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落地, 于瀚文与于好古各自没有言语。
于成钧的言辞,委实过于惊世骇俗,在这两人看来都是不可想象的。
当今的世道, 女子便是依附于男人, 更不要提只是一介宫女之身。上有所需,则下必应之。选中了她们,还是她们的福气造化, 便可从宫女中一跃而出,成了小主子。
难道,竟还有不愿的
至于于成钧所说, 于己也是糟蹋,更是无从谈起。不过是床榻事,听凭服侍也就罢了。这是侍寝的宫女, 又不是正妻, 还需得顾及体面,需得给予怜惜。
于好古禁不住说道“可是,三哥,她们只是宫女罢了。”
于成钧看着他, 语重心长道“宫女,难道就不是人了你不将她们当作人看待, 但她们依然是人。老五, 你说你将来想要去疆场。这领兵之人, 心中若不能存仁义, 若不能将兵士当做同等的人来看待, 那你决然不能手掌万千兵士。即便兵士们听从于你,最终也是服从于军法,服从于你的身份,而非对你这个人心服。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如若不能让军队真正忠心于主帅,那是要生哗变的。”
于好古又道“宫女而已,怎能和军中的兵士相提并论”
于成钧一字一句道“老五,你平日里对待身侧之人尚且不能以仁义之心看待,那么去了军中,又怎能立刻就怀仁以待军士你当军士和你平日里所见的御前侍卫一般么各个衣衫齐整,斯文有礼,恭敬谦卑燕朝各地的粗汉,可都在军中。”
于好古听他三哥的一通教训,甚是赧然。这些道理,他也曾在兵书中读到过。他曾在心里想过,自己上了疆场,必定能大放异彩,必定能做的很好,甚至不会比他三哥差。
然而,今日听了于成钧这一番话,他方才察觉自己到底有多肤浅天真。
书本上的道理,唯有亲身经历,方能体会。
如此一场,倒是令他对他三哥越发敬仰钦佩了。
于瀚文冷眼旁观了半日,默然不语,待两人说完,方才出声道“老三,你如此下去,也不是长法。弟妹到底是妇人,这种事难主动。如此,你不如去问问宫中管侍寝的老姑姑们。她们见多了新入选的秀女妃嫔,这等事上该有丰富的经验。或许,能替你想些什么法子。”
于成钧听闻,心想这倒不错,那些积年的老姑姑们见多识广,这样的事该有些什么办法。
想通关节,他便再也不肯耽搁,告辞了两人,疾步匆匆往承乾宫去了。
于好古见他三哥离去,也没了兴致,同太子告别,出宫回府了。
独留下于瀚文一人,站在空荡荡的演武场上,望着兵刃架齐整整一排正在日头下雪亮如银的利剑出神。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越发觉得,相较于自己这个长兄太子,于成钧倒更有大哥与储君的风范。
上过沙场,手握雄兵,驰骋征战过的人,到底是不同的。
与前相较,如今的于成钧,越发的有勇有谋,有气度有魄力,亦有格局。
皇帝不肯临朝,无人敢谏,无人能劝,在于好古被于炳辉挑唆强谏被罚之后,更是成了死局。
扪心自问,当时将此事告知与于成钧,于瀚文是存了不良之心的。
若于成钧对此事不闻不问,那这位才打了胜仗凯旋而归的肃亲王,也就同那班尸位素餐的臣子毫无分别了。但如若他去面见帝王,依这位兄弟的烈火脾气,怕是立刻便要同皇帝起冲突。当面顶撞君王,他的那些军功不说尽数抵消,那光彩也要暗淡许多了。而皇帝,连续责罚两位劝谏的儿子,自然便是昏君无疑了。
这是一石二鸟之策,即便不成,于他这位太子也是无害。
然而,他不止敢去,还把皇帝劝了出来,并全身而退。
今日,他这番见地,更见一片仁者之心。
凡此种种,皆是为上位者,所必有的质素。
三年不见,于成钧当真是长进了太多。
于瀚文兀自沉思,正欲挪步,忽想起一件事来他不肯招宫女侍寝,可是在去西北之前,尚未封王开府时的事情。如此推算,他有这番心性,可绝非是这三年之功。
这念头才自心头转过,他便觉背上一阵寒意。
于瀚文面色沉沉,负手而立,日头耀着他的脸,令那圆胖的脸上神情不甚分明。
正当此刻,场外一人快步过来,拱手行礼道“属下寻了半日,原来殿下在此处。皇后娘娘传召,特命属下来请。”
于瀚文回过神来,望着眼前之人。
这人身着侍卫服侍,腰佩长剑,面若冠玉,正是之前于成钧所引荐的罗子陵。
于瀚文见了他,打起精神,道“陪两位王爷在此处练了练手,且闲聊了两句。既是母后召见,那便去吧。”
言罢抬步,罗子陵便跟在他身后。
二人一前一后,向坤宁宫行去。
于瀚文走着,忽问道“罗侍卫,你跟随肃亲王几个年头了”
罗子陵心中猛地一提,回道“回殿下,属下是在西北军中,蒙王爷提拔重用的。”
于瀚文颔首“那么,总不过一两年罢了。”说着,似漫不经心道“这般说来,肃亲王可十分看重于你。那么多兵士与杂号将军,唯独你是他亲自带回京城,又荐到我这里。”
言至此处,于瀚文微微一笑“足见你才干出众,不然老三断不会如此。投桃报李,你对老三,该也是忠心耿耿的了。”
罗子陵听闻此言,心中一凛,他没有抬头,只回道“殿下这话却有无理之处。”
于瀚文似来了兴致,问道“哦,哪里说错了”
罗子陵便道“属下当初为西北军军士,肃亲王为西北军统帅,故而自是投效于王爷。然,如今属下已为太子殿下的亲随侍卫,便是投效于殿下。属下是大燕的臣民,必是要效忠大燕的江山社稷,岂有效忠于一人的道理”
于瀚文仿佛极是满意他的答话,唇角微扬,点头道“不错,你很明白事理。比那些只知愚忠的蠢物,强上万倍。”言至此处,他忽而回身,看向罗子陵,微笑道“你很好,踏实办差。若你果然是个忠心有才干的,将来必有你的用武之地。”
罗子陵当即单膝跪地,拱手道“属下当然效命于太子殿下”
于瀚文笑了笑,转身大步走去。
到底,他才是大燕的储君
于成钧去了承乾宫,恰逢顺妃吃过午食,正当小憩。
嘉楠将他请进偏殿,行礼已毕,问道“王爷此刻过来,是想见娘娘那大约,还得等上半个时辰。若有急事,奴婢这便去请。”
于成钧挥手“不必搅扰母妃,本王此刻过来,倒是特特来寻姑姑你的。”
嘉楠微微讶异“王爷找奴婢,有何事呢”
于成钧望着嘉楠,话到口边,却偏偏吐不出来。
嘉楠是顺妃身边的老人,年纪较顺妃还大了几岁,到了如今也将近四十了。
于成钧看着她头上的苍苍发色,与发髻间插戴着的一支鎏金梅花钗,半晌方才低声道“姑姑,我也是你看着长起来的。有些话,虽不好意思,我还是跟你说。”
嘉楠更觉诧异,但她久居宫闱,见多了各样离奇故事,还是从容笑道“王爷实在抬举奴婢,有何吩咐,但说就是。”
于成钧遂清了清喉咙,将他和陈婉兮如今的难事讲了一遍,又窘迫道“姑姑,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想着你是老成的姑姑了,该有些法子。”
嘉楠初闻此事,甚是惊异,但微微一想便明白过来王爷与王妃都是出娘胎的第一遭儿,难免不知所措。
当下,她浅浅一笑“王妃身子娇柔,难承雨露,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这选进宫的秀女,初承宠之前,总要有司寝姑姑教导其侍奉之礼,方能消受。如今王妃既有此麻烦,奴婢便取些物件儿与王爷。”
一语落,她便往外去了。
片刻功夫,嘉楠重新转回,手里拿着一方小小的布包,呈到于成钧面前。
于成钧见这布包以宝蓝色绸缎包裹,四四方方,似是一本书册,便接了过来。
打开一瞧,果然是书,封皮上写着几个大字素女人事录
看这五个大字,于成钧顿时明白过来,这是一本什么书。
饶是个男人,他也不由微微红脸。
只听嘉楠低声细语道“王爷将此书拿去,仔细阅读领会,渐渐明白就好了。”言罢,又自怀中取了一支青瓷瓶子,交予于成钧,细细嘱咐了一番。
于成钧接过去了,听了嘉楠这几句话,吃惊不已,低声问道“姑姑,这这可能行”
嘉楠含笑道“王爷放心,这宫里才承宠的妃嫔,必用此物。不然,怕坏了皇上的兴致,终身的恩宠自是无望。”
于成钧依旧将信将疑,他拔开瓶塞,倒了几滴于掌心,却是些油脂,清透润滑,且散着淡淡清香。
但听嘉楠在旁又叮嘱道“王爷且记着,王妃是个柔弱的身子,行事时必要十分温柔,仔细体贴,万不能只顾尽兴而肆意莽撞。王妃从此事中若只有苦楚,得不到半分欢愉,那当然是不甘愿的。”说完此事,又谈那瓷瓶中物,道“这瓶中之物,只是应急。待都好了,便用不上了。”
于成钧这才放心,将瓷瓶与书册都收了,便起身道“多谢姑姑指点,我这便去了。”
嘉楠见他竟这般急三火四的要走,又是吃惊又是好笑,说道“王爷何必如此着急青天白日,回去了也不能啊。”
于成钧被这姑姑调笑,有些不好意思,说道“让姑姑看笑话了,原不是为此。今日入宫久了,王妃必还在府中等我回去用饭,故而不能久留。”
言罢,于成钧顿了顿,又道“姑姑,今日此事,务必不要使母妃知道。”
嘉楠心中会意,应声道“王爷放心,奴婢都明白。”
此事了罢,于成钧便出宫而去。
嘉楠立在承乾宫门口,看着于成钧那挺拔的背影,微微叹息。
陈婉兮,当真是嫁对了人。
当今世上,有几个男子,会这般在意床笫间女子的感受哪怕皇宫中这些尊贵的主子们,侍寝之时也依然是极尽服侍之能事,哪怕不欢喜哪怕痛苦受辱,都要装出一副极欢悦的样子,好稳固恩宠。
王爷看似粗糙,心底里却十分的细腻体贴。
少顷,顺妃醒来,得知于成钧曾来,便招嘉楠过来问话。
嘉楠回说“王爷在军司处散了,过来看望娘娘。但见娘娘午睡,不想打搅,便告辞去了。”便将于成钧所说之事,遮盖了过去。
顺妃却微有不悦“这么急着走,必定是回去见他媳妇的。往后王爷过来,还是叫本宫一声。”
嘉楠微笑应声,又道“娘娘,这王爷同王妃情深和睦,乃是一件好事。唯有如此,王妃才能多多诞育子嗣。”
顺妃笑了一声,淡淡说道“她为成儿生下了长子,这算是功劳。然而,要子孙满堂,只靠她一个人怎么够呢”
嘉楠心中一动,又道“娘娘,这等事还得看王爷的心意。若是王爷不喜欢,强弄了去,怕也不中用。”
顺妃瞥了她一眼,笑道“不必你乱操心,本宫自然有数。”说着,又眯眼道“当初,本宫也是心急,成儿不在还送了人去,竟都被她发落了去。梅嫔这贱婢,还在御前生事。无论如何,王妃到底是本宫的儿媳,再怎么闹也是承乾宫的家务事。本宫,不能让人趁虚而入,便也作罢。如今成儿既回来,自是不同了。”
嘉楠耳里听着,便不言语了。
肃亲王府之中,陈婉兮果然留饭等候于成钧。
然而,王爷迟迟不归,豆宝倒先饿了,便闹着不依起来。
陈婉兮遂吩咐人将饭菜都以热水温着,她便拿了汤匙给豆宝。
近来,豆宝正学着自己吃饭,小胖手捏着纯银长柄菊纹汤匙,舀了奶羹往小嘴里抵着。奶糊粘在小脸上,一会儿功夫便黏黏糊糊起来。
他挥舞着小勺,倒很是高兴。
陈婉兮瞧着,心里喜欢,拿了手巾不时替他擦拭。
一旁,梁嬷嬷劝道“娘娘,这王爷不知几时回来,只顾生饿也不是事,您还是先少吃些吧。”
陈婉兮摇头笑道“我答应了王爷,必要一起用饭,自然要守诺言。”
主仆正说话,菊英忽从外头进来,报道“娘娘,玉宝带回五条金鱼,要放入荷花池中。”
陈婉兮微怔,说道“五条金鱼谁吩咐他买的”说着,忽明白过来,顿觉又好气又好笑这必然是于成钧吩咐的。
这人前几日竟趁她不察,吩咐下人把那两条荷包红鲤捞出来,送进厨房给炖了。
待她吃完,方才知晓。为此,她还狠狠数落了于成钧几句。
倒不是别的,只是觉得分外可惜。这般艳丽好看的鱼,竟然拿去炖汤。
后来夜间,她曾问过于成钧,是不是嫌那是谭书玉送来的,他却矢口否认,只说看着碍眼。
今儿,又吩咐玉宝买了新的送回来。
这么个大男人,为夫为父,领兵打仗的,竟会跟孩子一样的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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