既如此,你去吧。”

    小太子皱起了眉头,仿佛很不满意这个粘人精要跟过来,他转头就拥着厚重的貂裘迈出了涂满椒聊之实的猩红门槛,霍世勋忙跟了上去,他跑得快,既然几步就追上了因为要顾全太子威仪而不得不走得稳重的小太子。

    明明也是四五岁的小人儿,玉塑就的娃娃一只,却非要装出大人的城府,便显得有点儿滑稽。

    霍世勋堵在他的跟前,“你叫什么”

    小太子顿时脸色一板,喝道“大胆”

    霍世勋一愣,但他也并没有被吓唬到,立马也叉起了腰,回了一句“你怕不是不敢说居然有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跟别人说别说跟我们家巷子尾的小胖儿似的,叫狗娃子。”

    小太子勃然大怒,也吼回去了“胡说八道孤姓刘名斐,有何说不得”

    “哈哈哈哈你说了”霍世勋才不论气势上是否处于上风,但总之,他轻而易举地就从这小正经的嘴里套出了话,心满意足,得意得很。

    小太子一阵愣,跟着他暗暗恼火地甩袖便走,那粘人精却也步步紧跟着,他为了顾全体面不得不走得稳健,快不得,便被霍世勋跟了一路,也戏谑作弄了一路。

    用完膳后,刘滟君单独与花眠叙了会儿话,未时末,载着长公主的宫车驶出了禁宫宫门,载着她一路穿过繁华的处处烟火高炽的长街,停在了一扇半闭的门前。

    刘滟君看了一眼,紧绷着的柳眉顿时弯了起来。

    她和霍维棠脾性倔,一个仗势压人,一个咬死不说,一旦发生争执便很难善了,但因刘滟君到底是女人,霍维棠后撤五十里,与长公主约定,若他们之间生出龃龉,公主一气之下出走,他还倔着不肯拉下脸来求和,就让人将家里的大门终日只开半扇。

    这个男人到底是肯求和了

    刘滟君嘴上不说,脸颊上的紧绷和滞重完全消散了,溢出一抹淡淡笑容,她俯身钻出车门,对鲁直说道“你去吧,今日不必再来了。”

    鲁直欢天喜地,感恩戴德,公主心情颇佳,额外赏了他一吊钱,鲁直憨直地领了赏将马车驾走。刘滟君则停在门前,整顿了一番自己的宛如风荷般轻曳的袄裙和鬓发之间翠绿的钗环,如风如火地闯入自家的大门,震惊了满院的小人也浑然不觉,问了声老爷在哪,便循着下人的指引走入了后院,穿过一道游廊,下台阶到水井边。

    霍维棠把他做工的地方搬到后院来了,又不知道谁大手笔央求霍郎君制一把用来附庸风雅的琴,他正做得专心致志,连公主何时到了身后都不知。

    刘滟君发出一声短促的咳嗽,惊醒了正在做工的男人,他怔然抬起头,身前立着自己朝思暮想的公主,他掌中的木槌便脱手掉落,“嘉宁。”

    男人呆滞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刘滟君走过去,将他的木槌拾起道“霍郎君的木工千金难易,不知可否也为我做一样东西。”

    霍维棠涩涩道“公主只管说,霍某必定照办。”

    “那好,我就说了,”刘滟君将木槌放入他的掌心,“为我雕一支笄,我要你亲手替我戴上。”

    霍维棠本以为是难事,没想到竟是这件,他愣愣地点头,“一定日就为公主做好。”

    公主的性子便是如此,一旦和好,她便会将他们为什么闹脾气起争执都忘了。女儿听说母亲回来了,宛然蛱蝶似的赶来,伸出幼嫩的臂膀扑到了母亲的怀里,“我的小乖乖”刘滟君将她一把抱起,见女儿小脸冻得彤红,忙伸掌托住了她的脸蛋,低声说道“见过你哥哥了”

    小丫头虽然还很小,但她在襁褓里时,就接受了父母和周围人的不断灌输并强调,她还有一个在很远很远的边地的哥哥,因为他回不来,所以才不能与他们住在一起,但他总有一日会回来的。阿荔似是听懂了母亲的话,用力地将小下巴往下一点,“阿荔喜欢哥哥。”

    刘滟君嘴唇绽开,露出笑意。喜欢便好了,她怕这小丫头不懂人情又怕生,到时候不安生起来,让久不归家的霍珩心里感到别扭和委屈,好在是如此,她亲了口阿荔的脸蛋,“阿荔真乖”

    阿荔抓着母亲的斗篷,紧紧依偎着刘滟君,脸蛋冰凉,刘滟君怕她受了冻,要拐回屋里去,霍维棠怕刘滟君抱不动阿荔,忙扔了手中的活,抢上前将阿荔抱回了自己的怀中。他腾出一只手来牵着妻子,往寝屋里走去。

    皇宫自是辉煌宏大,这是从生下来不久后便待在西北的霍世勋是所不曾见过的,紫贝阙红珠宫,琉璃墙在晚上焰火的辉映下宛如一层一层晶莹的雪。

    新年在齐鸣的炮声之中迟疑而来,除夕夜里,两只小人儿拥着锦裘坐在东宫的汉白玉石栏下看焰火。

    小太子嘴头不敌小世勋,但见小世勋这只土包子对他家一连几日地惊讶和感叹,便知道他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于是更有底气鄙夷他了,从来端凝稳重的太子殿下,近来竟学会了唇枪舌剑,放他休沐已与他数日不见的太傅得知了不知胡子是否要气到天上去。

    宫里的人都发现,小太子近来跟一个从边地来的野孩儿学坏了,但他们无能,无法阻拦。这件事连陛下都有所忽略,他们自然也不敢冒着得罪霍大将军的危险,去惹恼了这个让皇太后都疼惜无比的小祖宗。

    “我家之大,远甚你一只土人所想,不必瞧了,瞧本太子的本事就是了。”

    小世勋瞪大了眼睛,望着面前的一切。

    小太子抬起衣袖,说了一声“放”。

    阶下数丈之长的火焰便如同蜿蜒的银龙般迸出刺眼的白光,霍世勋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火焰腾空而起,如蛟龙矫游,火树银花,小世勋情不自禁地跟着站了起来,怕那光火灭了,竟跟着那不断游弋的银龙追了出去,看得身后的小太子拍着大腿放肆地笑着,乐不可支。

    霍世勋没有追到,他小脸黯然,转过面,看向白玉阶上的小太子,面露失落和恳求。

    小太子咳了一声,负手站起,“孤可以让你住在孤的东宫,只要你想要,这些东西孤都可以送给你。”

    霍世勋喜上眉梢,真的可以么他也可以在这占断一城繁华,揽天地之盛景的宫闱之中住下来,他可以拥有面前这个尊贵的小孩儿拥有的一切富贵荣华霍世勋用力地点头,“好呀,我就跟我阿父娘亲说,我要留下来”

    他转过身,拉住一个提着六角莲纹宫灯的宦官的袖角,“带我去找我阿父,带路”

    宦官震慑于霍小郎君这般的气势,顿时慌张,忙低头哈腰拎着那盏随风飘摇的灯笼领霍世勋前去面见太后。

    霍珩与花眠两人陪着年迈的太后在一处吃茶下棋,陪了日,高太后红光满面,几乎不想再放这两人离去了。听雁鸣来禀,小世勋正也在门外嚷嚷要进来,高太后颇感纳闷,她倒是也有所耳闻小世勋和太子处得和睦,两人去哪都是焦不离孟的,诧异说道“让他进来。”

    出乎太后的预料,霍世勋并不是与太子一道前来的,他来之后,先是恭恭敬敬地给太后问了安,再跟着又对父母行了大礼,让一向不拘礼数的霍珩感到诧异,小人跟着便挺直了腰背,语调锵锵“阿父,孩儿有一事相求,孩儿想住在长安。”

    没想到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且竟来得这样快,打得花眠措手不及,心弦猛地一震,她不自禁地便抓住了身旁霍珩的右臂,面对着这不通世事的小孩儿却故作镇定,微笑说道“这事不急,等咱们回家了再细细商量。”

    通常娘亲说出这样的话来,便是不允了,于是小世勋的嘴瞬间瘪了,他不满地又望向霍珩,仿佛央求的人是霍珩,与花眠无关一样。花眠暗暗咬牙,又笑说道“我瞧你爹屋后有架秋千扎得好,不如娘亲带世勋去荡秋千”

    霍世勋不知是计,满心欢喜地答应了,花眠于是松了口气,怕在太后面前失态,唯有先将这只不听话的小崽子拎出宫门,她一手握住霍世勋软软的手掌,将他牵出了殿门,没走几步,霍珩也从身后跟了过来。

    小世勋还太过年幼了,看不出阿父和娘亲的心思,不知他们这会儿内心之中已是暗潮汹涌,等出了宫,霍珩一把拉住他的手,他的脚步停了,于是霍世勋只好跟随着父亲一道停了下来。

    霍珩矮身蹲在他的跟前,肃容说道“霍世勋,把你今日说的话再说一遍。”

    小世勋搔了搔耳后,“阿父,世勋可以就住在刘斐的大宫殿里吗”

    霍珩说道“不可以。”

    原来不行啊,世勋失落了起来,默默地垂下了眼睑。

    花眠也蹲了下来,拉着他的小胳膊晃了晃,“你喜欢太子的大宫殿,比西北的家住得舒服”

    娘亲说得并没有错。霍世勋纳闷地望着严阵以待的父母两人,慢慢地点了下头。

    霍珩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他道“霍世勋,你若想留在这儿,可以,年节之后,我,和你母亲便会离开长安回西北的家,日后,你就跟着祖父和祖母,还有太子在长安住华丽的大宫殿。”

    万万没有想到父亲答应了之后,又说出了后头的那些话,霍世勋瞬间就抬起了头,眼眶晕出了湿漉漉的红。

    “不要,世勋不要跟阿父分开”

    霍珩与花眠对望一眼,两人暗中紧拧的心弦都微微一振,松了不少。

    霍珩又道“那么,如果在父母和长安的大宫殿里头选一样,你要什么”

    霍世勋就要开口,霍珩又板起面孔道“你要清楚,西北的家没有大花圃,没有涂满红油的墙壁,没有你想吃就能吃得到的糕点,只有风沙、兵戈、流血,即便这样,你也要跟着你的父母是不是”

    “霍世勋我告诉你,留在长安,可以长成像诸多贵公子一般的俊俏人物,成年之后,更是可以选一个才德兼备的美貌女子为妻,而留在西北,这些你都不能拥有,你甚至必须要重复我的路。你是知道阿父的辛苦的,没有时间陪你和你母亲,也没有时间回来与亲人团聚,即便是如此,你也依旧要选你的父母,跟着阿父去西北戍边么”

    霍世勋太小了,有许多话他都听不明白,但在他有限的数年人生之中,面前的这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便是他的全部信仰。仿佛这一刻突然福至心灵,他知道该说什么话才能得到父亲的欢心,知道该选择什么,才能让自己的人生不留遗憾。

    小世勋点点头,“世勋想好了,要是阿父不喜欢,世勋也不喜欢大屋子了,世勋只要阿父和娘亲。”

    花眠松了口气,将这个小人儿伸臂紧紧地抱入了怀中,眼眶里的红汇聚成了一股热雾几欲滴落。

    “娘亲就知道,世勋是世上最乖的小孩儿了。”她偏过嘴唇,在霍世勋的小脸蛋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霍世勋难为情起来,被父亲重新抱回臂弯之中托举起来,他们一家三口便往回走去。

    他对藏身千阙之间早已看不到那稚幼身影的小太子,到底是心有不舍,只是这时候,他却茫然了,突然不再羡慕小太子拥有的金山银海,反倒是有股说不出的感觉,刘斐他在那里住着,都出不来吧

    他转过头,小手拉着母亲纤白得宛如葱根的手指,脸蛋贴着父亲的肩,轻轻地说道“娘亲,世勋会乖乖的,不娶媳妇儿,也要对娘亲好。”

    这话算是回了方才霍珩的一问,就算啃一辈子沙子娶不到老婆了,也要硬把这口沙子嚼下去,把这份责任承担下去。花眠失笑,一掌轻击在儿子的翘臀上。

    至于十多年后,霍世勋成为长安名媛贵女最心仪痴慕的霍将军之事,他们现在远远想不到,也不愿再去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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