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第78章

小说:让春光 作者:这碗粥
    中秋宴上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

    徐阿蛮握紧手里的筷子, 紧得长棍掐进了她的掌心。

    她不是要偷听, 而是丁咏志那一声长叹,如一支开弓箭窜进她的耳朵。她手里的碗放也不是, 不放也不是。唯有躲到角落,不再听那四个男人的正事。

    之后, 除了丁咏志偶尔略高亢的嗓音, 其余三人说什么,她一句也没有听见。

    几人谈完了事情。

    慕锦高声问“人呢我让你备碗筷,是要备到明天去”

    徐阿蛮这才走出来, “哎,来了。”

    丁咏志没有心情品尝中秋小饼,匆匆离去。马蹄声声几乎冲破了竹林。

    徐阿蛮几次抬眼观察慕锦的神色。有帕子蒙了眼睛, 二公子就算落泪也不丢脸的, 她会装作没看到。

    散了席。

    徐阿蛮想要回房, 被唤住了。

    慕锦的轮椅没有动,其实, 他的饭菜刚才就没有动过了。他说“过来这边, 陪我坐坐。”

    “好呀。”二公子醉酒时说的大多是他的娘亲,他与皇上的关系, 有些疏离。徐阿蛮在想,自己应该装作没听见丁咏志的话,还是要表示自己偷听到了。

    她将轮椅推到石凳边, 自己坐在石凳。如二公子所言, 她陪他坐坐。

    说要赏月的慕锦眼前一片漆黑。

    徐阿蛮时不时侧眼, 猜测他是否悲痛。

    其实,她多虑了。慕锦没有流一滴眼泪。这一张帕子干干净净。

    他沉默。

    她陪着他沉默。

    许久,慕锦轻问“今晚的月亮是不是很圆很大”

    “是呀,二公子。有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明儿会更圆更大的。”二公子不提伤心事,她也不提。二公子要聊月亮,她就跟着聊。有才学的女子,在中秋佳节也会吟诗作对。她什么也不懂,唯有告诉他,这月亮圆不圆,这月亮大不大。

    思及两人的差距,她觉得二公子讲的极是,她就是一个无趣的女人。在他需要安慰时,她也不太能讲体恤的话。

    慕锦忽然向她伸出了手。

    她明白他的意思,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

    他轻轻将她的小手拢在掌心,“我八岁多离开了皇宫,直至去年,才和皇宫再有牵扯。你信不信我在慕府的日子里,不曾思念过皇上。”

    “二公子说,我自是信的。”她这时的小手比他的暖和,忍不住反握住他。

    “丁咏志或许比我更难过。”慕锦面无表情,就连这一张雪白的平安帕,也被月光染上了灰白的冷酷。

    “嗯”难怪刚才听丁咏志说话,有些哽咽。二公子反而心平气和。由此可见,那座皇宫可以讲君臣,却不是讲人情的地方。

    “可是。”慕锦顿了顿,“要说完全没有情绪,却也不是。”

    她静静地听他说。

    “去年,兵部尚书一时心软,将我的身世坦白。我本不愿见皇上。对我而言,他是一个不讨喜的陌生人。但他是一国之君,慕府上上下下的项上人头,都攥在他的手里。他亦是以此要挟我。我娘亲从小教导我,大丈夫能屈能伸,有时不是非得逞能。慕府的安危,才是大局。我和皇上约在灵鹿山皇陵见面。我爽约了三回。去年至今,我跟他见面没有超过十次。但是”慕锦越说越低。

    徐阿蛮倾身才听清。

    慕锦说“我每回见他,就觉得他比从前更憔悴。我深深感受到,皇上已经老了。他跟我见面时,大多问我娘亲的事,说来可笑,我娘亲生前在皇宫,皇上时常冷落,如今过了这么多年,却执着要知道她的每一件小事。我心怀恶意,讲了许多娘亲的伤心事。有一回,皇上竟然别过眼拭眼泪。”

    徐阿蛮又看向慕锦眼上的帕子。

    “我那时不心疼他。但是”慕锦这一停顿,停了很久,才道“老百姓说,这是一位明君。你道,明君走了,我是不是该难过”

    “二公子,这要问你自己的。从前,我们西埠关险些被百随大军给踏平了。皇上亲征,带领大霁将士逐退外敌,还我们平静。我们家乡建有大霁将士的雕像,正是因为老百姓感激平息战乱的皇上。不过,他不是我爹,我仅是大霁子民,我这是一个子民给他说话。”徐阿蛮有些懊恼,自己这嘴巴,还是安慰不了二公子。“若是为二公子着想,我想他不是一个好爹爹。”

    “一个真正的政治家,须得压抑内心的脆弱,方能英明圣哲。兵部尚书说我有称帝的才能,可和萧展一战,我知道我不会是一个出色的政治家。亲情,友情是我的牵绊,却恰恰是一个帝君的阻碍。皇上是一个杰出的政客。正如你所言,他是大霁的恩人,我是子民,应为大霁失去这一明君而难过。”慕锦说“我想,我心里确实是难过的。”

    她另一只手抚上了他的帕子,遮住他的双眼。“二公子,我陪你再坐坐。”

    “冷吗”慕锦问。

    徐阿蛮摇摇头,“二公子,你给我买了好多厚衣裳,我都穿上了。”

    他应声“我对你多好。”

    “是呀,二公子你对我真好。”

    慕锦没有再说话,靠着轮椅,将她的小手牢牢地握紧。

    徐阿蛮记得今晚的月光,初初是冷酷的,后来,银光洒在了二公子脸上,柔和又温润。

    她知道公子长相出色,今晚才知,原来是越来越好看了。

    中秋夜,皇宫乱作一团。

    皇上早有安排,留有一份遗诏。

    蓝公公正在宣读诏书。

    诏书正是当初皇上和萧展秉烛夜谈的那样,帝位是当今太子的,同时,皇上赦免了兵部尚书和慕府的欺君之罪。

    萧展跪在门前,心不在焉。直到蓝公公提醒,他才回神,接旨。

    转眼见到了跪伏满地的嫔妃、太监和宫女。萧展心中自问,皇上真的就这么走了

    回去的路上,他不发一言,忽然一抬眼,见到了殿门前的女人。

    李琢石在等他,这是头一回。而且,她穿了一袭宫裙。

    萧展凝望她素白的衣裙。皇上驾崩,天下缟素皇上真的走了。

    她向他伸出了手,眼里有不忍。

    她自幼舞刀弄枪,指间有粗茧,不如温婉女子柔软似水。萧展却觉得自己攀住了一根浮木,俯在她耳边低喃“我从未想过皇上竟然这么走了。”

    李琢石扶住他的肩,怜惜地说“太子殿下。这里风大,我们回去说吧。”

    他牵起她的手,安静地向前走。

    门扇关上,挡住了徐徐秋风,也将团圆月光推挡在外。

    萧展看着跳跃的宫灯芯火,失了温润的笑意。“琢石,你道,我今晚难过吗”

    “皇上和太子毕竟是父子,血浓于水,太子该是难过的。”她探了探他的脸颊,触得一片凉意。

    这对父子斗了这么些年,李琢石总觉得皇上和太子是最好的对手,却不是最坏的敌人。

    萧展叹了一声,弯了弯唇,又挂上了微笑。“我是悲喜各半。他是皇上,我降生这世间,我坐拥这东宫,我享受这荣华,都有他的一份力。可是,他没有给过我亲情,今晚见到皇上床前悲痛欲绝的嫔妃们,我万万掉不下这一滴泪。我若是落了泪,更能称为孝子。那一瞬间,我的眼眶十分干涸。心中想的是,我为什么要为这样一个陌生的父皇落泪我见着天上的圆月,更觉讽刺。团圆团圆,皇上真会选日子。”

    “太子殿下,喝口水。”李琢石斟了杯热水,递到萧展面前。

    他没有接,笑看她,“琢石可知,我喜的另一半”

    她放下杯子,给他行了一礼,“恭喜太子殿下如愿以偿。”

    萧展眸子亮了亮,牵起她的手,“你宫廷礼仪,总共也就行了两回。”

    李琢石浅浅笑了笑。

    “皇上走了,我才坐得上那把龙椅。我曾想,大霁这一把龙椅,必定是兵变才能成为我的。今天,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反而有一丝怅然。”说到这里,萧展抚抚腰腹上的伤口“我终究不喜欢苦肉计。”

    “太子殿下是好胜的棋者,希望棋逢对手,可是皇上让你一步棋,何尝不是他的父爱。”

    萧展摇头,“他的遗诏上有我,也有慕锦。对我是寄予严格的执政期望,而对慕锦,则是宽容体谅。腰伤日日在提醒我,我还有一个对手。”

    李琢石问“太子的意思是,不会放过兵部尚书和慕府”

    “兵部尚书和慕府,我没有兴趣。我时常惦记的是萧澹。”萧展勾了一抹笑,卸下伪装的温和,这一记狡黠有了丝慕锦的味道。“皇上想让慕锦当一个逍遥自在的平民,遗诏赦免的是幕府。慕锦名叫慕锦,可他不是慕府的人。他是萧澹,他是四皇子,他是夺我太子之位的前太子。”萧展细细端详李琢石的表情,“我这些话,你是否不赞同”

    “慕二公子成不了气候,太子殿下何必屈尊,将他视为对手。”

    萧展没有回答,转身拿起刚才那杯水。连他自己也不知,他对慕锦是单纯的恨,或是恨其懦弱。

    李琢石心底暗叹。萧展是政客,亲情又怎能束缚他她问“太子,你拿到大霁兵符了吗”

    “琢石,大霁国军不会是罗刹军的敌人。当年,罗刹将军功高盖主,皇上担心他起兵宫变,才收了他的兵符。你是我的人,罗刹军和大霁国军同样为我所用。”萧展笑着搂住她,“你又何需担心。”

    国不可一日无君。

    八月十六,萧展登基称帝,改年号为清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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