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孽镜台13(修)

    安子悦攥着纸条, 浑浑噩噩地走出庙宇。

    路上他碰见饿得骨瘦如柴的百姓, 那些人四肢干瘪, 手指上满是脏污, 就算还没到年纪也满头银发, 脸上的表情憔悴而惶恐。他们看到安子悦,依然颤颤巍巍地跪下来行礼, 就像以前的每一天一样。

    他们当他是父母官, 因为信任他, 才坚持到现在,饥饿与战乱都没有夺去他们眼中渴望生存的光芒。

    可自己何德何能。

    安子悦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他一进屋立刻冲到书房, 拿出他珍藏的那支笔。

    文曲星的笔此时依旧光彩照人,笔杆上的七星熠熠生辉。

    世间万物更迭,只有星辰之光亘古不灭。

    星君所说的天道, 是不是如同星光一般,不可撼动。

    安子悦紧紧握住毛笔, 心头突突跳。

    他可以靠这个法宝活下来。

    可是别人不行。

    他拿着笔,跌坐在书房的地上, 动也不动,望着地面出神。

    直到太阳落山, 夜晚降临。

    月黑风高,星辰黯淡, 这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

    安子悦在书房里待了大半天, 门外有人大喊大叫着打破平静, 将他拉回现实。

    “大人大人城门出事了”

    安子悦打了个寒战,这才回过神,他站起来冲出书房,揪住来报信的手下问“发生何事”

    那人一直在发抖,像是经历了可怕的惊吓,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虫子爬进来好多虫子”

    安子悦松开那人,拿着笔大步跑出去。

    等他到了城门,才看见城门边的道路上爬着好多虫子,密密麻麻地在地上,像铺了一层地毯,它们聚集在一起,挪动着腿,在夜色中跳舞,起起伏伏又像黑色波浪,朝着人们席卷而来。

    安子悦在西南这么多年,对这些有些见识,知道这都是毒虫。

    西南王久攻不下,开始用旁门左道破门了。

    这些毒虫个个巨大而漆黑,口器翕动发出恐怖的声音,估计都是那位仙师得意的杰作。一旦让它们扩散开来,本来就因为饥饿而虚弱的人们瞬间会被毒虫的毒性侵蚀传染,一传十十传百,这城就要变成死城了。

    铺天盖地的毒物侵袭着城池内部,与此同时西南王借机发动了夜袭,城门上的守军因为虫子不胜其扰,好多人因为毒虫的啃噬跌落城头,一时之间,惨叫声不绝于耳,眼见着城门就要守不住了。

    恐怕今晚,就是城破之时。

    安子悦大吼着让人用火烧虫子,火焰升腾而起,噼里啪啦的声响惊天动地,火光中惨叫哀求纷纷传来,连天都被烧红了,可虫子依旧前赴后继,用身躯去扑灭火海,火焰虫鸣与人们的哭喊,让这座城池宛如地狱。

    安乐静静地望着这一幕,说不出话。

    人们传说地狱可怕,可人间又何尝没有地狱。

    安子悦同样也望着这一幕。

    他手里紧紧捏着笔,用力得指尖都泛白了。

    因为有这支笔,毒虫见着他绕道而走,火焰也无法沾到他的衣角,他身边的所有人、所有物都乱七八糟,只有他是完好的。

    “只可保你一人。”“天道不可违。”

    何为天道

    安子悦在心里问自己。

    所谓天道,就是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们去死,而他可以独善其身。

    安子悦似乎能看到自己今后的命运,他会在这场浩劫里活下来,然后因为曾经举报过西南王平步青云,官拜三公。

    他甚至可以将父母接去京城,说不定皇帝会让公主王女嫁给他,在京城的大宅里,他会和父母妻儿一起幸福地生活。

    那时候,他坐在庭院里看花开花落,会不会再想起西南的山、西南的水,会不会觉得心安

    安子悦从激动恢复平静。

    他大步从手下手里夺过一把刀,朝着自己的胳臂划过去,一条左臂瞬间变得鲜血淋漓,安子悦忍着疼痛,用手中的毛笔沾上自己的鲜血,跪在地上写写画画起来。

    既然毒虫源自巫蛊之术,星君神力应该能够克制。

    既然天不让他死,那他就拿自己的血救人。

    安子悦不会画符,他想着要震慑毒煞就要画龙,但他画技实在是差得不行,他从小只会写文章,画画不管请几个老师教都画得犬不是犬,虎不是虎。

    可他不放弃,坚持不懈地用笔画着心中的龙。

    墨色的莲慢慢从笔尖绽放,在血与火的夜晚开出一片片星星点点的花。

    墨莲淡雅高贵,抚平了黑夜的躁动,铺陈开来,城池像泡在清水里,那些虫子迟疑了起来,减缓了攻势。

    墨色的花海里跃出赤红的龙,在夜色里翻滚鸣叫。龙形矫健,如同雷点,红龙所到之处,火焰熄灭毒虫尽毁,红光与墨莲交相辉映,浓重的瑞气随着龙的飞舞四处飘散,一时之间黑夜沸腾,万物觉醒,充满生机。

    所有人被这种神迹惊呆了,纷纷跪下来,朝龙的方向叩首。

    安子悦却心知还没有结束,不可以停下,他不断地放着自己的血,为神笔补充墨水。

    龙越来越大,飘在空中,雷霆万钧,震慑四方。

    城墙上的士兵收到了鼓舞,居然逆转了局势,将叛军打下城头。而城门内的士兵再次聚集起来,加固城门,用人肉堆在门的后方。

    安子悦放血放得视线都模糊了,可他依旧咬着牙坚持。

    要等到天亮,他这么想着,除了这个信念,他的脑海里再也没有其他任何念头。

    神龙华美,雄姿纠纠,穿梭在墨莲之中的红龙身形威武,所有的邪祟毒物全被驱散。

    西南王的士兵们看到这种景象,心里发虚,忤逆神龙真的好吗,每一个人都在心里这么想。

    心虚则行动弱,守军渐渐取得了上风。

    终于,城里传来一声雄鸡的啼叫。

    天亮了。

    这么多天的坚守,城里哪还会有鸡啊,可就是这只不知道躲在哪里的公鸡,让天幕破晓。

    残余的虫潮在天亮时退去,冉冉升起的太阳无情地照耀着这座千疮百孔的城池。

    安子悦整条胳膊血肉模糊,伤口深可见骨,他终于停下来,抓着毛笔,“哇”地吐出一口血。

    他一整晚都在失血,本该无血可流,可此时鲜红的血液从他的七窍奔涌而出,瞬间就将他染成一个血人。

    天上的龙慢慢地消散了,只留下淡淡的瑞气。

    安子悦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跌倒在地上。

    旁边的人这才惊醒过来,七手八脚地将安大人抬进最近的房屋里,不停地用干布给他止血,可安子悦吐得厉害,血流怎么也止不住。

    众人疯了一样跑出去找医生,就在这时候,外面一阵骚动,有人狂喊“援军来了”

    安子悦的手下趴在安子悦的身边,哭着说“大人援军来了有救了我马上就给你找大夫”他说着抹着眼泪,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安子悦躺在床上,嘴角不断地有血液涌出,过度的失血让他冷得抽搐,这样的他哪里还有当年意气风发的样子。

    可他心里高兴。

    援军来了,这里的人不用死了。

    门外传来轻盈的脚步声,有人来了。

    可安子悦等来的不是医生,而是杀神。

    西南王身边的那位仙师,出现在房间里。

    他依旧穿着半苗半汉的衣服,戴着头罩,慢慢地朝安子悦走来。

    安子悦虚弱地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口吐鲜血,说不出话。

    仙师望着他,叹息着摇头“你这又是何苦,凡人根本无法承受法宝的反噬,你以区区肉身使用星君宝物,本就是属于逆天而行,是要折寿的你知道吗。”

    安子悦当然回答不了他,他连呼吸都困难,大量的血块堵住他的鼻腔,每一丝新鲜的空气,对于他来说都是奢侈。

    仙师继续说“你阳寿很长,只要保住自己的性命,今后荣华富贵应有应有,何必管其他人死活”

    这个问题安子悦不想回答,只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仙师说话很慢,语气婉转,听起来有种异样的风情,如果放到平时,安子悦倒愿意听他说说。可现在安子悦只觉得他好吵啊,吵得自己肝胆俱裂,头像被劈开一般地疼。

    仙师望着安子悦渐渐涣散的瞳孔,看着他泡在血水里的身体,冷笑一声,口气变得恶毒起来“你看你这模样,比最低贱的囚犯还要狼狈。你说你,他人的死活与你何干,又与我何干,你坏我好事你可知晓”

    他走到安子悦身前,居高临下,看着惨兮兮的安子悦,嘴角拧成扭曲的弧度,说“昨夜那些人死去,亡魂本可助我飞升,却被你搅局。”

    “百年难遇的机会,让你给破掉了。”仙师越说越气恼,语气阴森,恨不得将安子悦碎尸万段。

    可安子悦听了只想笑,想爬起来大声说“那真是大快人心”

    只可惜他现在笑不出来。

    仙师抬起手,脱下头上戴着的面罩,露出下垂的桃花眼,那双眼睛本该脉脉含情,就像西南的青山绿水,可现在他的眼睛里满是恶毒。

    他怨恨地看着安子悦,说道“如今可好,我的仙劫渡不了,安大人的人劫同样也别想渡了。”

    他说完,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朝着安子悦的心口狠狠扎下去。

    安乐猛地回神,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

    竟然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安乐内心一阵惶恐,那面镜子顿时变得可怖起来。

    他转身想跑,一回头就看见君弈站在学院的走廊上等着他。

    君弈眨着桃花眼,眼角微微下垂,如风似水。

    安乐望着君弈,又震惊又惊恐。

    安乐没想到君弈就是那位仙师,最后是他取走了安子悦的性命。

    错了,一切都错了。

    安子悦本该长命百岁,却死在了君弈手上,从安子悦逆天而行用文曲星的笔救下所有人的时候,命运就开始错了。

    “安大人,别来无恙啊。”君弈抱着胸,好整以暇地对安乐说。

    安乐精神恍惚,喃喃地说“你杀了我,还想怎样。”

    君弈笑了出来,一如既往地和煦,说“可你欠我的,还没还清。”

    安乐心想,疯了,真是疯了。

    他还被镜中世界发生的一切震撼着,立马就与上一世杀死他的人在现实中照面,他真的觉得自己要疯了。

    “在我看来,明明是你欠我。”安乐咬牙切齿。

    君弈嗤笑道“可以呀,我们来好好算算账。”

    开玩笑,他又打不过,怎么算。

    对自己实力的清晰的认识,让安乐迅速冷静下来,他已经是经历过两世的人了,懂得要保护自己,可不能再死在同一个人手上。

    安乐想起他脖子上一直戴着凌波仙子尘,当着君弈的面把那只小玻璃瓶掏出来。

    君弈见了,笑道“你以为用这个就能跑掉么”

    安乐光明正大地把粉尘倒在手心,装作要自己吃的样子,虚晃一枪,将粉末往君弈脸面上撒去。

    君弈冷笑着,用手拂开,笑着笑着,变了脸色。

    凌波仙子的脚气脚气这种东西,就算出自美女,同样也是臭的。

    安乐借机撒腿就跑。

    “安大人重活一世,倒是会用下三滥的手段了。”君弈这么说着。

    安乐在前面跑,突然觉得手脚迟钝,身体有千斤重,无法控制地往地上倒去。

    卧槽,君弈这是在他身上施了什么法。

    安乐慢慢地倒向地面,不敢想落到君弈手里会发生什么事,咬紧牙关,双目赤红。

    就在这时候,就像他以往遇到危险的任何时刻一样,有力的手托住他的身体,将他揽进熟悉的怀抱里。

    安乐在失去意识之前,看到了蒋鸣玉和晏之南的身影。

    蒋鸣玉抱着他,晏之南站在他的身边,两个人齐齐看向走廊尽头的君弈。

    安乐听见君弈说“这种时候还有救兵,你还是这么命好啊,安大人。”

    接着他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安乐以为在镜子中看到安子悦的结局,事情就已经结束了。

    可他昏过去之后,脑海里浮现出另一段回忆。

    他还保持着死时的模样,浑身血污,整个人都是红的,连面貌都看不清楚。他的胸口还破着一个大洞,那是君弈扎出来的,可见君弈是有多恨他,将他的心脏都搅烂了。

    安乐站在一团白色的光前,那光芒阴冷刺骨,却又那么耀眼。

    安乐见过这团光好几次,知道这是通往地府的路,安子悦死了,鬼魂要随着阴差去往该去的地方。

    他这么想着,面前立马出现了一队人,那些人挤在一起,估计足足有百来个,把他吓了一跳。

    他们身穿古代的官服,手里拿着铁链,一个个面色惨白,盯着安乐看,安乐被看得浑身发毛。

    “只有他一个”其中一个人发话问旁边的人。

    旁边的人用一种不敢置信的口气说“确实只有他一个人。”

    一百多个人瞪着安乐。

    安乐被瞪得莫名其妙。

    “一个就一个吧,一个也得交差啊。”他们这么说着,在安乐的脖子上挂上铁链子,拽着他往前走。

    安乐这才明白过来,这些人是阴差。

    于是,出现了百来个阴差押着一个亡魂的盛况。

    这么一个诡异的队伍浩浩荡荡走过鬼门关,走过望乡台,走过三途河,安乐好奇地打量着沿途的景色,这里就是幽冥之地啊。

    茫茫的黑夜中鬼魂哀嚎,阴差们面无表情地牵引着各式各样的魂魄,血骨一般的红花绽放在路途两边,散发着奇异的恶臭,滚滚的黄泉水波浪滔天,掉进去骨肉分离,魂魄凄苦。

    安乐见到这种景象不觉得可怕,反而感到新奇。

    他们这一行人,一路遇到各种孤魂野鬼或者其他阴差,其他人全部都盯着他们看。

    毕竟被一百多人阴差押送的经历不常有嘛。

    直到他们来到一座大殿前。

    那殿宇漆黑巍峨,高耸入云,说不出的威严肃杀,安乐此时作为一只鬼,看一眼就想下跪磕三个头。

    那些阴差将安乐带进大殿里。

    大殿内部空荡荡的,只有好多根擎天的黑木柱子耸立在两旁,柱子外侧看不见墙壁,只有深不可测的黑暗。

    安乐一眼看到殿宇的右手边有一方高台,台上竖着一面镜子,镜子上罩着一块布,此时此刻看不清镜面。

    大殿的尽头站着一个人,那人正等着他。

    那人身披黑袍,衣角缀着火焰纹样的金线,华贵而稳重。他负手而立,衣袍翻滚如浪,衬得他更为高大肃穆,气势逼人。

    面对这样的人,安乐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狼狈的血迹与胸口霍霍通风的洞,顿时自惭形秽起来。

    这么高贵的人,自己这副样子来觐见,实在太失礼了。

    只见那人将手从背后抽出来,他的手里拿着一本卷轴,他低头看着那卷轴,说道“今日本该有三千七百五十三个亡魂前来报道。”

    他的声音清冷,听在耳朵里,像玉石在鸣响。

    那人抬起头,定定地望着安乐,说“可只来了你一个。”他顿了顿,又说,“甚至,你的姓名还不在名册上。”

    那人在说什么,安乐其实没太关注,安乐所有的注意力全放在他的面容上了。

    那个时候,安乐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个人真好看啊。

    于是,这里才是故事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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