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毅无法理解她口中的所谓近亲不能通婚。
他皱眉听着她说着那些他闻所未闻的理论, 愈发觉得荒谬, 什么生出的孩子会有问题, 简直是无稽之谈。
“别听信这些道听途说之词。”他轻斥:“世上表兄妹结亲的多着呢, 要照你这般说, 岂不是都要生个傻子出来?”
这一刻, 苏倾真恨不得能将她高中所学生物课程, 掰开了,一点点的喂给他吃。
一瞬间的急怒之后,她反倒慢慢平静了下来。刚是她想的岔了, 不该与这点上执着的与他较真,毕竟他与她的思想隔着天堑,是时代的差异, 亦如他无法说动她一般,她也无法将他说服。
与其最终得到敷衍的答案, 倒不如用旁的缘由来打消他要结亲的念头。
擦净了面, 她平复了心情, 组织了下语言后,便开始与他缓缓说起霍光与霍成君,年羹尧与年贵妃的故事。霍光与年羹尧皆是权臣,一个送女儿入宫成了皇后, 一个送妹妹入宫成了贵妃, 瞧着似乎荣宠无限,可最终全都做了皇帝的踏脚石,结局凄凉。
宋毅大刀阔斧的坐在床沿上, 听完后不免诧然的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挑眉道:“这霍成君的故事,你知道的倒是比史书上记载的还详细。”
苏倾也知她的确是添油加醋了不少,为了突出她们下场的凄凉,甚至还照搬了前世电视里的一些桥段。
宋毅见她微滞,便笑道:“年羹尧跟年贵妃又是何人?你杜撰的?”
“不是!”苏倾下意识的出口反驳,可话一出,又立马反应到清朝并未存在于这个时空中,遂又低声解释:“其实也不算杜撰。”
宋毅哦了声,似笑非笑。
苏倾吸口气,神色郑重的看他:“哪怕仅仅是个故事,你又敢说,这般的故事不会在哪日真实上演?”
宋毅慢慢收敛了笑,看着她问:“你不信爷?”
苏倾抿唇,片刻方道:“我不信圣上。”
宋毅拉过她的手,叹声:“你当爷是那胸无城府的匹夫不成?元朝与她们皆不同,她与圣上是血亲,宋家亦是外戚,至少目前与皇家是荣辱与共。”
提起这个,苏倾简直又要控制不住的出口反驳,最终又被她生生咽下。她定了神,抬眸反问:“陈阿娇与汉武倒也是血亲了,可结局又如何?窦武、梁冀、耿宝等皆是外戚,下场又如何?”
宋毅笑了声:“爷又岂是那堂邑侯?又或是那窦武、梁冀、耿宝之辈?” 朝中之事,他本不欲多提,可又怕她胡思乱想,遂额外多说了句:“知道爷与他们的不同又在哪?爷这双手,可以定乾坤。”
今日朝堂又出现了一小番人事变动。最令人侧目的当属那梁简文,如今正三品的大理寺卿,今日早朝之后,就摇身一变,新上任成为正一品的九门提督。
这些年来,宋国舅大力提拔亲信,众臣工已司空见惯,可这由文职到武官的大跨越调动,还是头一次。
不过由此可见,这梁寺卿,不,是梁提督,他是深得宋国舅的信任。也难怪,毕竟是认了干亲的。
如此一来,京畿的兵力便尽在那宋国舅的掌控之下。说句犯上的,如今宋国舅实打实的权倾朝野,那御座上的,也不过是个高高在上供着的佛像罢了。
圣上在御书房内,独自望着先皇的画像许久。
他不是没听过外界的传言,说如今国舅爷执柄天下,天子尚敬他七分。至于剩下三分……则是国舅大人给他留的颜面。
苏倾寻了京城最有名的绣娘过来,想要元朝跟着学些针线活,也好借此定定她的性子。
元朝哪里是能闲下来的模样?摔针扔线的,一个劲嚷嚷着没意思。
苏倾遂耐心劝她,道是与她一道学针线活,比比看谁最后进步最大。元朝这方重拾了针线,可还是不情不愿的。
直待后来不知宋毅偷偷允了元朝什么,她方眉开眼笑起来,愿意学了,也不闹幺蛾子了。
晚上的时候,苏倾还是锲而不舍的与他说起,元朝不适合嫁入皇家的种种缘由。
她太了解他的脾性了,饶是这些年来多有收敛,可他那乾纲独断的霸道作风却不会改变。凡是他认定的事情,便不会轻易妥协,除非他真能想通个中关键。
苏倾断不容元朝嫁入皇家,可她又怕他面上敷衍她,待元朝长大了,他转过头来就将元朝送上了花轿,真到那时生米煮成熟饭,就算她如何愤怒抓狂,也为之晚矣。
于是每晚两人独处之时,她拿出前所未有的耐心,心平气和的与他讲个中的利弊关系,从元朝的性子开始讲起,过度到男人的劣性,再到这世道的审美价值观,最后还会隐晦的提到皇帝的忌惮。
宋毅就喜欢看她一本正经说教的模样。从认识她到现在,她从未有过如现在这般,与他心平气和说着这么多话。而且一言一句,无不在为他们的孩子打算,无不在为护国公府打算,也在为他打算。
这般看着她,他忍不住微挑了眉,面带愉悦。
苏倾见了,遂停了下来,紧盯着他,狐疑问:“你可在认真听我说话?”她刚说到霸道性子的年贵妃一生痴情错付,他竟在笑!
宋毅定了定神,忙道:“在听的。不过你不该总往坏处想,嫁皇家的权臣之女多得是,难道各个都是霍成君,还有那什么年贵妃?往好处想想,元朝为后,将来她的儿子就是储君,你可就是实打实的老太君了。”
“不是……”
“爷知道你担忧什么。”他拉过她慢声道:“用不着千般担忧万般愁绪。较量的关键,在于这掌控之力在谁的手中。”
与她一后院女子,谈及这朝政、权利、局势已是极限,多的他不便多说,拉过她躺下,道:“时候不早了,睡吧。放心好了,爷倒不下。”
苏倾暗叹着躺下。有句话她没说的是,他如何能小看一位忍辱负重的少年帝王?
元朝的事,她是不会同意的,日后她依旧还是要想方设法打消他的这个念头,直待他松口为止。
丹枫迎秋,金风飒飒。
这日护国公府上上下下,开始准备吃的用的穿的等物搬到了马车上,又有府兵搬了长弓绳子帐篷之类的东西,拿到另外的车板上。原来是宋毅要带着人出城狩猎,除了护国公府上的一干人等,一同前去的还有端国公府、卫尚书府以及其他世家大户。
各家除了带来府兵,也大抵会带着自己的儿孙辈过去,这也是培养人脉的好时机。
宋毅让明哥、晗哥以及元朝一同前去。
苏倾本是不愿让元朝去打呀杀的,不想她女孩家家的沾惹些血腥,可一想这半年来元朝多半时间都甚是听话的读书绣花,多半是因着宋毅应承了这个的缘故。且元朝双目晶亮满心欢喜的模样,苏倾便也不忍说出拒绝的话。
给元朝穿上黑色狩猎铠甲,看她踩蹬上马,骑坐在火红的小马驹上,一手握缰绳一手攥马鞭,昂首挺胸煞是志满意得的模样,苏倾恍惚了下。
这英姿飒爽之姿,又何曾输给哪个少年儿郎?
可惜,却是生在这般的年代。
强压下心中一瞬间涌起的各种滋味,苏倾上前抚了抚小马驹的脑袋,嘱咐那元朝:“骑马的时候记得保持身体前倾。别骑得太快,也专心些,莫东张西望的,时刻注意着莫让旁的什么惊了马。还有这鞭子莫要抽打过劲,毕竟是小马驹,它……”
未说完,一旁传来闷闷的笑声。
苏倾不悦的抬眼扫过去,宋毅就索性开怀笑了几声,道:“你信不信,元朝心里肯定在嘀咕,她娘这一刻像极了唠唠叨叨的老婆子。”
元朝别过脸去,瓮声瓮气:“才没有。”
宋毅又是大笑两声。
苏倾没理会他,上前又仔细给检查了番马鞍和马镫,道:“去了之后要听话,不许乱跑。”
元朝点头,然后看着苏倾,两眼晶亮:“娘,等元朝回来,定会给你带几张好皮子,给你用来做冬衣!”
苏倾倚着门望着他们浩浩荡荡的队伍出发,直待他们的身影消失不见,方恋恋不舍的收了目光,回了屋。
冬日大雪飞扬的时候,苏倾跟元朝就在暖阁火炕上的,用元朝秋日打来的皮子,对坐着缝手套。元朝做了双大的,她缝了双小的,完工之后,大的戴在了苏倾的手上,小的则戴在了元朝那。
宋毅见了,摇头失笑,这母女俩的针线活,真是一言难尽。
又是一年初一时,元朝八岁了。
这一年,她人拔高了些,稍微瘦了些,瞧着愈发有大姑娘的模样。
似乎长了一岁也知事了不少,除了偶尔也会有些霸道不讲理,大多数时候还是勉强算听话的。
当然,她还是喜欢偷溜出府去玩,甚至还长了心眼,扮了男装出去。听宋毅提起,有好几次都随着晗哥偷溜进那国子监去了,若不是他们掩藏的好没被发现,那些老学究们非得向他来讨个说法不可。
宋毅当顽笑来说,苏倾却无法当顽笑来听。
夜里辗转难眠的时候,她不免怅然叹息。
宋毅问她,她沉默许久,方低声道:“只叹元朝不是男儿身,否则该肆意畅快许多。”也不会遭受这个世界的不公平对待。
闻言,他也略有叹息。他不是不遗憾,也会时常想着,若元朝是个儿子,那该多好。那他此生,皆圆满了。
“爷也想开了,她愿闹腾就随她去罢,统共在娘家待不过几年,就索性宠着她高兴,该肆意就肆意,该痛快就痛快。若将来进了……”猛地意识到失言,他遂改口道:“爷是说,将来元朝找了婆家,自是要顾忌许多。所以她做女儿家无拘无束的日子就那么几年,宠着便是。”
苏倾却没错过他之前话里的含义。立刻警醒起来,睡意也刹那全消。
她拥着被子坐起来,看着他,语气郑重道:“我突然又想起一个人的故事,他的名字叫鳌拜。”
这一年秋猎归来后,宋毅却害了病,大夫诊断是风热。开始众人只当风邪入体并未当做多大病症,连宋毅都笑着道,他身体素来健壮的很,吃过几副药便会好了。
可谁也没料到的是,他这一病却迟迟不见好,两日过去竟开始高烧不退,整个人也开始迷迷糊糊,卧在榻上昏昏沉沉,有时候半夜时候还开始胡言乱语。
整个护国公府的人都吓坏了,老太太拄着拐杖亲自来看过三回后,每日里每隔一个时辰就会派林管家去后罩楼看看情况,甚至还修书一封令人速传去苏州府,让那宋轩提早来京。
宫里头的太后跟圣上也派人来询问。
各方势力闻风也有些坐不住了,有派府里管家来的,有亲自来的,欲探究一二。却被苏倾让人挡在了后罩楼外。
一日还成,两日大概也能按捺的住,可一直待第五日了,各种小道消息疯传,哪个还坐得住?虽说护国公府里透出的信说国舅爷身体见好,可没见着人,谁又会信?
每日一下了朝,他们就打着探望的名义蜂拥至护国公府里,都想要探个明白,若能亲眼瞧见最好。可那后罩楼却如铜墙铁壁般,被一干府兵把持的密不透风,别说人了,苍蝇都飞不进去。
大管家福禄倒出来好生的劝,只道是奉主子的令,得让大人静养,暂不见客。
便有那口风犀利的,道是老太太如今也病倒了,府上二爷尚未归,如今奉命可是奉谁的命,二奶奶的不成?
此话一出,便透出几分对峙的意思了。
田氏自不可能出来对峙。苏倾就戴了帷帽出来,立于院中,一字一句甚是清晰道:“自是奉我的命。国舅爷病中需要静养,因而方下此令,不觉有何不妥。若诸位觉得我这是霸道不讲理,大可待国舅爷病愈后,向他陈诉此情,那我自无话可说。”
对于苏倾,这场诸位哪个还没听说过,共有的认知就是她是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也不知使了什么迷魂术,迷得那国舅爷要死要活的。
原先只当是个家雀,却没料会她正面出来杠,如此一来,他们倒不好再紧逼。
毕竟国舅爷只是病了,不是去了。
出头的那人连道了几声不敢,退回了人群中。
苏倾回屋之后就让人拿了炉子在外间,开始给宋毅煎药。同时也将那御医叫到跟前,与他探讨宋毅的病情,应注意的事项。
后罩楼里的下人来去匆匆,都低头做着自己的事情,谁敢不敢交头接耳的议论。
自打大人病重那日起,夫人就令人封锁了后罩楼,不许人随意外出,连采买都不成。平日里吃的用的都是库里的储备。
别说他们了,就连那两个过来给大人看病的御医,都一并被扣押了下来。夫人甚至都不许旁人与御医们传话,似乎是唯恐传递了什么信。
他们还听见夫人让福禄管家派兵去两位御医家里护卫,说是防止不安好心的人捣乱。这吩咐没避着人,他们听的见,那两位御医也听得见。
擦身,梳洗,煎药,尝药,喂药……大人的一概事务,她皆亲力亲为,连他们这些下人都觉得,大概以往夫人对大人的冷淡皆是错觉。
明哥去年高中之后,就被安排进兵部办差。本来他大伯父突然病倒,他应该请假回来探望帮衬,可唯恐倚靠他大伯父权势的那些官员们人心惶惶,遂只能强按了心里惊慌与担忧,故作镇定的依旧坚持在衙门办公。
直待连过几日,他大伯父依旧人事不知,眼见着情况越来越严峻,他也顾不得什么了,请了假就回了府,在后罩楼外帮忙应付着每日前来‘探望’的各方人员。
有了明哥的帮衬,苏倾这边的压力减了许多。可没等她稍微松口气,太后跟圣上来了。
苏倾就在门外跪迎。身后的两扇大门紧闭着。
宋太后抹着泪,道是不知她大哥如今病情如何,说着就抬脚要进门。苏倾站起来就挡在宋太后身前,同时令一队府兵过来,将那大门围拢住,任何人皆不得入内打搅国舅爷静养。
宋太后惊怒,抬手几乎要戳进苏倾的眼里:“你这是什么意思?哀家要去探望国舅,轮得到你在这推三阻四?让开!”
苏倾寸步不让。
圣上叹道:“难道朕,这一国之君,也进不得?”
苏倾垂眸道:“望圣上体谅。您龙体贵重,若过了病气,将来国舅爷必会怪罪于我。”
众人大概皆没料到她这般硬骨头,说不让就不让,连圣上发话都不好使。饶是圣上尚未亲政,可毕竟是君,既然他发话,好歹不得给丝颜面。
一时间冷了场,众人皆静默。
圣上没再发话,刚被打了颜面,想来心里头必不舒坦,可他面上却没表现什么。
倒是宋太后气的够呛,咬牙:“对圣上不敬,你这是大逆不道!信不信,便是今日打死了你,你也是罪有应得,他日国舅爷也说不得什么!”
苏倾道:“太后娘娘息怒。”
宋太后问她:“你让不让开?”
苏倾纹丝不动。
气氛死寂片刻后,沉香上来,打了苏倾两个耳光,然后抬脚踹向了她的膝盖。
苏倾只庆幸那元朝在那殿内,不在此处。
慢慢起了身,她依旧只站在宋太后身前。
她自然不会让。无论是她多疑也好,敏感也罢,这档口,她都要坚决杜绝旁人的踏入。
因为往往做成某件事,用不着多的手段,仅需一个眼神就足够了。
宋太后咬牙切齿的盯着她。
沉香还待上前,却被圣上止了住。
“不得放肆。”圣上道,而后叹:“罢了,既然不让进,咱们回宫便是。”说着拂袖离开。
宋太后哪里解气?可也知,打她两下就算了,可若说真杀了她,谁敢?毕竟,谁也不知大哥现今的情况如何。
最后恨恨瞪苏倾一眼,宋太后亦转身离开,心里恨恨想着,若她大哥有事,定第一时间让这个女人殉葬。
苏倾扶正了帷帽,拍净了身上的泥,对众人告罪一声,就进了门。
搁了一日,宋家二爷入京,直待此时,苏倾才觉得她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下来。
如今这护国公府里,有能力且信得过的人,苏倾便只信他了。
宋轩来主事,众人皆不敢围在后罩楼那了,之前爷不过是欺明哥小辈脸嫩,又欺苏倾是个女人罢了。
再有好消息便是,宋毅的高烧不再反复了,瞧着身体似有好转的症状。
再过一日,也能勉强睁了眼,说几句话。
众人见了,无不激动。
待第十日,宋毅的身体已经大为好转。
苏倾抬手试了下他额头温度,暗松口气,烧总算彻底退下来了。
宋毅一瞬不瞬的盯着她,声音嘶哑:“瘦了。”
苏倾坐在床沿看他,想着短短十日间的风起云涌,一时间心头百感交集,不知翻绞着什么滋味。
最终,她轻扯了下唇角,淡声道:“你答应过的,要长命百岁。”
宋毅大震。当即轰的声胸口炸开了汩汩暖流,迅速刷过他的心底,滋养的他五脏肺腑皆是熨帖的热意。
“别怕,别担心。”他灼灼看着她,双眸流光溢彩:“爷说过的话,决不食言。”
苏倾见他说着就要撑着身子起来,遂俯身扶了他肩背,又拿来引枕垫在他后背,让他得以倚靠在床头。
做完这一切,苏倾刚要重新坐回去,却冷不丁被他抓住了手腕。
饶是大病初愈,他的掌心依旧有力。
他紧紧盯着她的发间,目光惊疑不定。
苏倾知他在看什么,有些不自在的偏了头,想要抽了手却没抽的动。
“别动!”他道。而后抬起另一只手缓缓覆上她的发,然后拨开了几分……而后似不敢置信般手指插了她发间拨动些。
本是浓密乌黑的青丝如今竟是掺了半数白发。
才不过短短十日啊!
他剧烈的喘息,槽牙咬得咯咯作响,一双目宛若鹰隼死死盯着那黑白掺杂的发,许久没有移开。
“没什么的,养养就回来了。”苏倾道。
她说的轻描淡写,他却听得隐隐作痛。
最终强迫自己的目光从那发间转移。刚将目光落在她面上,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她脸颊一侧那隐没在发梢间的一道口子,尖锐的刺了目。
他的目光陡然凶戾了瞬,而后恢复如常。
“近些时日辛苦你了,你快去歇着吧。”他道:“对了,将福禄唤进来,爷有事问他。”
苏倾便出了屋子,将那福禄叫了进来。
而后往殿内一扫,竟见着元朝坐在一处角落里,正捏着针线不知在低头绣着什么。
苏倾放轻脚步走过去,走近了方看清楚,她似乎在绣荷包。
轻轻拉了椅子在她身旁坐下,苏倾笑着问她:“怎么想起绣荷包了?”
元朝声音低低的:“我想要给爹爹绣上一棵不老松,以后让爹爹随身带着。”
苏倾一怔。
而后体会到这话里含的那种余悸未消的怯意,她不免心下一颤,又怜又疼的伸手将元朝揽过,倚靠着她肩。
“别怕元朝,都过去了。”苏倾抚着她小脑袋,柔声安哄着:“你爹的身体已经大好了,过不上两日光景,便又能带着你去马场赛马,待你去京中酒楼里吃各种好吃的。”
元朝下意识的扬唇笑,可片刻又收了笑。
有时候人长大,或许仅仅需要几日的时间。
这区区十日,她真实体会到,什么是刀光剑影。
虽然她在殿内并未出去亲眼所见,可她却听得见。知道外面的人是如何威逼利诱,如何步步紧逼。
这十日,她见了她爹病重不起,见了她娘的半头华发,也知道连同她皇姑和表兄在内的一干人是如何厉声逼迫,更知道她娘红肿的脸和那脸上的口子是如何来的……元朝的眼里慢慢蓄了泪,却兀自低了头眨掉,唯恐人知,也不肯伸手去抹,只任凭泪肆意流着。
苏倾感受到腿上的濡湿。仅片刻就反应过来,那是元朝的泪。
这孩子打小就自尊心强,不肯在人前示弱,苏倾知她此刻断不想让她知她软弱,遂也作未知,目光往殿外望去,也拼命压抑眼眶的酸涩。
缓了阵,苏倾故作轻松道:“元朝真的是特别棒。娘可都看在眼里呢,这些日子元朝一直没得闲,帮忙抬水,烧水,我瞧见你还帮忙烧火呢。还帮忙看管下人,指挥着他们各司其职的劳作。若是没有元朝帮忙,娘还指不定要多忙乱。”
好半会,才听得她瓮声瓮气道:“娘,为什么元朝不是男儿?如果元朝是个男儿,那就能像大堂哥一般,在外面跟娘一起对抗那些坏人,替娘分忧。若是哪个敢欺负娘,元朝定不会像大堂哥一般束手旁观,定会冲上前去揍死他!”说到这,元朝呜咽了声:“让他们再欺负娘……”
苏倾将元朝紧紧揽在怀里,无声落泪。
“元朝莫这般想……女儿家也可以做很多事情的。”缓了缓情绪,苏倾含泪笑劝:“虽说这世道对女子多有束缚,可是在规则之内,女子也可以活出精彩来。比如说教你那绣娘,她的绣工多好,大户人家都抢着让她去教;还有那才思敏捷出口成章的才女,她们的诗词甚至都可以青史留名;还有些女子做医者,虽说局限只给女子看病,可到底也是造福了咱女子。甚至是稳婆,也是了不得的,虽世人都道是下九流,可没了这活计,岂不是都没人接生了?那不是要乱了套?等等例子,不胜枚举。”
苏倾缓缓说着,顿了瞬,又抚了抚她的脑袋道:“可是要活的精彩,前提条件是你要先保护好自己,不要留把柄让世俗有攻击你的理由。”
元朝似懂非懂:“就比如娘让我学绣活,学诗书?”
苏倾笑应了。
元朝就坐直了身,重新拿起针线来绣:“那元朝以后就好好跟绣娘学做绣活。以后娘也给元朝请个教养嬷嬷吧,我一定好好学规矩。以后,元朝要好好的,娘要好好的,爹也要好好的。咱们大家,都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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