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秘密、助益

    才进二月不久, 朝堂上就传出消息当今至孝纯仁,下旨要为太上皇庆贺圣寿。

    三月十八日是万寿节, 此为正日子,此日往前往后各推二日,共五日不宵禁不闭城门,万民同乐。又在上清宫做九日道场, 以祝延圣寿万安。

    虽今年并非太上皇整寿,但当今孝心隆盛,于是太上皇大喜, 深赞当今心意,又特下旨意令地方一律从简。于是,唯有京师一地,忙忙的预备起来,街市都悬挂上吉祥对联,互相拼比朱漆彩绘,无数的“万”“寿”“福”字形的花纹、图案装饰在京城的各个角落。

    因宁荣二府的老爷们之中,竟无一人能上朝, 故此这消息足足晚了半天才得知。彼时,就是贩夫走卒也都知道了。

    贾赦贾政并东府贾珍,都在一起商议进呈的贺礼。才只半天功夫,古董铺子、金银铺子里物件的价钱就翻了番儿。

    贾母、邢夫人等诰命夫人也焦急的等消息,问是否会进宫领宴。谁知从礼部传回来的消息却令人大失所望, 无须外命妇进宫贺礼, 皇太后当日仅宴请内命妇。而太上皇体恤万民, 要于当日赐宴耆老,文武官员陪同;至晚,登城楼与民同乐,同赏烟花盛会。

    贾母、邢夫人自是失望不已,就是素日厌恶按品级大妆时低人一等的王夫人,心里也不得劲。元春已进宫几年,音信少有,王夫人虽不成望此次万寿能见着她,但仍旧盼望着能从甄太妃嘴里知道一二。

    贾母也有此意,内廷大宴向来是皇宫内消息外流最便宜的时候,内外命妇要在宫里待上几个时辰,只听戏的时候就够说上些什么了。搁平日里,内宫妃嫔要送个信都要经过太监、宫人之口,许多事情都不便说。就比如元春,甄家传来的口信也只有“很好”“安泰”寥寥数语,其余的都不便说。

    贾母不自在,上院里头就清净许多。朱绣本觉着万寿节什么的都与她无关,可偶然听见王凤姐叫下人把年节用的些红福、屏风都在摆出来时,脑子里突然就想到了就是在现代,年味再淡,过年时那些中国结、红灯笼都卖的极好,更何况在这个时候呢。况且太上皇还要与民同乐,那京城大小官员和平民百姓不都得打扮起来。

    立刻就过去眉寿苑,与姆妈商量。刚进院门,谁知恰巧听见姆妈屋里陈嬷嬷道“通州足有七顷的庄子,这是给你闺女置办的我说,夫人给的那二千两够买什么,你别把你自己的老底子都搭进去了罢”

    “你说你,绣丫头现在看着是好,我也喜欢,可是日后她嫁了人,就是再孝顺你,那也隔上一层了,你也得替你自己考量着来你从宫里挣出来,人心易变的道理难道你不懂”

    “你别在绣儿跟前提这些她不仅是我闺女,还是我徒弟你哪儿知道我女儿的好处”

    朱绣鼻子发酸,才知道原来姆妈说林夫人给了一万两,其实是她自己添足了凑成的。她原来听说的时候还纳闷呢,再是为林黛玉筹谋,再看重姆妈,也不至于给个素未蒙面的丫鬟那么多,讨来那一纸身契足以让自己感恩戴德了。要知道贾敏填灌荣国府上下的富贵眼,才大手笔花用了二万两;若舍出一万两给个娘家的丫头,那她这大家太太也忒无轻重了。

    朱绣在庭院当间站住,对着海棠树努力把眼泪收回去,又跟九秋道“不用跟着我,去找你雪雁姐姐玩罢。”

    九秋只当她在看刚修剪过的海棠树,便依言退下去。

    这院子倒座房里单辟出来三间,给不当值的婆子、丫头用,这些人聚在一起说说话、做做活,比关在自己屋子里热闹,况且这地方离正房远,也惊扰不着主子。

    过了好一会儿,朱绣见陈嬷嬷出来东厢、往正房去,料定她是要去看黛玉,忙侧身在海棠树后躲了躲。待她进去,才往朱嬷嬷屋子走。

    朱嬷嬷听见房门响,以为是陈嬷嬷那老货又回来了呢,头也没抬就道“心眼多的跟水塘里的莲藕似的,丢三落四也跟藕一样,都是眼了你这是又落下什么了”

    还未等说完,方抬起头,就见她闺女跟乳燕投林似的扎进自己怀了,忙搂住问怎么了。

    可一搂住孩子,就知道不对,这孩子在外头多久了,小手小脸儿都冰冰凉,荣庆堂和眉寿苑再远也不至于。

    心里就明白了,忙抬起孩子的脸,果然是哭了,朱嬷嬷一面给她擦泪一面道“你听见了姆妈就不愿你多想,才不告诉你的。这本来也没什么,姆妈这辈子就你这一个了,况且还指望你往下传咱们家的朱门绣,那些东西早不早都是你的都赖陈老货,唠叨个没完唉哟,我闺女站外头多久了,这脸都吹的皴了”

    朱绣一半是感念,一半还有愧疚,姆妈对她一片赤澄,毫无保留,就是亲娘也不过如此了。可她有那么多的秘密,有些实在不能说,可有些譬如翠华囊,明明里头那么多姆妈可以用的好食材好药材,可为了不引起怀疑她每每只能拿出一点来

    朱绣往常送些吃食和竹筒水,都要带着黛玉和陈嬷嬷的份,陈嬷嬷是个精明人,她生恐被看出什么来,只能跟蚂蚁搬家一样,这儿添点那儿添点,全用或是只用翠环囊里的东西,她是不敢的。

    朱嬷嬷不知她闺女心里头翻江倒海,兀自给她说日后打算“你别听你陈妈妈胡诌,虽说往里头添了银子,可不至于就不留些,况且这几年地里的出息姆妈都打算好了,凑一凑挨着这个庄子再买个小点的。等你出嫁了,姑娘这里也出阁了,姆妈就搬到小庄子上去住,你和姑爷来庄上时,姆妈还能给你去作伴,多好”

    朱绣更心酸了,吸吸鼻子,道“我招赘,咱们娘俩儿可不分开”

    “呸呸呸不许胡说哪家的好儿郎愿意做赘夫的,你听话,这样的心思可不准再有,若不然,姆妈就要生气了”朱嬷嬷瞪着眼睛哄一程,吓唬一程“你还小,纵然灵慧些,也没见过多少人。你不知道,有些个又懒又五毒俱全的癞子,就愿意上门做这个,在他们嘴里,这也竟成了一门营生一沾上,就跟牛皮糖似的,再难撇清,他拿着钱胡作非为,倘或不给钱或是要休弃他,他就纠结一伙地痞流氓来闹,只闹得四邻不安家宅不宁,你服软给钱了才罢”

    朱绣心头酸软的很,心一横,解开了领上的排扣,从里面将翠华囊掏出来。

    还未等她从颈上摘下来,翠华囊一露出来,朱嬷嬷的眼就跟黏上似的,也不劝闺女了,双手托住细看,嘴里还喃喃道“乍看寻常,越看越妙,这手绣工,竟然是我生平从未见过的”

    待朱绣把头从颈绳里缩出来,朱嬷嬷更是忙托起翠华囊凑到窗边更亮处细看。

    朱绣关紧了房门,侧耳倾听一番,犹见姆妈还在端详,忐忑的心情不知怎的忽就好了一丁点。

    过了半晌,朱嬷嬷才连连称奇“这竟是神仙的手艺我在宫里见过多少历朝历代遗留的贡绣,没有一样能及得上这个一层的。绣儿从哪里得来的这个竟真有人能巧到这个地步不会是神仙精怪作的罢”

    朱绣从未见过她这样连珠炮似的询问,这话也叫她心肝颤两颤,姆妈每每说点什么,都准的可怕。

    朱绣一时不知怎么说,朱嬷嬷早已赶上来,拉她道“你真遇上了\"见朱绣一愣,朱嬷嬷越发肯定,马上道“不行不行,咱们得赶紧去做个道场。请个有道行的老仙人帮着看看。”

    朱嬷嬷痴迷绣艺,这时也顾不得了,急的了不得“什么时候的事啊你怎么就敢往脖子上挂若是正神保宅仙还好,若是别的”一边还看那绣艺安慰自己“那些邪门歪道也不能做出这样清灵隽秀的东西,应是好的”

    朱绣本来还忐忑的不行,可现在话都让姆妈说完了,她反倒下定了决心,拉着她姆妈坐下。

    她接过翠华囊来,拉开上头的系带,朱嬷嬷就叫眼前头一闪,一支眼熟的竹筒就出现在闺女手里。

    朱嬷嬷眨眨眼睛,不信邪的自己往翠华囊里掏一掏,空空如也。“芥子纳须弥”朱嬷嬷方叫出声来,就赶忙捂住嘴。

    朱绣看着她姆妈一眨不眨,只怕姆妈觉着自己是个邪祟。

    朱嬷嬷怔愣了下,看向朱绣,见朱绣正瞧着她,惶惶不安的样子让她一下子就心软了,“罢,也不必做道场请仙人了,这东西必定是好的”

    朱绣这才敢说话“姆妈不问我”

    朱嬷嬷摇摇头,忽豁然笑了“我闺女好运道,必是有来历的,托生这一世,叫我捡着了。”竟有些自得的意思。

    说着把翠华囊搁在朱绣手里,给她擦擦额上的汗,道“常年里,各地都有什么神仙赐福、狐仙嫁人那等神神怪怪的事情传扬开,虽说大多是以讹传讹,可里头未必没有两件是真的。况且如今僧道盛行,这里头也很有些是有些法力能为的。譬如这府里宝二爷的干娘马道婆,在都城大户人家的后院里就极有名”

    朱嬷嬷没说的是,就是皇家也有几件奇异的事。而且慑于皇威,等闲手段术法都不能起效,但一旦有效,必然会祸及许多人,这也是历朝历代皇家都忌讳魇胜之术的原因。本朝太上皇的嫡长子,坏了事的义忠老亲王谋逆之事里,宫中就有传闻是有人魇镇太子,因这句流言宫女太监死的不计其数。

    朱绣见朱嬷嬷不问翠华囊来历也暗自松了口气,她不愿欺骗姆妈,这来历又说不得,掩过去也好。当即把翠华囊的奇异之处说了,听得朱嬷嬷眼中异彩连连。

    朱嬷嬷听说里头竟然还有一大半是空着的,连声道可惜。忙把搁着庄子地契的匣子拿过来,道“还是见得少,没成算有这个,能做多少事情用这里养过的水兑水浇灌,再从庄子上把菜蔬粮食运过来,咱们怎就不能光明正大的吃庄子里有池塘有土山,鱼虾螃蟹、鸡鸭牛羊都可以养你要的那些药材食料,不都可以自己来种吗,自己庄子的出息谁管的着你卖了还是放起来了这庄子也不用招佃户,索性买人便宜些。”

    在朱嬷嬷嘴里,这就是座金山呐。朱绣往常只用它做些吃食药膳,实在是大大的埋没了。

    朱嬷嬷还道“这些竹筒,你就留着摆弄罢,我叫人外头订些好木料的酒桶去。买来放几个在这院里,接些雨水窖起来,日后也有个说头。”这是嫌弃竹筒小家子气了。

    娘儿两个说罢,朱嬷嬷颇有大干一番的劲头,只是她谨慎惯了,拉着朱绣叫她把合计的这些都写下来,再三斟酌后,才想把纸搁在炭盆里烧了,又拍拍脑袋叫朱绣收进翠华囊里。

    朱绣把往日攒的银子都拿出来,足有三百多两。朱嬷嬷也不跟闺女说虚的,把整三百收了,其余碎银角子仍旧叫她自己花用。

    末了,朱嬷嬷又嘱咐道“绣丫头过几日就说往年存下的雨水、露水用完了,再不许从这里头往外拿东西了以后也是,外头存放多少水,你只能换不能凭空从里头拿出来;其余的不管是药材还是食蔬,只可以从庄子上运来的你偷换些,这府里采买的一概不能碰。往日你还算谨慎,只还不够,这不是咱们自己的地方,人多眼杂,保不齐就有那等有心人,万一露了痕迹就万死了。”

    朱绣本也这么想的,自打姆妈和林姑娘来了这半个多月,她拿出的来水不少了,也该用没了。况且马上就到雨水了,过了这节气,雨水又可以重新存上了。

    朱绣回去,才想起来本来要和姆妈商量的事给忘得一干二净,也不愿叫姆妈再操心,索性自己看着办了。

    那头,朱嬷嬷比朱绣想的还要谨慎,她换上出门的衣服,就要去鼓楼西大街,去找干兄弟托他先买座小宅子,还要在七八品小官儿住的文胜街附近的宅子才行。朱嬷嬷没来扬州前就寄信让绣儿她舅舅打听着了,这一回,程舅舅一块觅着两处好地方,朱嬷嬷相中了通州的庄子,无力再买文胜街的宅子,只得暂时搁下,想等攒下钱再说。

    可绣儿身上那宝贝叫她下了心,这东西虽是宝贝,可谁知道什么时候突就没了。人说狡兔三窟,朱嬷嬷觉着还是别都指着这个保把。置办个宅子,挖个地窖,存些好药材好酒好水的在里头,就是日后造化真到头了也不怕。

    程舅舅叫姐姐忽就来了,忙请到后堂去。才听说来意,就笑道“我才说姐姐必得后悔。这宅子实在是好,虽说是三进,可那么大个花园子呢,且又清净又安全,虽卖的贵些,但错过去就难再寻着了,是以我压着中人叫再等两日本想明儿再劝你呢,你这就来了。”

    程舅舅一叠声的命人去请中人,亲手捧了茶又道“姐姐若手里不宽裕,我先垫上。你不知道绣丫头能干着呢,才使人给我送信来,说要做些方胜葫芦、字荷包、各式吉祥络子金寿字样屏风,老圣人万寿,我也正思量这事呢,她先提出来了,给我信上写的那些花样子更有新颖精巧没见过的。”

    朱嬷嬷笑的更欢实了,打开自家带的包袱,里头有七百多两,想了想,拿出五百两来,道“这里头就有绣丫头自己攒的三百银,竟是全给我了。其余的你先帮垫上,我们娘儿们以后再给你。”

    程舅舅心里算算朱绣打自己这里的分红,这三百两真就是倾了家底子了。不由得替自家干姐欣慰,好命得着个心正孝顺的闺女,姐姐后半辈子是有靠了。

    想着自己也寻了这些年,愣是没找着个合心意合眼缘的,摇头笑道“合盖姐姐有福气的。姐姐先收回去罢,我这里还替绣丫头收着两层红利呢,攒些时候时候就够了,下剩的到绣丫头出阁我给她压箱。”

    朱嬷嬷就笑“打量我不知道呢,多早晚才堵上你这窟窿。快别推辞了,下剩的千多两还得你帮着垫呢。”说着又摸摸自己的眼睛,道“我这才回来半个月,绣丫头常常熬些明目清浊的汤食给我吃,我这眼睛比先前好不少,再过些日子也能动手绣物件了。”

    程舅舅这下是真不担心姐姐甥女难过了,甥女手再巧,毕竟年岁小,技艺还远不及姐姐。若姐姐出手,一副桌屏就能卖几十两。想起朱嬷嬷说的清目汤,忙小声道“绣儿那个汤方可难得不难得干爹这两年眼神不好了,太医开的都是些太平方子,不见坏可也不能好,并不大管用。若是汤方上用的东西寻常,姐姐给我抄一份,我给干爹送去,他老人家在宫里也能用得上。这宅子的银钱也不要给了,只当是方子钱罢了,再者,让外甥女放心,这方子我必不外传出去。”

    朱嬷嬷原先还不明白,今日见识了翠华囊,心知绣儿的药方可能有五分功效,另外足有五分是好药材好水拉起来的,这方子给了干爹,兴许也就和太医开的差不多。

    朱嬷嬷就摆手道“我回去问问绣儿,若有用绣儿必会给的,你若提银钱只怕她就恼了。”说着就指着茶壶哼笑一声“这壶里泡的药茶难道不是你外甥女给的,说那些有的没的”

    程舅舅摸摸鼻子,干笑两声,这年头姐姐甥女忒有本事也不好,想补贴一二也难做的很。

    “只是咱们喝的用的,这药材都是绣丫头自己炮制的,她家传法子和别家的很不同。就像你这药茶,照方子配也不是她这个味儿,也没这好用。要我说,她会的那些东西功效还多在那炮制法子上。这药材是进不去宫门的。”

    程舅舅也为难,这方子给就给了,可炮制手段是各家的隐秘,况且没个两年也学不会,这样一来岂非又是太平方

    寻思半晌,程舅舅忽笑道“也不难,我上月听他老人家说今年端阳后就可常回家住了,到时候只在家里喝就是了。”

    闻言,朱嬷嬷大喜,忙问“这么说,干爹能脱开身了”

    程舅舅眼里就有了泪意,点头笑道“可不是,盼了这么些年。”这些年他们见干爹一面都难,偶然一次还得偷偷摸摸的,这鼓楼西大街都知道自己有个姐姐,后来又有个外甥女,可就是不敢让人知道干爹。就是这座绣铺背后的靠山,人家也只以为自己靠着姐姐的路子搭上了忠顺王府。

    朱嬷嬷早就猜干爹是不是开始就是当今麾下的人,只是半个字也从不敢说出口,想起来就为他提心吊胆的,如今可算松口气。

    姊弟两个又哭又笑的,外头家人禀报说中人来了,才赶忙收拾了形容。

    朱嬷嬷从鼓楼西大街回来,又给朱绣带回一包袱的各色珠线、鼠线、金银线和锦缎。

    朱绣正拉着青锦,教她打络子呢,只见她两只手如飞,不停的编织,不一时就结成一只大蝙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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