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子悦攥着纸条, 浑浑噩噩地走出庙宇。
路上他碰见饿得骨瘦如柴的百姓, 那些人四肢干瘪, 手指上满是脏污, 就算还没到年纪也满头银发, 脸上的表情憔悴而惶恐。他们看到安子悦,依然颤颤巍巍地跪下来行礼, 就像以前的每一天一样。
他们当他是父母官, 因为信任他, 才坚持到现在,饥饿与战乱都没有夺去他们眼中渴望生存的光芒。
可自己何德何能。
安子悦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他一进屋立刻冲到书房, 拿出他珍藏的那支笔。
文曲星的笔此时依旧光彩照人,笔杆上的七星熠熠生辉。
世间万物更迭,只有星辰之光亘古不灭。
星君所说的天道, 是不是如同星光一般,不可撼动。
安子悦紧紧握住毛笔, 心头突突跳。
他可以靠这个法宝活下来。
可是别人不行。
他拿着笔,跌坐在书房的地上, 动也不动,望着地面出神。
直到太阳落山, 夜晚降临。
月黑风高,星辰黯淡, 这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
安子悦在书房里待了大半天, 门外有人大喊大叫着打破平静, 将他拉回现实。
“大人大人城门出事了”
安子悦打了个寒战,这才回过神,他站起来冲出书房,揪住来报信的手下问“发生何事”
那人一直在发抖,像是经历了可怕的惊吓,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虫子爬进来好多虫子”
安子悦松开那人,拿着笔大步跑出去。
等他到了城门,才看见城门边的道路上爬着好多虫子,密密麻麻地在地上,像铺了一层地毯,它们聚集在一起,挪动着腿,在夜色中跳舞,起起伏伏又像黑色波浪,朝着人们席卷而来。
安子悦在西南这么多年,对这些有些见识,知道这都是毒虫。
西南王久攻不下,开始用旁门左道破门了。
这些毒虫个个巨大而漆黑,口器翕动发出恐怖的声音,估计都是那位仙师得意的杰作。一旦让它们扩散开来,本来就因为饥饿而虚弱的人们瞬间会被毒虫的毒性侵蚀传染,一传十十传百,这城就要变成死城了。
铺天盖地的毒物侵袭着城池内部,与此同时西南王借机发动了夜袭,城门上的守军因为虫子不胜其扰,好多人因为毒虫的啃噬跌落城头,一时之间,惨叫声不绝于耳,眼见着城门就要守不住了。
恐怕今晚,就是城破之时。
安子悦大吼着让人用火烧虫子,火焰升腾而起,噼里啪啦的声响惊天动地,火光中惨叫哀求纷纷传来,连天都被烧红了,可虫子依旧前赴后继,用身躯去扑灭火海,火焰虫鸣与人们的哭喊,让这座城池宛如地狱。
安乐静静地望着这一幕,说不出话。
人们传说地狱可怕,可人间又何尝没有地狱。
安子悦同样也望着这一幕。
他手里紧紧捏着笔,用力得指尖都泛白了。
因为有这支笔,毒虫见着他绕道而走,火焰也无法沾到他的衣角,他身边的所有人、所有物都乱七八糟,只有他是完好的。
“只可保你一人。”“天道不可违。”
何为天道
安子悦在心里问自己。
所谓天道,就是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们去死,而他可以独善其身。
安子悦似乎能看到自己今后的命运,他会在这场浩劫里活下来,然后因为曾经举报过西南王平步青云,官拜三公。
他甚至可以将父母接去京城,说不定皇帝会让公主王女嫁给他,在京城的大宅里,他会和父母妻儿一起幸福地生活。
那时候,他坐在庭院里看花开花落,会不会再想起西南的山、西南的水,会不会觉得心安
安子悦从激动恢复平静。
他大步从手下手里夺过一把刀,朝着自己的胳臂划过去,一条左臂瞬间变得鲜血淋漓,安子悦忍着疼痛,用手中的毛笔沾上自己的鲜血,跪在地上写写画画起来。
既然毒虫源自巫蛊之术,星君神力应该能够克制。
既然天不让他死,那他就拿自己的血救人。
安子悦不会画符,他想着要震慑毒煞就要画龙,但他画技实在是差得不行,他从小只会写文章,画画不管请几个老师教都画得犬不是犬,虎不是虎。
可他不放弃,坚持不懈地用笔画着心中的龙。
墨色的莲慢慢从笔尖绽放,在血与火的夜晚开出一片片星星点点的花。
墨莲淡雅高贵,抚平了黑夜的躁动,铺陈开来,城池像泡在清水里,那些虫子迟疑了起来,减缓了攻势。
墨色的花海里跃出赤红的龙,在夜色里翻滚鸣叫。龙形矫健,如同雷点,红龙所到之处,火焰熄灭毒虫尽毁,红光与墨莲交相辉映,浓重的瑞气随着龙的飞舞四处飘散,一时之间黑夜沸腾,万物觉醒,充满生机。
所有人被这种神迹惊呆了,纷纷跪下来,朝龙的方向叩首。
安子悦却心知还没有结束,不可以停下,他不断地放着自己的血,为神笔补充墨水。
龙越来越大,飘在空中,雷霆万钧,震慑四方。
城墙上的士兵收到了鼓舞,居然逆转了局势,将叛军打下城头。而城门内的士兵再次聚集起来,加固城门,用人肉堆在门的后方。
安子悦放血放得视线都模糊了,可他依旧咬着牙坚持。
要等到天亮,他这么想着,除了这个信念,他的脑海里再也没有其他任何念头。
神龙华美,雄姿纠纠,穿梭在墨莲之中的红龙身形威武,所有的邪祟毒物全被驱散。
西南王的士兵们看到这种景象,心里发虚,忤逆神龙真的好吗,每一个人都在心里这么想。
心虚则行动弱,守军渐渐取得了上风。
终于,城里传来一声雄鸡的啼叫。
天亮了。
这么多天的坚守,城里哪还会有鸡啊,可就是这只不知道躲在哪里的公鸡,让天幕破晓。
残余的虫潮在天亮时退去,冉冉升起的太阳无情地照耀着这座千疮百孔的城池。
安子悦整条胳膊血肉模糊,伤口深可见骨,他终于停下来,抓着毛笔,“哇”地吐出一口血。
他一整晚都在失血,本该无血可流,可此时鲜红的血液从他的七窍奔涌而出,瞬间就将他染成一个血人。
天上的龙慢慢地消散了,只留下淡淡的瑞气。
安子悦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跌倒在地上。
旁边的人这才惊醒过来,七手八脚地将安大人抬进最近的房屋里,不停地用干布给他止血,可安子悦吐得厉害,血流怎么也止不住。
众人疯了一样跑出去找医生,就在这时候,外面一阵骚动,有人狂喊“援军来了”
安子悦的手下趴在安子悦的身边,哭着说“大人援军来了有救了我马上就给你找大夫”他说着抹着眼泪,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安子悦躺在床上,嘴角不断地有血液涌出,过度的失血让他冷得抽搐,这样的他哪里还有当年意气风发的样子。
可他心里高兴。
援军来了,这里的人不用死了。
门外传来轻盈的脚步声,有人来了。
可安子悦等来的不是医生,而是杀神。
西南王身边的那位仙师,出现在房间里。
他依旧穿着半苗半汉的衣服,戴着头罩,慢慢地朝安子悦走来。
安子悦虚弱地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口吐鲜血,说不出话。
仙师望着他,叹息着摇头“你这又是何苦,凡人根本无法承受法宝的反噬,你以区区肉身使用星君宝物,本就是属于逆天而行,是要折寿的你知道吗。”
安子悦当然回答不了他,他连呼吸都困难,大量的血块堵住他的鼻腔,每一丝新鲜的空气,对于他来说都是奢侈。
仙师继续说“你阳寿很长,只要保住自己的性命,今后荣华富贵应有应有,何必管其他人死活”
这个问题安子悦不想回答,只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仙师说话很慢,语气婉转,听起来有种异样的风情,如果放到平时,安子悦倒愿意听他说说。可现在安子悦只觉得他好吵啊,吵得自己肝胆俱裂,头像被劈开一般地疼。
仙师望着安子悦渐渐涣散的瞳孔,看着他泡在血水里的身体,冷笑一声,口气变得恶毒起来“你看你这模样,比最低贱的囚犯还要狼狈。你说你,他人的死活与你何干,又与我何干,你坏我好事你可知晓”
他走到安子悦身前,居高临下,看着惨兮兮的安子悦,嘴角拧成扭曲的弧度,说“昨夜那些人死去,亡魂本可助我飞升,却被你搅局。”
“百年难遇的机会,让你给破掉了。”仙师越说越气恼,语气阴森,恨不得将安子悦碎尸万段。
可安子悦听了只想笑,想爬起来大声说“那真是大快人心”
只可惜他现在笑不出来。
仙师抬起手,脱下头上戴着的面罩,露出下垂的桃花眼,那双眼睛本该脉脉含情,就像西南的青山绿水,可现在他的眼睛里满是恶毒。
他怨恨地看着安子悦,说道“如今可好,我的仙劫渡不了,安大人的人劫同样也别想渡了。”
他说完,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朝着安子悦的心口狠狠扎下去。
安乐猛地回神,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
竟然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安乐内心一阵惶恐,那面镜子顿时变得可怖起来。
他转身想跑,一回头就看见君弈站在学院的走廊上等着他。
君弈眨着桃花眼,眼角微微下垂,如风似水。
安乐望着君弈,又震惊又惊恐。
安乐没想到君弈就是那位仙师,最后是他取走了安子悦的性命。
错了,一切都错了。
安子悦本该长命百岁,却死在了君弈手上,从安子悦逆天而行用文曲星的笔救下所有人的时候,命运就开始错了。
“安大人,别来无恙啊。”君弈抱着胸,好整以暇地对安乐说。
安乐精神恍惚,喃喃地说“你杀了我,还想怎样。”
君弈笑了出来,一如既往地和煦,说“可你欠我的,还没还清。”
安乐心想,疯了,真是疯了。
他还被镜中世界发生的一切震撼着,立马就与上一世杀死他的人在现实中照面,他真的觉得自己要疯了。
“在我看来,明明是你欠我。”安乐咬牙切齿。
君弈嗤笑道“可以呀,我们来好好算算账。”
开玩笑,他又打不过,怎么算。
对自己实力的清晰的认识,让安乐迅速冷静下来,他已经是经历过两世的人了,懂得要保护自己,可不能再死在同一个人手上。
安乐想起他脖子上一直戴着凌波仙子尘,当着君弈的面把那只小玻璃瓶掏出来。
君弈见了,笑道“你以为用这个就能跑掉么”
安乐光明正大地把粉尘倒在手心,装作要自己吃的样子,虚晃一枪,将粉末往君弈脸面上撒去。
君弈冷笑着,用手拂开,笑着笑着,变了脸色。
凌波仙子的脚气脚气这种东西,就算出自美女,同样也是臭的。
安乐借机撒腿就跑。
“安大人重活一世,倒是会用下三滥的手段了。”君弈这么说着。
安乐在前面跑,突然觉得手脚迟钝,身体有千斤重,无法控制地往地上倒去。
卧槽,君弈这是在他身上施了什么法。
安乐慢慢地倒向地面,不敢想落到君弈手里会发生什么事,咬紧牙关,双目赤红。
就在这时候,就像他以往遇到危险的任何时刻一样,有力的手托住他的身体,将他揽进熟悉的怀抱里。
安乐在失去意识之前,看到了蒋鸣玉和晏之南的身影。
蒋鸣玉抱着他,晏之南站在他的身边,两个人齐齐看向走廊尽头的君弈。
安乐听见君弈说“这种时候还有救兵,你还是这么命好啊,安大人。”
接着他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安乐以为在镜子中看到安子悦的结局,事情就已经结束了。
可他昏过去之后,脑海里浮现出另一段回忆。
他还保持着死时的模样,浑身血污,整个人都是红的,连面貌都看不清楚。他的胸口还破着一个大洞,那是君弈扎出来的,可见君弈是有多恨他,将他的心脏都搅烂了。
安乐站在一团白色的光前,那光芒阴冷刺骨,却又那么耀眼。
安乐见过这团光好几次,知道这是通往地府的路,安子悦死了,鬼魂要随着阴差去往该去的地方。
他这么想着,面前立马出现了一队人,那些人挤在一起,估计足足有百来个,把他吓了一跳。
他们身穿古代的官服,手里拿着铁链,一个个面色惨白,盯着安乐看,安乐被看得浑身发毛。
“只有他一个”其中一个人发话问旁边的人。
旁边的人用一种不敢置信的口气说“确实只有他一个人。”
一百多个人瞪着安乐。
安乐被瞪得莫名其妙。
“一个就一个吧,一个也得交差啊。”他们这么说着,在安乐的脖子上挂上铁链子,拽着他往前走。
安乐这才明白过来,这些人是阴差。
于是,出现了百来个阴差押着一个亡魂的盛况。
这么一个诡异的队伍浩浩荡荡走过鬼门关,走过望乡台,走过三途河,安乐好奇地打量着沿途的景色,这里就是幽冥之地啊。
茫茫的黑夜中鬼魂哀嚎,阴差们面无表情地牵引着各式各样的魂魄,血骨一般的红花绽放在路途两边,散发着奇异的恶臭,滚滚的黄泉水波浪滔天,掉进去骨肉分离,魂魄凄苦。
安乐见到这种景象不觉得可怕,反而感到新奇。
他们这一行人,一路遇到各种孤魂野鬼或者其他阴差,其他人全部都盯着他们看。
毕竟被一百多人阴差押送的经历不常有嘛。
直到他们来到一座大殿前。
那殿宇漆黑巍峨,高耸入云,说不出的威严肃杀,安乐此时作为一只鬼,看一眼就想下跪磕三个头。
那些阴差将安乐带进大殿里。
大殿内部空荡荡的,只有好多根擎天的黑木柱子耸立在两旁,柱子外侧看不见墙壁,只有深不可测的黑暗。
安乐一眼看到殿宇的右手边有一方高台,台上竖着一面镜子,镜子上罩着一块布,此时此刻看不清镜面。
大殿的尽头站着一个人,那人正等着他。
那人身披黑袍,衣角缀着火焰纹样的金线,华贵而稳重。他负手而立,衣袍翻滚如浪,衬得他更为高大肃穆,气势逼人。
面对这样的人,安乐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狼狈的血迹与胸口霍霍通风的洞,顿时自惭形秽起来。
这么高贵的人,自己这副样子来觐见,实在太失礼了。
只见那人将手从背后抽出来,他的手里拿着一本卷轴,他低头看着那卷轴,说道“今日本该有三千七百五十三个亡魂前来报道。”
他的声音清冷,听在耳朵里,像玉石在鸣响。
那人抬起头,定定地望着安乐,说“可只来了你一个。”他顿了顿,又说,“甚至,你的姓名还不在名册上。”
那人在说什么,安乐其实没太关注,安乐所有的注意力全放在他的面容上了。
那个时候,安乐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个人真好看啊。
于是,这里才是故事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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