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必不相负

    朱嬷嬷好不容易脱身, 到后园里去看女儿。

    朱绣正有一针没一针的对着绣架发呆, 书房里冷冷清清的, 几个贴身的丫头都跑出去要替她看过礼, 说要学给她听。朱绣能听见前头的鼓乐喧闹,甚至隐隐还听到舅舅的大笑声, 忍不住撅噘嘴明明是自个儿的亲事, 可这繁琐礼仪走下来, 竟像是和自己不相干一般;别人还能凑个热闹,吃吃喝喝笑笑, 可这待嫁的姑娘就非得羞坐深闺,不露面不听不问不言语。

    朱嬷嬷方掀起湘竹帘,就看到自家闺女那副模样,好气又好笑的从袖中取出聘书道“又作怪样儿,湛家送来的,给你看一眼, 一会得供到祖宗跟前去。”

    “什么”朱绣朝她姆妈一笑,接过来,又仰着脖子叹气“您和舅舅都忙, 等闲有空咱们能一起说话。先不能出门, 这也罢了,不出二门, 我也还能在花园子里转一转,如今连院门都不能出。姆妈,这嫁个人怎的这么麻烦我憋得慌。还得几个月才能解禁啊”

    以前在荣府里, 姆妈回南的时候还有青锦陪着,再不得,那时候满脑子是攒银子为日后打算,从来只嫌日短的,哪像现在,长日漫漫,除了绣嫁妆就是看几册杂书。偏生这个时代女子可以听戏却不好看戏本子,就连话本都少的可怜,这书房里放的自然都是不出格能叫闺秀看的,就更乏味难说了。两架黄花梨书架上,柜格里整整齐齐摆满了书,可翻来翻去,能看得进去打发时间的居然只有几册游记和农书。史书倒是有,但今人写史,力求简言精辟,搁在现代可以写几十万字的精彩生平,如今只得几十个字就写完了,读史不是消遣是受罪,怎么能叫人看的下去。

    朱嬷嬷也知拘的闺女狠了,看她撒娇,好笑道“都是你舅舅惯得你,先前趁着我不在,纵的你忒狠了,如今正好矫一矫性子,给我安安生生的待着,叫丫头们陪你打双陆也好玩棋也罢,只不许出院门”

    朱绣做了个鬼脸儿,这才细看手里的东西。手中是大红锦面的帖子,上头用金字书就“聘启”二字,里头是撒花金笺,共有八折。朱绣一面心道,做的跟奏折似的,一面打开来瞧,只见里面用台阁体写着伏乞,仰攀,乔柯以仆子湛冬暨湛门石公第六孙,敬聘阁下之女以为内助,传冰人之言,修月老之书,敬术,后面又有什么金诺恭递,鸾凤之书的话。

    “他们家送的聘书”朱绣用手指捏着,忽然想起自己上辈子的愿望就是能尽善尽美的完成规培生阶段,早日接到心仪医院的大红聘书,可老天捉弄,学业还没完成就一杆子被怼到这里,如今手上拿的却是上辈子从未想过的聘书。

    朱嬷嬷忙从她两个指头里把聘书抽出来,仍旧好好的揣回袖袋里,笑道“你听话,姆妈前头有事,听话啊”说着就施施然去了,本来就是偷空叫闺女看一眼,省的像别家闺女似的,连自己出阁的三书都没亲眼见过。

    “哎,姆妈,妈”朱绣叫了两声儿,朱嬷嬷唯恐她撒娇歪缠,愣是头也不回。

    至晚,将到三更天,程舅舅才安坐下吃一盏晚茶,听说甥女的话,尤为扼腕“这湛家哪哪都好,就是他家小子年岁大了些,不能等,若不然绣绣还能在家叫咱们多疼几年。如今,也不过才算把都中转过,通州、直隶、天津府还有南边,我本想着带小姑奶奶都见识见识呢,谁知道,哎”

    朱嬷嬷没好气的瞥一眼,“今儿还嫌等的时间长呢,说是憋得慌。幸而林老爷早早回了京,我再不回来,你们甥舅两个能翻天了这都中的戏楼茶楼,玩的还少了依我说,湛家要十月下聘,就十月好了,省的闷着你好甥女。”

    程舅舅本打算抻一抻,腊月下聘,明年杏月请期,六月亲迎。受家里看重的女孩儿,六礼走个一年半载是常事儿,自家这个已是斟酌后让步的结果了。可这六礼走起来,是叫家里女孩儿受罪,自家又不像别家人丁兴旺,小辈们多的数不清,待嫁女儿和姊妹们一处也无趣不到哪里去。可自家只这一个小囡囡,长辈也少,忙起来把绣绣一个人关在她那小院里,是难为孩子了。

    程舅舅心里泛酸“那下回官媒再登门,咱们就应了十月”

    程舅舅既答应了,在官媒登门时,果然点头应下良月十六下聘。吕媒人喜得嘴都合不拢,好话不要钱的往出恭维。她经手的婚事多了,自然看得出来这程老爷是真不舍得嫁甥女,湛家自然也知道,都琢磨着只怕得延到腊月才能下聘。如今不知怎的,这程老爷竟然松了口,允了湛家选的日子,湛家还不知道怎么谢她呢,这谢媒礼还不知得多厚呢。

    谁知还不能良月,晚秋菊月湛大就带着湛冬,两父子亲自登门,郑重来拜访。

    程舅舅心里疑惑,迎进正厅,叫上了茶,才探问道“湛老爷这会儿上门,所为何事”忽喇巴的,是个什么意思。

    湛大面露难色,看一眼湛冬,苦笑道“亲家舅老爷勿怪,实在是这小子不省心,还请亲家母也来听说。若贤兄心里不愿,只听贵府之意,我湛家绝无怨言。”湛大叹一口气,嘴里说着愿凭吩咐,可满脸都是期冀祈求之意。

    程舅舅一凛,忙吩咐去请姐姐来,一时朱嬷嬷来了,湛家父子忙起身见礼。

    各自归座后,湛冬起身,拱手道“日前朝廷调令,命小子迁为丰台大营守备一职。不日就将上任。”

    程舅舅和朱嬷嬷姊弟相对视一眼,程舅舅笑道“这原是喜事,湛兄,令郎高升,年少有为也。况且丰台大营亦离京不远,并不为坏事。”

    守备之职为正五品,比六品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直接越过了从六品,况且这也是实权之职。虽则不在京中了,可丰台大营就在京郊,为拱卫都城安全防卫所设,再远能远到那里去程舅舅心道,在丰台大营里,湛家小子的前程就更不用说了,比在五城兵马司里往上升迁要容易的多。湛家小子才多大年岁,已是五品守备,程舅舅只觉这甥女婿寻的是好。

    湛大扫一眼厅中,这程家管家十分知机,早在奉茶后已率婆子小厮都避出去了。

    湛大也起身,涩道“丰台大营增兵,各处皆有调动,只怕是,朝廷要对安南国用兵了。到时”

    “什么”程舅舅噌的站起来,这是说湛家小子许是要随大军出征

    湛大苦笑,他快五十的人了,膝下只得湛冬一个,儿子自小律己争气,虽嘴上没好话,可他满心里都是为这臭小子自豪,怎么可能愿意让独子上战场拼命。只是皇命难为,兵部调派,不容违抗,是湛冬自己接下了调令,木已成舟。况且,湛大看了儿子一眼,冬子自小喜舞刀弄棒,自开蒙起,就勤练武艺,不曾有一日懈怠,只怕他心里也想一展豪情报君恩,未必就没个征战沙场、马革裹尸的少年冀望。

    再是不愿,可话得说明白了,省的连累人家的好闺女,湛大忍下涩意,强笑道“好叫您家知道。这臭小子只怕有六七成会随军出征。到时,沙场无眼若有万一,岂不带累了贵府千金湛家实不敢相瞒,这亲事如何,只听您二人吩咐。”

    想一想又道“咱们都是为了孩子,尽可有话直说。若作罢,也是我家之故,湛家一力承担,尽力不叫贤侄女声名受损。是这小子配不上贤侄女。”

    程舅舅摆摆手,看向朱嬷嬷,朱嬷嬷拧着眉心,实在没料到婚事到了半截,却生出了这事。只是姊弟两个都知道朝廷之命,湛家也没法子。

    朱嬷嬷打量堂下长身而立的湛冬,心下着实属意,叹道“如今已暮秋,若要用兵,大抵在何时”

    湛冬回说“晚不过明年季春之时。只怕北地河道能通行,就会南下。”如今朝廷还捂着盖子,只怕过两月就会揭开来了。

    朱嬷嬷闻言,在心里算了一回,也长叹一声。明年三月用兵,这下剩的还有半年,这湛家倒是难得厚道人家,他家若是一意要瞒着,只催嫁自家,南下前叫自家把女儿嫁过去也是能成的。毕竟就算听到朝廷用兵的消息,自家也不会知道要从丰台大营调兵。更何况多有这样的人家呢,独子上沙场,可不都巴望着先留下条根来么,只怕后头半年都中嫁娶之事要更多了。

    程舅舅也道“湛兄厚道,这情咱们承了。不若”婚事就此作罢。沙场无眼,有个万一,叫绣绣如何呢,一辈子就毁了大半了,就算被人说嘴,也不能冒这险

    朱嬷嬷截住话头,笑道“如今这关头,我们也不讲究什么虚礼了。虽是父母之命,可两个孩子着实般配,如今倒听他们一言才是。”

    闻言,湛大甚喜,笑道“正是,正是我家这臭小子不必多言,自是百般愿意为着这亲事,就连奠雁所用大雁都是他亲手寻捕”

    湛冬抿紧薄唇,只道“为老父,为家小,冬都会谨慎保重,尽己所能得胜复归。只听朱小姐之意罢。”

    程舅舅点点头,朱嬷嬷深看一眼,起身扬声吩咐“去请你们姑娘到后堂去。”

    朱绣正做鞋面,下聘之期定下,湛家来下聘的时候,自家得回以自个儿亲手做的鞋袜衣裳。湛家人口简单至极,婆母小姑一概无有,故此朱绣只需要做公公和湛冬的份就够了。男子鞋袜衣服无需多少刺绣花样子,好做的很。小定之时,湛家已把尺寸夹在文定礼里头了,朱绣只费了数日功夫,就全得了。

    这会儿,朱绣手里的是一双黄缎团花万福的鞋面,却是给湛冬亡母所做。依朱嬷嬷言语,湛老爷虽未续娶,可朱绣作人儿媳,也该做全套了,把亲手绣作的衣衫鞋袜供奉在湛冬亡母牌位前,也是尊敬孝顺的意思。

    春柳面上慎肃,伏在朱绣耳边私语几句。

    朱绣一愣,深吸一口气道“走。去前头。”

    说罢,起身整衣,扶着春柳的手往正厅后面厢房里来。

    朱嬷嬷已等在这里,把湛家来意尽数说了,抚着女儿的后脑,怜爱道“知女莫若母,你的心思,姆妈是知道的。不提你,只姆妈这里,就很是满意湛家小郎君。只是如今这当头,若不告诉你,一径替你拿了主意,姆妈怕你不愿,也怕我和你舅舅日后生悔。”

    朱嬷嬷此时左右为难,平心而论,湛家此次上门,叫她更愿意这桩婚事了,门风清正人品厚道,实在是难得的良配。可偏偏赶上了用兵,刀剑无眼,谁也不敢保证湛家小郎君能活着回来,更不能保证全须全尾的回来。不管是身陨,还是落得残疾,自家闺女日后的日子都难过了。

    朱绣来时还以为湛家要悔婚,如今听闻此事,才知缘故。

    看姆妈一脸难为,朱绣心里也不好受,但仍问“安南国可是在粤省之南”

    朱嬷嬷道“正是,当地土司林立,一直不太平,如今朝廷不愿再容忍,故要用兵。我听你舅舅说,那地方极湿热,蛇蚁毒虫巨多,我朝南人去往那里尚且还不能适应,更何况湛家世代北人,只这水土,就是大大的难事。你舅舅说就连安南土人,每年亦有不少死于毒蛇毒虫之口。绣绣,你可得想好”

    姆妈两次提起舅舅的话,朱绣心知舅舅极疼她,这意思就是不愿意继续婚事,就算有损闺誉,也要稳妥为先。

    朱绣想了一会子,她原本从未对婚事有过多少期待,上辈子都没有,更别提这个侍妾通房是正理的时代。可自打那位姓湛的小军爷送来一双鞋子,朱绣自己再不想承认,也知道这心里到底是有了那人一点点痕迹。况且罢了湛家,再寻另一户,又能多好呢,能叫她奢求一生一世一双人么若真有几个姨娘通房日日在自个身边侍候着,这日子说起来还不如守寡呢。湛家小郎君日后如何,叫朱绣也说不好,只她心里想着,都是赌一把,既已下注,就该无悔。

    “姆妈,我知道您和舅舅的意思。只是,我还是想愿意”

    朱嬷嬷的眼泪忍不住掉下来,拍了闺女一记“你这孩子,怎的这样死心眼姆妈教过你什么,不管怎么样,守好自个儿的心,自个儿的命才最重要,旁人再好,也得给自己留有余地你怎么都忘了”

    朱绣红了眼圈,笑道“我没忘。姆妈,我也不是非君不成,只是求个清净安生的过活,他家如何,只看家风清正罢。”

    湛家求亲时曾隐晦提起愿效仿前朝岳山高氏,四十无子才纳妾。这亦是叫朱嬷嬷听着最顺耳喜跃的一句话。

    朱嬷嬷摇头道“人心易变,你怎就知道这湛家小郎君日后不会”

    朱绣笑道“他既无情我便休罢了。姆妈和舅舅教导出来的,这点子决断气魄女儿还有只是如今,前途未卜,给一个机会又何妨呢入谁家的门不是去赌,反正在哪种境地我都会尽量让自己过得好。姆妈和舅舅为我操心够多了,只放心吧,我可不是个自苦的性情。”

    朱嬷嬷听了,想一想,忽道“不然就告诉湛家拖一拖,等他家儿郎回来再行亲事。”说的自己连连点头“对,这样也算得上两全其美了。我儿还小,一二年的光景还是能等的。”

    朱绣用手帕给她姆妈拭泪,笑道“若是易地而处,我是要往战场去的小郎,湛家退了亲事,只怕舅舅和姆妈恨不得立时给我娶个媳妇来,一来叫我心有牵挂,二来许是能留下根苗。咱们家如此,湛家只怕也差不离。”

    朱嬷嬷听得有理,也没法子了,她本来继续和作罢五五之分,如今搂着香香软软的小闺女,竟全是不舍了。满心里不愿,不舍得叫女儿拿终身去赌,可看闺女的神色,却是已定了心思。

    虽然后悔,朱嬷嬷到底拗不过,也不舍得,只得重新净面掩住神色,收拾妥当从后头出来。一出门,就见兄弟满脸凝重,显然方才绣绣的话他都听见了。

    程舅舅长叹一口气,道“走吧,既是绣绣的意思。”

    正厅里,湛大正焦躁的用手指轻点小几。亲家一家都在后头,堂上只他父子二人,湛大分明能隐隐听到后厢的声音,越不能听清楚,这当头,益发难消磨等待。亲家舅老爷分明不愿意,亲家母模棱两可,只不知这姑娘如何选择了。湛大越琢磨,越是灰心。

    湛冬垂眼静坐,一声不吭,就如他所言,尽听朱绣之意愿。唯有骨节分明的大手,才微微显出其主人的不静不定。

    一时,程舅舅姊弟出来,湛家父子忙起身,程舅舅细细端量湛冬片刻,才强笑道“我们家的意思,下月十六,你家来下聘罢。”

    湛大仿佛听得仙乐,喜的合不拢嘴,连连答应。

    两边都只字不提这是后头朱家小姐的意思。湛大满口都是“亲家母、亲家舅老爷仁义”

    湛冬眼睛里如坠辰星,双手合抱,一揖到地“冬必不相负”

    朱嬷嬷这才缓了神色,微微向屏风后侧目。

    程宅正厅十二扇围屏后面,传出轻轻一笑“这话,我记着了。”,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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