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桌上那盏灯灭掉, 没有再亮起来。
冬雪把装玉石的匣子连同宝意的雕刻工具一起收起来之后,便催促着宝意从书房离开, 半点不给她机会继续在这里伤眼睛。
宝意顺从地被她领回了房间里,在榻上看了一会儿书之后,就乖乖地上床休息了。
冬雪看着她躺下,才转身离开, 回了自己的屋里。
一见她进来,画眉便端了一碗安神茶到她面前“冬雪姐姐, 这几日见你睡得不稳, 好似总是在说梦话呢。我就给你跟莺歌都准备了安神茶, 让你们喝了能好好地睡一觉。”
冬雪接过她手中的碗,见到莺歌已经把她那碗安神茶喝完了,坐在床沿上一抹嘴。
画眉心细如发,总是能注意到这些,她眼睛一弯, 对着画眉说了声“谢谢”,然后又道“等回头得了空,我去采了新鲜的桂花来, 到小厨房做新鲜桂花糕给你们吃。”
“真的”画眉笑眯眯地道, “一碗安神茶,换姐姐的桂花糕,是我赚了。”
“哪有我赚”莺歌也凑上前来, 等着收冬雪的碗, “我可从头到尾都是蹭你们的。”
屋里一阵笑语, 三人也很快洗漱熄灯,各自上了床安睡。
夜静悄悄的,院里只剩下风灯几盏,而在外面守夜的小丫鬟也开始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
门在这时候被轻轻地打开了一条缝,一抹身影从其中溜了出来。
借着从天上洒下来的月光,宝意轻手轻脚地穿过了游廊,来到了书房。
她顺利地溜了进去,从冬雪先前关上的柜子里取出了自己的雕刻工具,然后一按耳垂进了空间里。
玉坠空间里天光大亮,少女穿着中衣的身影在白雾后一闪,来到了湖畔。
这里的一切看起来同前几日差不多,她挖出来的那一筐玉石还在原来的位置摆着。
宝意从自己栽着的那些瓜果作物中走过,随手摘了一根小黄瓜,在衣角擦了擦就咬了一口。
她捧着匣子来到自己的玉石筐前,开始在里面翻找。
“找到了”她将一块三指粗的,形状看起来就有些像小羊的白色玉石拿了出来,“就是你了。”
霍老对她的忧心是对的,这一开始学雕刻就无比沉迷,没人盯着她能一晚上雕到天亮。
宝意将匣子放了下来,随手扯了片叶子垫在地上坐下,拿着这块玉石观察起来。
她一边转着手上的玉石,一边伸手打开匣子,从其中拿出了勾勒用的笔,在心中打好了草稿之后才开始下笔。
空间里的天光明亮,不随时间变化而稍改分毫,最是适合雕刻。
而且在这个空间里待着,就算不用睡觉,第二天出去也一样精神完足,不会叫人发现。
这是宝意第一个独立开始雕刻的作品,又是要送给冬雪的,她下笔的时候就谨慎了许多,有好几处的线条改了又改,才实实地落在了这玉石上。
等把卧在山坡上的小羊勾勒出来以后,宝意放下了笔,换了刻刀,就准备开始粗雕了。
京城上空,月明如镜。
月光照耀着皇城,也照耀着城外山上的灵山寺。
在这松柏森森的古刹中的夜晚安宁静谧,自那位东狄商人在寺中住下以后,每每晨钟暮鼓之时,都有曲声伴随响起。
只是这两天禅房中却再没有这凝神清心的曲声,只有深夜之时,在房屋深处响起的阵阵咳嗽。
房中灯火明亮,那凝神的清香有镇静作用,此刻也起不了什么效果。
那靠在床头的人一手捂着唇,一手捂着胸口,身体随着咳嗽在剧烈地颤抖。
这样的咳嗽仿佛要将他的心肝脾肺全都咳出来,而在他手中那方白色的手帕已经染上了血色。
侍立在一旁的东狄大汉看着自己的主上如此,自己却无能帮他解除痛苦,在月重阙一阵越发剧烈的咳嗽之后,见到自他眼角泛出的泪光,心也跟着一颤。
咳嗽声暂时停了下来,月重阙拿开了掩在唇边的手帕,没有看上面晕开的血迹一眼,躺回到床上。
这瞬间的喘息让他能够汲取空气。
可是这空气既维持了他的生命,也让他心肺中的痒意再次堆积。
不出片刻,那剧烈的咳嗽又将卷土重来,他会一直咳,直到他身体里的血液被咳尽为止。
从万宝奇珍楼回来,他的身体就急转直下,连东狄一品阁的秘药也不见效。
月重阙躺在床上,如果不是他的胸口还在起伏,几乎就让人觉得这躺在床上的是一具尸体。
灯火被从外面透进来的风吹得摇曳了一下,仿佛带着整个屋子的影子也跟着摇晃了一下。
他是一个已死之人,过去多活的几年都是偷来的。
应该说能够再苟延残喘这几年已经是他赚了,可是他不甘心。
侍立在床边的大汉听他开口道“勒坦,我不甘心。”
大汉想,自己的主上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死在这里,如何甘心
而且他已经离仇人那么近,从这灵山寺到欧阳昭明的府邸去,也不过就是一个时辰的功夫。
他下了决心,对床上的人说道“主上在这里等着,我这就去杀了他,把欧阳昭明的人头带回来祭奠将军”
躺在床上的人却笑了一声,前一刻他躺在那里还像一具尸体,现在因为这一笑又多了几分活气。
只是旁人在这样剧烈地咳嗽之时都会血气上涌,满脸通红,又或者面色苍白,因为咳嗽而浮现出妖异的浅红,只有月重阙不一样。
哪怕要将自己的肺都咳出来,他脸上鲜红的就只有双唇。
而脸色看起来就同平常一样。
他问道“你去杀他你要凭什么去杀他”
这声音在他喉咙里像粗粝的石头一样滚动,摩擦着他的声带,这东狄大汉听他说道,“他府中守卫无数,你去了,第一层也越不过去,倒是桑情还有机会去到他的寝室。别无谓去送死,我死在这里,总还要有人将我的尸骨运回东狄。”
“主上绝对不会死在这里”东狄大汉脸上浮现出焦虑,跪在床边对着月重阙说道,“请主上一定要撑下去,公主她很快就会来。”
容嫣公主师从大巫,只要她来了,主上就有活下去的希望。
可是躺在床上的人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目光却一下子锐利了起来。
东狄大汉看着他从床上坐起,质问自己“容嫣她怎么会来”
迎着主上此刻虽然虚弱却依然像狼一样冷冽锋利的目光,东狄大汉背后发寒,却也迎着他的目光道“是属下擅作主张,递了消息回去”
他的话音刚落,这在床上刚才还垂死的人就一掌拍出,将这厚实得像一堵墙的大汉拍得飞了出去,被重重地撞在了柱上,嘴角溢出鲜血来。
“主上息怒”
他被这样打飞出去,却顾不上伤,立刻膝行回来。
而月重阙因为这样动了真气,刚刚平复下去的气息又再次变得紊乱起来,令他单手撑在床边又开始咳嗽。
这次在他手中没了手帕阻挡血液,那些鲜血就从他的指缝间淅淅沥沥地落下来。
“主上”东狄大汉慌张地跪在地上,转头想要去寻什么可以让他停下咳嗽的方法。
就见月重阙移开了手,以手背擦过唇边留下的血迹,硬是压下了这阵撕心裂肺的痛意,喘息着问自己,“谁让你自作主张”
他以商人的名义进入北周,可是容嫣不一样。
她要从东狄出来,前往北周,定然就要以王女的身份出行。
他沉默了片刻,问自己的下属“公主要以什么名义来”
“回主上。”东狄大汉连忙回道,“公主前来北周,是以贺寿的名义。”
月重阙因为这两日病得昏沉,已经忘了这件事。
成元帝登基,他的母亲尊为太后,今年正是太后七十大寿。
太后千秋跟秋狩是今年北周操办的两件大事,到时不光是北周的附属小国,便是南齐、东狄也都会派出使臣来,容嫣在那时候来得名正言顺。
大汉见他似是放松了一些,于是说道“公主出行定然有高手随行,从东狄一路到北周,不会有事,主上放宽心。好好休养,这样等公主来到,见到主上,才不会为主上担忧。”
“你起来。”月重阙说道,勒坦连忙应了一声是,从地上站起。
方才一阵咳血,他没有及时递上帕子,这些血现在已经沾到了月重阙的衣服跟枕头上。
东狄大汉擦干了嘴角的血,刚才月重阙虽然生气,但却没有用几分真力。
他说道“主上稍等,我去打水来让主上洗漱。”
大汉走了出去,留下月重阙有些脱力地靠在了床头。
容嫣要来,他不能不顾她的安危,就算是要在这里放手一搏,杀了欧阳昭明,也不能把她牵扯进来,更不能把刚刚开始恢复的东狄皇室再拖下水。
什么也不能做,难道自己就要这么不甘地死去
来日到了地下,再遇见父亲跟一班手足,明明苟且偷生了这些年,却不能同他们说,自己已经手刃了他们的仇人吗
月重阙闭着眼睛,听见门再次打开,传来的却是两个脚步声。
他坐直了身体,出声叫了自己的侍从,那端着水盆的东狄大汉来到房中,对他说道“主上,是空闻大师来了。”
月重阙睁开眼睛,就见到跟在勒坦身后进来的空闻大师。
“阿弥陀佛。”空闻大师看着他,“月施主。”
“大师。”月重阙坐在床头,同他虚行了一礼,“让大师见我这样狼狈,实在非我所愿。”
东狄大汉将水盆放在旁边,然后为空闻大师搬来了椅子让他坐下。
现在在这灵山寺唯一能够救他主上的,恐怕就只有眼前这位大师了。
等到让老人坐下以后,他才拧湿了帕子,给月重阙擦干净了手上沾到的血,又擦干净了床沿。
空闻大师朝月重阙伸出了手,为他把脉“老衲在庐中闭关两日,月施主的病情就恶化至此,为何不派人来找老衲”
“生死有命。”月重阙咳嗽了一声,自嘲地露出一个笑容,“何况从大师第一次为我把脉开始,就已经说过治不了我,我又何必让人去打扰大师清修”
听他这样说,东狄大汉只咚的一声跪了下来。
“大师”他望着空闻大师,恳求道,“大师医术高明,求大师救救我家主上求大师救救我家主上”一边说着,一边用力地在地上磕起头来。
在床边的地面上除了水痕,还有点点血迹。
他这磕头用力得咚咚作响,额头很快就肿了起来。
“阿弥陀佛,有忠仆如此,月施主应当再珍重自身才是。”
空闻大师站起了身,将这不住磕头的大汉扶了起来,才又坐回了椅子上,对月重阙说道,“老衲先前说无法治愈施主你,现在依然是一样,但是老衲近日制药略有所得,要缓解月施主的病情,却是可以的。”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了一瓶丹药,递到月重阙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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