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丢人

    这话出口, 秋纹就见整个厅堂都静下来,下意识瑟缩的一下, 忽就明白自己刚才那话极不妥当。

    林黛玉放下杯箸,冷笑道“我竟不知朱绣姐姐除了另外照拂着我,还得伺候起二表哥屋里的丫头了看你们这样我就知道以前是没有这事的,想来是我带累了姐姐, 半个林家人就值不得”

    朱绣赶忙拦住,她又不是泥捏的,任人欺负, 犯不着让黛玉替她得罪人。利落站起来,跟秋纹道“我知不是你的主意,也不委屈你,咱们回去说道罢。搅得姑娘吃不好饭,是你我的罪过。”回去说道四个字咬的极重,杀气腾腾的。

    黛玉还要说,朱绣拉拉她的袖子,轻轻摇头。

    朱嬷嬷也道“去罢。”说着和闺女交换一个眼神, 也就放心了。

    待桃月把朱绣送出去,朱绣还拉她道“别叫姑娘气头上吃饭,茶房里有我做好的素烧麦,半晌里拿去大厨房蒸了,配着鲜菇豆腐汤给姑娘加一餐”好不容易才养出精神来了, 为这个少吃一顿不值当的。

    桃月连连答应着, 还当着秋纹的面道“若有什么难为的, 姐姐只管打发人来说。若是只瞒着,不仅朱嬷嬷担心,姑娘也记挂着。”

    秋纹缩着脖子,一声儿也不敢言语。

    直送出门去,桃月才回。

    秋纹陪着笑脸,想跟朱绣说点好话掩过这一遭,“好姐姐,你别放心上,二爷也是急糊涂了,我回去禀告二爷,并不敢劳烦姐姐。姐姐若跟二爷去说,一则二爷脸上过不去,本该给姐姐赔不是的也僵着了;二则姐姐不犯着得罪二爷,二爷对姐姐往日也敬重着呢。”叫朱绣姐姐去找宝玉,岂不让人说自己不会办事。

    朱绣回头看她,轻笑道“好丫头,想两头占好,可不容易怎么我就瞧着像是任人支使,一点子好话就能收买的由着你们捉弄”

    脸上笑盈盈的,可嘴里的话却跟刀似的,一下就捅破了她的小心思。秋纹脸都白了,她以为朱绣向来脾性温厚,是个耳根子软能说动的。

    却不知她心里温厚的朱绣姐姐,现下正盘算着怎么叫袭人好看呢。朱绣满心里都是冷笑才做了爬床的丫头,不缩头好生待着,倒张狂起来欺负到头上来了。不给你点厉害瞧,就飘的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了

    朱绣迈开步子,一般人还有些跟不上,秋纹眼看着朱绣风一样的刮前头去,后面紧紧坠着个小丫头。也顾不得别个,急忙跑起来,她才发现跟着的这丫头眼生,刚打量几眼。谁知这小丫头是个促狭的,腿脚边倒腾的飞快,边笑道“好叫姐姐知道,我是林姑娘给朱绣姐姐使唤的,朱绣姐姐唤我九秋。老太太那里也知道。”

    秋纹心凉了半截,今儿讨来这差事本是想卖好给袭人姐姐,可是踢到铁板上了。

    朱绣进了上院,压根没想和袭人去理论,跟她当面鼓对面锣的,岂不是给她脸了。

    直接去见贾母,贾母方才饭毕,还跟凤姐道“一会子你替我去看看你宝兄弟,好不好的又不吃饭了。”

    凤姐才要答应,就见朱绣进来,指着朱绣笑道“老祖宗只把她做给您的那些点心烧麦的赏一点给宝兄弟,宝兄弟自然就有胃口了,方才给老祖宗夹的时候,差一点就拐个弯儿送我自己嘴里去了”说着还用帕子沾嘴角,像是擦口水的样子。

    哄得贾母和一地的人都笑了。

    朱绣却敛起神色,行了礼却没起身,只道“我方才在我娘那里吃饭,宝二爷房里的秋纹过来说,二爷屋里的袭人身上不好,吃不下饭,叫我做些粥饭送去。”平平直述,丁点儿也没添油加醋,只是把贾宝玉说的省去了。也丝毫不提黛玉。

    贾母慢慢收了笑,立刻就看向后头的秋纹。秋纹唬的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只心里还得感激朱绣没把宝玉扯出来,不然老太太舍不得说宝玉,必定要说她传错话,拿作筏子处置一通。

    贾母连道“好好好一个个都拿大起来了,不把我放在眼里”指着朱绣道“她四更天就起来给我做吃食,就为着前儿我说甜的肉的吃的腻这么一个好姐姐,你们不说敬着爱着,多帮她做点活,反过来还要支使她谁给你们这么大的脸面”

    幸而朱绣丫头脑子清楚,没纵着她们,若不然伺候这一次不打紧,那就是把荣庆堂的面子往地上踩,以后谁还拿自己这个老祖宗当回事呢。

    贾母气的连茶盅都扬了,呵道“袭人呢,叫她来见我我倒看看怎么个金贵人儿,叫我的丫头伺候起来了她身上不好身上不好还不快挪出去,留着过给主子吗”

    凤姐往常跟袭人也相熟,尤其她入了宝玉的眼,成了屋里的第一人。凤姐冷眼瞧着这丫头有些心计,不知怎的又搭上太太的线儿,未必日后不会成为宝玉房里的半主子,这才待她客气些。只是袭人与朱绣相比,不管从情分还是地位上,她必然是向着朱绣丫头的。这丫头心眼正,若真有个难处,别人不说她就帮着做了,况且自家可没少偏了人家的好东西。

    秋纹一眼一眼的瞟凤姐,期盼凤姐能帮着说两句话,好歹把老太太的火劝下去。凤姐只低头装看不见,她心里现在还不自在呢,宝玉屋里的丫头,仗着宝玉一个个都轻狂的很,往日跟她说话也没大没小的,糟蹋东西更是不管轻重,很该得些教训了。

    朱绣要的就是贾母的一句话,却不必赶尽杀绝。尤其是袭人才破了瓜,这会出来兴许就被这堂上的嬷嬷媳妇看出什么来,那可就赔上她一条小命了。

    早有机灵的小丫头去后头碧纱橱里传话了,朱绣看人进去,知道袭人少不得吓破胆子,才道“叫老太太为着我动怒,是我的不是。只是老太太看在宝二爷的面上,再不要生气发火,一来宝二爷孝顺,叫他知道为他的丫头,少不得愧疚难受;二是宝二爷如今也大了,爷儿们都要个脸面,这点子小事很不必正儿八经的说。我只不给她们做,日后再有这样的,我也不来回老太太,自己就抄起家伙事儿打上门去就是了”半个字也没提袭人。

    凤姐亲自扶起朱绣,对贾母笑道“老太太怎么调理的呢,跟前的姐姐们个个都是灵慧人。你瞧这个,咱们平日还说她虽尽心有能为,只是不大说话,这会子听了,才知什么是体贴周到。”把贾母抬得高高的。

    又亲自捧茶劝贾母道“她说的在理,宝兄弟孝顺,何必叫他脸上不好看呢。况且咱们不发落,他知道了也不能容的,他屋里的事,任凭他处置就罢了。”说着又笑起来“您没听这丫头说下回自己抄家伙打上门呢,哎哟哟,老祖宗可别气了,我还等着看这么个好模样的丫头怎么打上门去呢”

    贾母脸色才和缓过来,堂下人皆不知,唯有她自己知道,这朱绣丫头虽在自己跟前伺候着,可根子上已给了林家了,只怕她的身契如今就在黛玉手里呢。

    她心里疼爱外孙女,再有就是林如海在南边经营的很不错,就连老亲甄家听说府里接来黛玉,还特特使人送了礼来。贾母这天着意抬举朱绣,就是为抬林家的颜面。况且就算朱绣仍只是家下的丫头,在这屋里,除了鸳鸯也就数得上她和琥珀了,袭人那蹄子是猪油蒙心混账了。

    贾母对袭人心里厌了一层,只对朱绣笑道“好丫头,我知道你的心。今日你受委屈了,只管好生歇着去。”又叫琥珀“扶你姐姐回房去罢,可怜见的,寒天里起个老早孝敬我,没得着好反倒叫人欺负了”

    待朱绣琥珀去了,贾母立刻看向秋纹,喝命“站着,你怎么传的话,可有惊动你林姑娘”

    秋纹无法,只得仍旧把宝玉这茬掩下,只一五一十把其他的说了。

    叫贾母又生一场气,只跟凤姐道“玉儿和朱绣丫头都是知礼的,饶是这么着,也没见哭叫着来诉委屈,你也听见了,一丝别的话都没有况且朱嬷嬷看她这个闺女跟眼珠子似的,这会子也不见人过来讨理”

    凤姐笑道“林妹妹那里上上下下都知好歹懂规矩,这也是姑妈陶冶教导的好,从根子上说,姑妈是您一手教养,可不就是老祖宗的功劳吗。”

    碧纱橱里跟火烧似的,袭人听了小丫头的传话就瘫在榻上,青白脸直哭“二爷,你这是要坑死我”

    宝玉连连跺脚长吁短叹“朱绣姐姐怎的这么大的气性,往日她还常做些点心吃食分给外头的小丫头呢,怎么今日就告到老太太跟前去了可恨那样的女孩儿可叹可怜有什么不虞的来与我说便是,何必闹到老太太知道呢。”只是唉声叹气,却没说要往前头去向老太太求情。

    晴雯从外头进来,听见这话,冷笑道“人家散东西给小丫头,是她厚道心善你往日里还敬着人家叫姐姐呢,怎么就看不见除了老太太点口吃食,烦她做了。其余的,便是二奶奶想吃口新鲜的,也是平儿亲自去求人家,还不敢让另做,只是有什么就拿点子什么”

    说着就看向袭人,越发动了气,“那起子人心里打了什么主意自己知道,何必混赖这个痴人。要真是心里不肯,他叫秋纹吩咐话的时候怎么不拦着我回来要使人把秋纹追回来,这位小爷不让,那工夫怎么不说话劝着这会子倒全推到爷儿们身上了”见她那样子,到底把嘴边上你们私底下弄的鬼,我都知道这话咽了回去。

    袭人哭得呜呜咽咽不能自己,宝玉气道“你也不用多话你既会说,就该早来说,这会子又火上浇油的做什么”

    晴雯气的脸都黄了,不觉又添了醋意,冷笑道“我火上浇油我原是糊涂人,不配和主子说话”

    宝玉听了这话,登时就急了,挥手就把案上的玻璃钢扫到地上,碎渣子和水泼了一地,一对玳瑁鱼在地毯上扑腾。

    晴雯也气哭了起来,麝月站在旁边,本不敢说话,见状忙把两只鱼救起来,暂且搁在外厅的花缸里。

    袭人天旋地转的,满心悲苦昨儿才得偿所愿,宝玉眼看着待自己就更不同。谁知今日就这样了,不觉将昨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的心思全死了。

    谁知麝月兴冲冲的从外头跑进来,捂着胸口笑道“可是好了我听前头的丫头们说,老太太要发落的话叫朱绣姐姐拦了下来”

    闻言,贾宝玉大喜,忙问“怎么说的我就说她是个知道轻重的,况且平日又温厚可亲,哎,我方才原是唐突了她”

    袭人也如释重负,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

    只晴雯冷笑道“她本就是个知轻重的好人,只不过是这里有人拿大,不知轻重罢了只盼着日后可千万别动那点子歪心思了,省的大家伙儿都跟着吃瓜落”

    说着就蹲下身拾玻璃渣子,到底是怕渣子锋利扎着宝玉的脚。

    宝玉突闻柳暗花明,心下又疑惑又感激朱绣,心道她若没心思,何苦跟老太太说。她若是真恼了,又为何倒把老太太劝服了。

    一时秋纹回来,宝玉忙拉着她问。秋纹现下心里还哆嗦呢,有心想瞒下来不得罪袭人,可方才老太太那里一堆的老婆子丫头,自己不说也总归能打听着。只得省去自己传话的说法,只把朱绣在老太太那里的应对一一说了。

    贾宝玉知朱绣竟能体贴自己的脸面,心下又惊又喜,不知说什么好。

    后头满脸期冀的袭人脸却灰白了,偏又不好说,只得强忍着。

    晴雯斜了一眼,把手帕里的玻璃渣递给小丫头,嗤笑道“朱绣自己尊重,才说给老太太听。你们别觉着人家小题大做。你们只想,可若是环三爷的丫头,不,他的丫头还不够,若是兰哥儿的丫头要袭人给她端茶倒水的伺候,扪心问问自己觉不觉着丢份子我这还说的轻了,若换成太太屋里的金钏,她那个脾气,早把天都捅出个窟窿了”

    话说的贾宝玉也羞惭惭的,他原是昨晚上和袭人成了好事,正在心尖上呢。今早晨见她在外榻上娇懒疲乏的模样,便想着哄她高兴,想起前几日老太太赐的粥饭袭人喜欢,一时心急才做岔了。

    晴雯说着,眼圈又红了,只道“你们看人素日脾气温厚,便任性妄为起来,谁知人家不是没脾气,只是没缘由不发罢了。当都跟我似的,凭你们欺负”

    她那个爆碳脾气,倒说这话,听得众人都笑起来。

    贾宝玉忙过来握她的手,只见手指尖上已被玻璃扎破了一点,心疼的忙含在嘴里吸吮了两口,晴雯唬了一跳,连忙抽手把帕子摘下来,捧着叫他吐出来。

    碧痕、麝月等众丫头见好了,都松口气进来说话。只袭人,怔怔愣愣的不知想什么。

    这时候,朱绣那头呼拉拉来了好几个媳妇。手里捧着的有尺头有金银锞子,还有一顶梅子青缠枝花帐并新做的锦被缎褥之类,最贵重是一匣子镶青玉的银头面,青玉虽不值钱,可重在里头挑心、掩鬓、梳背、发簪、顶簪等都齐全了。

    琥珀帮她一起谢赏过来人,抱着匣子笑道“唉哟,我本还一肚子气,看着这些,我倒觉得好了的,总归她没占着便宜。你得着这些,都能凑副嫁妆了”

    朱绣白她一眼,从自己妆屉里拿出一个盒子,道“我舅舅前儿从苏杭捎来的,这是你的。鸳鸯的我昨晚上和她说话时给她了。”

    琥珀打开盒子,眼睛一亮,是一对小巧精致的蝴蝶步摇。轻轻拿起来一看,那蝴蝶翅膀随着人动作轻轻扇动,好似要从花蕊上飞起来一般,琥珀赶忙把盒子掩好,放进怀里。

    过一会又纳罕问“怎么没听你说青锦那丫头,往日你有好东西头一个给她莫不是忘了”

    朱绣哼笑道“她不合适戴这个,我有别的给她。”王夫人喜欢粗粗笨笨的,青锦若打扮的出格了,只是坏事。她也不是没给青锦,只是青锦心里明白,不往外带罢了。况且朱绣如今也带着她做些活计,趁着现在,攒点家底子是正经。

    琥珀想想也就明白了,遂按下不提。

    这几个媳妇从后院出来,还在说道老太太如何如何看重朱绣姑娘,朱绣姑娘如何如何好的话。打头的一个理理身上的衣裳,仍旧要从小门往前头去,被旁边的人一把拉住问“傻大姐她娘,你做什么去”

    那女人便笑道“老太太命我去看看宝二爷屋里的袭人,若果真病的重了就挪出去,没得叫宝二爷跟着病人在一屋里。”

    众女人听说是袭人,都撇嘴,戏笑道“那是个拿大充款儿的主,你去了,她再跟你充主子可怎么好”

    傻大姐的娘并不得脸,好容易今日被老太太亲自吩咐的差事,立时要拿出劲头来办好,在众人面前好显摆。这会子听这些话,不免跟她们掰扯了几句。

    谁知就叫一个宝玉屋里的粗使丫头芸香听见了,忙一溜烟跑进碧纱橱里说了。

    袭人正满面泪痕的跟贾宝玉说话,贾宝玉百般俯就,赌咒发誓忙的团转。

    芸香进来,如是一说,宝玉和袭人都急了。

    袭人也不敢再在榻上,忙忙的起来梳洗,只是虑着时间紧迫,只把泪痕擦干净,穿好衣裳,胡乱梳了头发。

    才刚在碧纱橱外头的大床上坐下,那傻大姐的娘已进来了,袭人忙站起身来问好。

    傻大姐的娘也不答言,只围着袭人转了一遭,上下打量,半晌方没好气道“也没病啊,妆什么病西施的样子,白叫我跑一趟”

    又拿着贾母当幌子充大,指着袭人的鼻子骂道“以后再做些狐媚子的勾当,引着爷儿们在意,必回了老太太撵出去”

    袭人羞的脸紫涨起来,却不敢还嘴儿。只是分明听见外头的丫鬟们的偷笑声,越发觉得没脸,泪珠子忍不住的往下掉。

    傻大姐的娘以前只有捧着这些人的份,如今发了威风,越发得意,边往出走嘴里还一高一低的说“自己存心不良,就别怪唱戏的腿抽筋下不来台都是自个作的”

    贾宝玉躲在碧纱橱里听着,待走后才出来,一时也不知怎么宽慰劝说袭人。

    倒是袭人,不愧是心里暗藏些野望的,过了半刻也不哭了,重新梳妆打扮了。贾宝玉看她好了,忙殷勤的要给她画眉,搁以前袭人必是不让的,这会儿她有心让众人都看看自己在宝玉心中的分量,假做推辞一句,就抬起脸儿随宝玉施为。

    晴雯啐了一口,摔帘子出去了。袭人只当没听见,目光莹莹的看宝玉。贾宝玉给她画了眉,又赶着给她唇上擦胭脂。袭人看他又犯了吃胭脂的毛病,这才赶紧说话岔开他,只说老太太要传饭了,因自己惹了一场气,撵着宝玉去前头哄老太太开心。

    待送出宝玉,袭人叫过芸香,细问她生辰、家人等话,才道“今儿多谢你。以后你叫蕙香罢,宝二爷爱花、赞花”

    蕙香大喜过望,立时跪下磕头。

    碧痕在外头听见,小声“呸”了一下。

    袭人明显感到这屋里的人都不驯服起来,只能忍气故作大方,心里盘算着先把宝玉的心拢住,劝自己外头那些人,以后不知怎么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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