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神游(5)三合一

    故国神游5

    “客官里面请。”小二热情的将人迎进去, 招呼道, “您喝点什么”

    张保笑了笑,“捡了好的泡一壶吧。”

    小二泡茶去了,张保的视线却在店里转了一圈, 旋即直接挑帘朝里面走去。

    一进去, 就看见郎阔的院子, 而小二正跟一人在说话。

    小二一见这人私自进来,顿时急了,手心翻转朝后, 袖子里的利器瞬间就滑了出来。德海一把给拦住了, 看着张保, 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他有话要说就里面谈。

    等人进去了,小二才继续去前面待客。

    后面的书房, 两人分宾主坐下。能找到,就没什么要掩盖的了。

    德海当年做的再隐秘,可跟主子见面是少不了的。那些近侍就算是没看清过他的脸, 但也知道他的存在。这就是为什么他跟苏培盛一直有来往的缘故。

    张保此人,他详细的知道对方。

    可对方就算不知道他, 也模糊的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在。从雍王府到雍正朝,几十年的时间, 作为聪明人的他们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没寻出来。可既然知道,而在新帝登基之后,却无一人将自己的存在告知于当今, 那至少说明,这些人心里还是有几分忠心在的。因此,看人找过来了,他没躲的必要,也躲不了。

    张保也轻笑“最初还是想给当今陛下卖一把力的吧。”要不然不会经营这么一家这么高调的铺子。

    很多售卖的都是贡品。

    德海摇摇头“雍正朝的时候,贡品在外面买卖,那是有很多人要倒大霉的。可到了乾隆朝,外面用的比宫里还好些的比比皆是,我这小店倒是也不出奇了。”

    张保失笑,“是啊要是当今如主子那般,便是主子走的突然,没留下什么话,迟早也该找到这个地方的。可惜了可惜你的一片心呐。”

    德海没有言语,为了保持这个店的风格,这么些年了,他没少拿银子喂内务府的那伙子人。也使得这里有贡品茶叶在很多人看起来,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他自己都不知道在等什么,但只要店还开着,那么,散落在外面的兄弟就总还有个依靠求助的地方。要不然,时间长了,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是干嘛的。

    至于说支撑到现在,总还是有自己的道道的。

    他是隶属于粘杆处,但属于粘杆处内部更隐秘的那一部分。主子将之称为内处。他们负责最隐秘的事,也负责监察粘杆处内部。因此,在粘杆处内部,自然就有自己的人。而这些人,在不用对粘杆处内部再监察的时候,却也不都跟他失去了联系。至少,他们中的好些就是自己培养并且送进去的。其中就有自己的义子和徒弟。

    当今圣上手面一直松散,对现在的上虞备用处也还算是大方。而恰好,自己的义子和徒弟,现在也算是混出头面来了。一茬人接一茬人,将自家这边的开销裹在上虞备用处,一点问题都没有。毕竟陛下,驭人以宽嘛。

    只要差事不出错,够忠心,贪财实在算不得大的错处。

    后来,见当今这位万岁爷确实是不知道自己等人的存在,他也心灰意懒了。要不是还有当年的老弟兄要照顾,他早找个清静的地方呆着去了。何必守在这里呢

    这些年,跟自家那徒弟和义子都不能有面上的往来,一年见上两次都跟做贼似的。上虞备用处说起来也是隶属于内务府,而且属于内务府炙手可热的那部门。官职不大,但大家隐隐的都知道这些人是干嘛的,因此上,怎么可能以为银钱这种小事,跟这种人闹的脸红脖子粗了。这一拨人属于得罪不的的,你也怕他背后给你打小报告不是

    因此,自家这边运转一点问题都没有,甚至是很宽松。

    不花钱,那是因为不想高调,也不能高调。要不然,只凭着徒弟和义子这些关系,弄到点贡品茶叶不是轻而易举,又何必打发人腆着脸去求别人。

    这会子张保说一片心不一片心的,早年也不甘过,可谁叫主子走的那么突然,谁也没料到呀。

    这人一进来他就知道,和亲王一定是说了不少,宫里有了些消息。这也正是他这两天焦躁的原因。他是死活不愿意相信那就是主子,可对方这个作为,他又看不明白。说他是反贼吧,可有反贼把自己硬往朝廷的枪口上送的吗

    没有知道大阿哥病了,别的都不想,只想着去救人。救人的手段他没见,但御医嘴里的消息很快就能传出来,他们对此的评价是出神入化。

    这样的医术哪来的太医不能代表大清的医术顶尖,这也差不多吧。民间出一个厉害的大夫也不奇怪,长的跟过世的皇后如出一辙就奇怪了。

    他一直将对方往反贼上拉扯,可有反贼不惜暴露自己去救皇室阿哥的吗

    这不就矛盾上了吗

    眼前的张保是当年跟在主子身边的人,这人其实比自己跟主子呆的时间要长的多。他大部分时间是黑暗中行走,见主子的机会两三个月能有一次就不错了,倒是张保,跟在主子身边,说起啦也是二三十年了。

    知道对方一定是听到什么才找来的,要不然,这十五年都没有消息,这个时候跑来干嘛

    他不想谈这个问题,他不知道从何谈起,因此就道“咱们也算是有些交情今儿出宫,是有什么不放面你出面的事,想叫老兄弟们帮你料理吗”

    张保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银票,“这是一万两。有件事得劳烦兄弟们帮我办。”

    德海眼皮子轻轻跳了下,“大事恐怕不成了。兄弟们也好些年不摸刀了。”

    “不杀人”张保就道,“一点小事,这银子是请兄弟们喝酒的银钱。你知道的,现在跟着的那位太后,多的是人要巴结。跟着出宫是肥差,下面的人为了能得太后一见,很是舍得。我又不怎么出宫,留着这东西也不过是张废纸”

    德海也不在乎那一万两,但想尽快打发此人,就道“你说,我听着。”

    张保看他“我想拜托你两件事。第一,替我查一查,最近几日,和亲王都忙什么了。第二,当年主子驾崩的时候,参与过的旧人都有谁活着呢。能不能请到京城找个地方暂时给安置妥当。有些事,我想问问。”这话一说出来,他的眼神难免带上几分晦暗。

    德海心跳不由的加快,以为是来问跟主子和娘娘长相相似的事的,结果却不是。听那意思,反倒是要查主子驾崩的事。这是怀疑什么

    他没多问,也不知道该怎么问。但还是点头,算是应承了这个事情。

    既然答应了,张保就不好多留,起身就告辞了。

    德海没有送,直到张保离开,德海才吩咐小儿,“叫人盯着他。”

    此人出宫到底是想干什么

    他此时其实已经被弄糊涂了。可更糊涂的是盯着的人回来说,此人去了找苏培盛的徒弟们去了,虽然没找到。但是老这么打听也不是事。

    “”德海心里被张保搅和的七零八落的,张保到底在宫里知道了什么,出来查这些到底是几个意思

    他晚上去了那个院子,问了守门的人,得到的确切答案里,这神秘的二人组,并没有离开院子,甚至没有丝毫要出去的意思。

    这般的沉得住气。

    他抬步往书房门口去,隐隐的能听见里面的说话声,他本想过去听几句。却不想才要靠近,钱盛就在门边一下子站直了,扬声道“主子,德先生来了。”

    德海看钱盛“”之前还是德爷爷德叔的叫,现在成了德先生了。你就那么认定里面的人你还记得是谁把你带过来的不

    钱盛面带笑意,不卑不亢,德海竟然从这小子身上看到了几分当年苏培盛的影子。典型的笑面虎一只。

    弄的德海真有种要见主子的错觉。

    钱盛心说,我听了一天的壁角了,我能不知道里面的主子说的是啥。点评朝中大臣,那都是当年的那个味道。他有什么不能信的

    四爷在这边住的,其实也不闷。各种供给都是上好的,跟近距离的看着十五年的历程,其实感慨是颇多的。

    刚好德海来了,他的兴致也正好,就叫进来说说话。

    德海进去,对于眼前的场景其实是陌生的。主子娘娘脸上带笑,手边放着算盘,不知道在算什么。而自家主子,随意的歪在榻上,见他进来就指了指边上的椅子,“坐吧。”

    正好不想对着此人见礼,德海就直接坐过去了。

    这位主子并没有见怪的意思,德海的心却突然跳的快了起来。若此人是假的,才越是会在意这些小细节。可若是真的,又何必在意而且,主子那人,都说是极重规矩。但这得看对谁。对亲近的人,其实容忍是度是极高的。

    他坐下的时候,抬头细看,这夫妻两人脸上的笑都还在。

    德海轻咳一声“主子,奴才是有事前来禀报。”

    嗯

    四爷看他“说。”

    德海就把张保的事说了,一边说还一边看四爷的脸色。张保和陈福二人给当年的熹妃,那已经是雍正十三年的事了。那时候满朝其实都知道,继位的除了四阿哥再无他人。因此,给熹妃赏人,任何人瞧着都觉得这都是荣宠。可其实,坐在皇位上,尤其是先帝又不知道他会天年不永的情况下,赐人的这个举动,其实就是监视。

    张保和陈福在宫里格外低调,并不因为是当日先帝的旧人就如何的目中无人。这些年,倒是尤其得那位太后的信重。听义子的意思,不管是那位太后还是如今的那位万岁爷,都不知道这两人其实是肩负使命的。至少现在是不知道的。

    这么些年,这两人低调的叫人都几乎忘了他们的来处,因此,外面就更不可能知道这两人是怎么一回事了。

    想来,若是眼前此人是假的,此刻自己一说出张保,对方就算也知道他,也只是泛泛而已。

    可谁知道他的话才一落,四爷就摆手“钮钴禄和弘历在宫里的那些事,不用特意叫陈福再报了。那母子俩从不知道收敛,宫里哪里有什么秘密,街头巷尾茶馆里听听去,谁不能说出几件宫廷轶事”

    很是没兴趣的样子。

    德海一愣,他只提了张保,却不曾说陈福。可此人一张口就说了陈福,却没说张保。

    对的这里面有个从属问题。当年,陈福比张保要更得主子看中。给张保的旨意也是陈福代传的。可如今却都只知张保比陈福混的风光,全不知当年谁是主谁是次。

    这样的事,当年在大家都知道谁是隐形太子的情况下,怎么可能会叫别人知道这是要坏了皇家父子之情的。所以,这事特别隐秘。除陈福和张保二人之外,他算是唯一的一个知情人了。

    因此德海就真吓到了,那边主子娘娘递过来的茶他险些都端不住了。

    四爷心里了然,却不在这事上纠缠,反而问起了一些老臣。

    这种御前奏对的感觉,叫德海心里有些异样。不过有个人能说一说这十五年的事,他还是乐意的。可这是十五年啊,从何说起

    德海跳过了自家主子驾崩那时候的事,从乾隆开始登基说起,“太突然了,加上当今那时年轻,手忙脚乱。”

    林雨桐点头,驾崩的突然,新君继位必然仓促,而那个时候弘历年仅二十五岁。放在现代,也就是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孩子。事实上,弘历的状况就是那样。他是要经验没经验,要势力没势力,怕他皇阿玛猜忌,那是能小心就小心的。因此,手忙脚乱才是正常的。

    德海就继续道“幸而有鄂尔泰大人和张廷玉张大人”

    这两人是先帝留下来的老臣重臣,弘历能借助的也只这二人而已。

    “当今称这二人为国之柱石。”德海说到这里,就看上面的主子的表情。

    主子已经皱起了眉头,“倚重之后呢君臣难相得了。”

    德海就不敢说话了,因为主子说的都是对的。

    林雨桐就道“弘历聪明,但好显于人前。当日彷徨的新君在朝政走入正轨之后,只怕看着这些老臣,柱石之臣,也有些碍眼了。”

    四爷就道“非一人之错。”

    德海对这话深以为然“都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当今对这二人的倚重,不自然的就形成了以这二人为首的两党”

    四爷闭上了眼睛,这事着实是有些讽刺。他最是记恨朋党,可偏偏留下的两个大臣,却成了新朝朋党的首领。若是那位四爷泉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德海藏了一肚子的话,不自觉的往出倒,“鄂尔泰家,其子侄多半为总督巡抚。鄂容安为两江总督,鄂弼为四川总督,鄂宁为云贵总督,鄂昌为甘肃巡抚,鄂乐舜为山东巡抚,家族势力膨胀。张家也不惶多让,张廷璐曾任礼部侍郎,张若溎曾任刑部侍郎、左都御史又有张家姻亲,桐城张、姚两姓世代联姻,外面都说,天下缙绅,张、姚二家占其二。”

    林雨桐皱眉“鄂尔泰此人有此作为并不奇怪,可张廷玉不该是如此不谨慎之人才对。”

    她是佯装着问的,其实具体的情况,她在史书上都看了。当时弘历的做法不算是错的,对付鄂尔泰一党,他是擒贼先擒王。鄂尔泰此人行事张扬,为人傲慢,吃相也难看了一些。因此,弘历是严家申饬。从乾隆六年开始,此人就走了下坡路。后因鄂尔泰长子犯事,被乾隆放狠话当年能用你,难道如今就不能办你

    鄂尔泰至此夹着尾巴做人,乾隆十年,还给病死了。

    虽则病死了,但最后还算是保住了名节,死后配享太庙。

    说起配享太庙的事,德海就不由的道“张廷玉为了这个,办了件糊涂事。”

    这边三个人在这里说张廷玉,那边乾隆在宫里,也想起了张廷玉。

    吴书来当日的话,他当时斥责了,但是回头再想想,其实是心里发毛的。于是,便将当日的那些密档重新的给翻出来,自己怎么也得看看才行吧。

    可这种事,敢叫谁知道

    想来想去,能想到的人只有两个,一个弘昼,一个弘瞻。

    弘瞻十来岁的年纪,担不起事呢。能商量的好似只有弘昼一个。再不想见这小子,还是打发人把弘昼给宣进宫了。

    弘昼一进宫里的人就有种生无可恋的感觉,进宫的时候脸还是阴郁的。

    乾隆把人叫进去,外面叫人守着,这才把找到的东西叫弘昼看,“你猜测的也不是全无道理。”

    弘昼被吓的心肝颤,“四哥,我昨天晕了头了,胡说八道的。”

    乾隆坐在边上,“虽说有这么个东西,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说明你的猜测是对的”

    臣弟可没那么说。

    乾隆就道“最直接的法子,还是将你见到的二人,顺利的拿下。是人是鬼,见了真面不就清楚了”

    弘昼心肝都跳了,万一是真的,你不得当成是反贼给杀了他不能反对,怎么办呢他踢出一个人来“张廷玉万岁爷为何不叫张廷玉来问问。他是先帝老臣,雍正朝的事,有什么是能瞒得过他的眼睛的”

    乾隆皱眉,冷哼了一声“张廷玉”他用手里的扇子敲着书案,“罢了,宣吧。”

    此时的张廷玉都七十八了

    弘昼其实心里挺唏嘘的,这个老臣啊,当真是不容易。主要是自家这个四哥啊,这脾气简直狗怂到没朋友。

    说张廷玉结党吧,他也没营私。当时你刚登基手忙脚乱的,处理不了朝政,要人没人,问啥啥也一知半解的。还不是鄂尔泰那个奴才和张廷玉给你撑着的。当然了,鄂尔泰膨胀了,他是满臣嘛。那时候鄂尔泰的势力那般大,张廷玉那些姻亲,不都是您提拔起来了。当然了,不可避免的,张廷玉身边肯定会因为权力聚拢一些人,可这就是权力的魅力对吧

    就拿自己来说吧,我为啥动不动的就闯祸呢刚立功我就非得闯点祸,功过相抵。为啥的为的就是你别奖赏我,我这人还荒诞,所以,想钻营的人就不会围着我了。于是,皆大欢喜,你也不用猜忌我,就像是当年皇祖父猜疑老裕亲王一样。如此,这不就兄弟处的好了吗

    说这个什么意思呢就是说,第一,张廷玉没有结党弄权之心,第二,你还用人家制衡了鄂尔泰。你看鄂尔泰死了之后,张廷玉在朝堂上等闲还开口说话吗

    张廷玉是谁三朝老臣了,圆滑老道那是在骨子里的东西。外面怎么骂张廷玉的说张廷玉不过是中人之姿,只懂得和稀泥,就是朝中有事,那也是不发一语。

    对一个显赫了三朝的老臣来说,否定一生是何其大的事

    但张廷玉呢你们谁爱笑就笑,爱骂就骂,我就当我的太平宰相,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人家在朝堂上都退让成这个德行了,自家四哥说人家啥说人家是擅自谨而近乎于懦。

    想起这些,弘昼就唏嘘,你说这嘴咋这么毒呢

    说到底,自家四哥就是看张廷玉不顺眼了呗。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型的。

    林雨桐也在听德海说此事,她就皱眉,跟四爷道“同一个大臣,两任帝王,对其两种看法,挺有意思。”

    四爷眉头就没松开“性格使然。”

    林雨桐点头,赞同这个话。四爷早年做事有时候带着几分天真和任性,冲动急躁都是在所难免。而张廷玉办事却周密细致,耐性极好。两人恰好互补,因此君臣相得,处的十分融洽。因此,四爷眼里的张廷玉,不仅有才华能力,而且品德高尚,忠于人主,算的上是一纯臣。

    可弘历跟四爷性格迥异。张廷玉是精明人,他精的内敛,且性格谨慎。而弘历呢,也绝对算是一精明人,但他精明的张扬,高调。两个精明人碰在一起,于是,张廷玉的谨慎,在弘历的眼里就是巧,就是滑同是精于世故,玲珑多窍的人,在弘历看来,只怕觉得张廷玉面上勤勉,其实背后心机深沉。

    四爷就叹气“张廷玉今年,七十有八了吧”

    是

    德海点头,“是怕是行李都收拾齐备,准备回乡了。若不是大皇子突然病重,张家只怕已经启程了。”张廷玉曾是永璜的老师,学生病的不中用了,老师要走,这未免太无情了一些。

    事实上,张廷玉被宣召,也以为是要走了,皇上把他叫进宫说几句话。

    因此,一进去就行礼,嘴里说的都是告辞的话“如今大阿哥已无大碍,老臣也就不多留了,本打算明儿一早,进宫跟万岁爷辞行”

    这话一说,弘昼心说,坏了坏大了自家四哥这会子正不痛快呢你这进来两句话没说上,直接就说要走了。你这么着急干嘛在自家四哥眼里,这就这么不想给他尽忠

    他脑子里闪过这样的想法,就见这位万岁爷果然像是被人踩了尾巴似的,暴躁了“朕细细看了配享太庙的名单,其中有费英东,有额亦都,这些哪个不是元勋,为大清立下过汗马功劳的人。他鄂尔泰配享太庙已优容,你张廷玉更是不当配亨”

    别说那么大年纪的张廷玉了,就是弘昼,脸都白了。

    那呵斥声还在继续,“你张廷玉,皇考在世的时候,你也不过是帮着拟旨的小官小吏。自从朕登基,十五年来,你毫无建树朕姑息你,不过是看在你一大把年纪,在朝廷混了这么些年差事”

    弘昼赶紧就拦“万岁爷,您息怒”这话说的着实是刻薄了

    张廷玉是老泪纵横,谁能想到,习了一辈子臣术,到最后一败涂地。

    他这边还怔愣呢,那边就有东西砸了过来,“你看看,这是配享太庙的人,你张廷玉现在告诉我,你有什么资格跟这些人比肩。”

    可张廷玉配享太庙,是先帝爷恩旨的。

    张廷玉此时,却当真是无法再言语。这个快八十岁的老臣伸手,一下一下的打自己巴掌,一句又一句的老臣昏聩。

    弘昼心里愧疚的不行,怎么想起把他给折腾来了呢他给太监使眼色,赶紧给太后递个信儿去呀

    有小太监悄悄出去了,可这有用没用他并不清楚。他没有一刻不盼着,要是那真是皇阿玛该多好。可管管四哥吧,他这颠倒黑白,动不动就翻旧账的毛病是要把臣下都逼死的呀。

    弘昼这会子是真替张廷玉冤的慌。其实,乾隆三年,张廷玉就请辞了。

    这是个特别知道进退的人。新皇登基,需要扶持的时候,他不能走,否则就是要挟新帝。兢兢业业的辅佐了两三年,新君皇位也坐稳了,一切走向正规了,张廷玉请辞了。那时候虚岁说起来他都是六十六七的人了,他说精力不济,眼花,写字手都打颤了。而且,开始健忘,吃的少了,睡的也好了。以身体不好的缘由请辞,但是这位万岁爷给驳回了。

    张廷玉呢,辅佐了康熙雍正两朝,又在乾隆新君初立的时候帮着稳定局面。他就觉得可以功成身退了。而那时候的万岁爷离不了张廷玉的,因此不放人家走。

    可到了鄂尔泰死了,自家四哥又瞧这个帮他掣肘鄂尔泰的人不顺眼了。于是,扶持了年轻的讷亲,将张廷玉排斥在内阁之外。刚好,又赶上张廷玉的长子病故,白发人送黑发人。各种打击之下,张廷玉的精神是大不如前。也确实摆出了姿态,就是不想干了。在衙门,谁说什么他都说好。有个属官来告假,说我爹死了,他也回人家好好好,别人都笑,但他像是没觉得一样。人都说张廷玉昏聩了,可弘昼觉得,张廷玉还是想走。他感觉到了,再不走,一辈子的清名就完蛋了。

    可自家这四哥就是假装看不见,就是不放人。

    乾隆十三年,张廷玉又坚持请辞,说他都七十好几,快八十了,请求荣归故里。自家四哥是怎么说的,说“卿受两朝皇恩,且奉皇考遗命,将来配享太庙,岂能从祀元臣归田终老之理”

    张廷玉就说,宋、明两朝都有配享太庙的大臣乞休回家的,更何况,七十悬车乃古之通义。

    这话也没错。老子曾云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老二引退,于国于臣都是好事。

    可这话不知道怎么就又叫自家那喜怒无常的四哥不痛快了,骂张廷玉,大致的意思是,你快八十了你就得退休了你就得回家去享福了你举这个例子那个例子的,那你怎么不学学人家诸葛孔明呢学学人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呢

    这就很不讲道理了就是人家不干死不算完呗。

    他还不光是在宫里骂,还下诏骂,骂的天下皆知。

    张廷玉一辈子顺风顺水的,结果老来得了这样的结果。走也走不了,中枢又排挤,那么多人看着皇上的脸色行事,动不动就参奏。他的日子有多难过可想而知。

    后又赶上皇后病逝了。皇帝这狗脾气从那个时候起,就更糟糕了。张廷玉也是绝了,再奏对的时候就颠三倒四,一副昏聩的样子,自家四哥总算开恩了,答应叫他乞休了。结果张廷玉临了了,办了一件糊涂事,那就是请求自家这四哥,说臣这一走,怕是就回不了京城了。等老臣将来死了,配享太庙的事得作准,这可是先帝给臣的恩典。

    然后坏了,又把自家这四哥给惹急了哦你给我皇阿玛当忠臣,康熙时期,你就是隐形的四爷党。到了雍正朝,你跟我皇阿玛是君臣相得啊怎么朕做了皇帝了,你今儿请辞,明儿请辞的,不想给朕干。是你是忠臣,但却不是朕的忠臣。我皇阿玛是说了叫你死后能享太庙,那是皇考的圣旨,我不敢违抗。但是张廷玉你得知道一点,我现在就算是答应你了,可你也别忘了,那魏征的墓碑还是被唐太宗给砸的。

    言下之意,叫你进太庙,我不愿意,可我会遵旨。可你进去了就无忧了吗真能叫你进,也能叫你出。那时候你都作古了,身后的事你现在求保证,你求的来吗

    说了不知道多少难听的话,说鄂尔泰还有平定西南之乱的功劳呢,你张廷玉,谨慎自将,只敢传写谕旨这点活儿,你还真敢想配享太庙的事,不自量力

    骂完了,又扮好人,说是虽然不配太庙,但这毕竟是老臣,给个伯爵的爵位吧。

    按说也就完了,谁知道今儿自己嘴欠,叫了张廷玉来。得话没说两句,这又开始翻旧账的骂。

    弘昼有时候觉得吧,自家四哥看不顺眼张廷玉,主要是张廷玉身上有很多跟自家皇阿玛相似的地方。比如谨慎隐忍持重,但骨子里又不失圆润。太过相似的结果就是,自家四哥对张廷玉的态度更像是一种发泄。发泄对自家皇阿玛的不满。

    今儿刚好是提到皇阿玛的旧事,给了他一个爆发的契机。他发了这么大的脾气,好似也在情理之中。

    那边七十八岁的张廷玉老泪纵横,自打耳光。外面却一直没见太后宫里的人。

    今儿这是要怎么了结呢

    乾隆兀自在那里喋喋不休,把这些年张廷玉办过的事挨个拉住来批了一遍,好似没一件是办的好的。

    却不知道,德海的徒弟已经将消息悄悄的送出去了。

    德海正跟四爷和林雨桐说张廷玉这些年的遭遇,密信就给送来了,他面色大变,急忙递给四爷“主子,您看。”

    四爷扫了一眼,就闭上了眼睛。

    林雨桐察觉到,四爷的手抓着扶手都有点抖。他是替那个四爷生气这个儿子是陌生的,但是张廷玉这样的老臣,却是熟悉且有感情的。

    别管张廷玉此人是不是一个精于臣术的人,只看在他这些年为大清兢兢业业,也不该遭受这个待遇。

    况且,他是被指名配享太庙之人。

    这是否定张廷玉吗不是这是否定四爷看人识人的能力呢

    四爷起身,看桐桐“研磨”

    林雨桐抬手给研磨,四爷几乎是颤抖着手写下了一个字,然后交给德海,“将它送进皇宫给那个逆子”

    德海浑身都抖了,他低头,慢慢的退出去。

    这边正僵持着不知道如何是好,突的上虞处来人,有急事求见。

    乾隆这才住嘴,喝了口茶,将人叫进来。

    上虞处这人低着头,手里捧着两件东西,“有人持此块令牌道宫门外”

    弘昼蹭的一下拿过来,是皇宫大内的令牌。他现在一听令牌就敏感,心里突突的跳了起来,然后急切的抓向那个信封。

    并没有人拦他,这也是必要的验毒程序。

    结果信封打开,里面是一张纸,纸上只一个忠字,墨迹还是新的。

    可这一个字,却叫弘昼浑身都哆嗦起来了,失声喊“四哥四哥你看”

    乾隆早看见了,他此刻双目圆整,抖的比弘昼还厉害,伸着手想碰碰那副字,却怎么也伸不过去。

    弘昼终于反应过来了,“这是给张阁老的”

    张廷玉这才抬头看过去,紧跟着,他愣住了,愣愣的流泪,跟之前的落泪截然不同。然后一个苍老悲戚的声音响彻了御书房“先帝爷先帝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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