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琉岛

    熹平三年, 曹生虚岁二十。

    这本来是一个该在雒阳团聚的新年。毕竟,曹操今年就该举孝廉入职官场了;而继母胡氏替胡广守孝满一年, 即将除服;曹嵩安分守己当大司农当得稳稳的。无论是对于曹家哪一位主人来说, 这都是个有着愉快气息的新年。

    即便是越来越败坏的吏治给这种愉快染上了灰败的色彩。

    阿生却在此时坐上了南下的巨船。掌舵的是在这条航线上跑了八年的老船长。他本只是威海一个小渔村的渔民, 光棍一条,每日在海里搏生机, 如今却已经成家立业, 领着曹家第二档的工资福利, 仅落后各部大管事而已。

    “主人放心, 即便遇上风浪,这条航线上可以避难的岛屿,我都一清二楚。”

    主人首次坐船南下,水手们大都紧张。除了阿生所在主船, 连其余三船上的水手也总喜欢用绳索荡过来串门,就是想偷偷看一眼那位天纵才华的主人到底长什么样子。这种情况一直到阿生在船上公开授课后才得以缓解。

    现年二三十岁的水手们大都是学渣, 最怕被主人逮住问功课。

    正好这个时候郑玄也不晕船了,阿生就能空下来跟他一起聊聊政治理念。天高云淡的日子, 他们就在甲板上架起钓鱼竿, 海船太高, 钓鱼线下垂七八米才落入水面,这种方式很难真正钓上海鱼, 不过是愿者上钩罢了。

    孔墨也在船上, 已经给郑玄打了不少预防针。于是郑玄上来第一句就问“二公子也觉得我朝气数将尽吗那不过是妖人迷惑无知百姓的谣言, 二公子也相信吗海内尚存忠义之士, 只要党锢解除”他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

    党锢解除,这太难了。以越长大越荒唐的皇帝的德行来看,无异于痴人说梦。毕竟,他每次大赦天下的时候后面都要加个限定词党人不赦。

    阿生的目光盯在钓鱼竿上。

    “这就好比,我们都生活在一个大房子里。屋顶漏雨,窗户漏风,或者门户毁坏无法抵挡住野兽了,我们第一反应就是要去修补。所谓忠义之士,就是那乐意去修补的人。修修补补四百年,中间还塌了一次,到如今,我这样的官宦之后还能够找到一片不漏雨的瓦,而这些人”她指指侧方载着孤儿们的中型海船,“不是我拉他们过来,他们与露宿荒野有什么差别呢”

    郑玄叹气“天灾人祸频发,朝廷已经无法庇护小民了。但公子怎么知道大汉这间广厦已经无法修补了呢忠义忠义,难道是因为知道艰难就不去做了吗”

    “郑公,世间没有不会腐朽的房屋,就像没有长生的凡人。不过是我们数代生活在此,受它遮风挡雨的恩惠,因此对大屋有了感情。不到万不得已连地基都不稳的时候,是不敢承认它已经无法修补了的。只是什么情况是还可以修补,什么情况是已经回天乏术,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三年前,我曾为父亲整理大司农的文牍。天下流民,以翻倍之势上涨,天子收到的赋税已经无法支撑军资,一旦有稍大点的战事

    “所谓王朝的根基,一在地,二在民。有地有民,就有赋税,有劳役,有军士。如今有一半的人口不入册,三分之一的土地不交税。赋税在抵达中央之前,先被豪族过了一道手,又被贪官污吏过一道手,然后是宦官,最后还要被太后和皇帝的私库截取,那他有什么钱去养兵兵士的粮饷来自各地豪族,那他们从朝廷之兵转化为豪族之兵,不过差一个契机。

    “天灾多年,使得朝廷掌控的人口和土地日益萎缩;党锢之祸,又使得握在世家大族手中的人口和土地脱离朝廷。根基半毁,则必有野心勃勃之辈蠢蠢欲动,这就是我以为大厦将倾的原因。”

    郑玄猛地站起来“野心勃勃之辈二公子吸纳人口和土地,不也是野心勃勃之辈”

    曹生一摊手“我是啊。所以我说了,要不要同我上船,郑公可要考虑清楚了。”

    郑玄站在原地大口喘气,他感觉自己浑身都泡在冰冷的海水中。

    “你不要误会,”曹生慢慢转过头来直视郑玄的眼睛,“我对朝廷和皇室没有恶意。时间久了,当初再坚固的梁柱也会腐朽折断,这是自然更替,不是凡人的过错。蜉蝣的寿命是一天,谷物的寿命是一年,人一生六七十,王朝或许更久些,两三百到七八百。说到底,跟虚无缥缈的天命和道德没什么关系。不过是

    “寿数到了。”

    耳边都是海风和海浪的声音,似乎过了很久,甲板上才再次响起人类的说话声。

    “难怪荀慈明曾说,不可与曹生谈史。”郑玄看上失魂落魄,“你心中没有畏惧,谈论朝代更替如说蝼蚁。难道二公子对汉朝这间大屋没有感情吗难道它不是庇护你们祖孙三代吗为何冷漠至此”

    “或许有吧,感情。”曹生失望地打量着依旧没有丝毫动静的钓鱼竿,“所以我只是在感觉到危险的时候在旁边另起了一个草棚,并不会做出手推墙的事。等到什么时候他们把大屋修好了,或者什么时候新屋造好了,我再修条走廊把草棚和大屋连起来。”

    “二公子天纵奇才,又财势雄厚,真到了那天,你能克制住自己的野心”

    曹生微微笑“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我漂泊更远些,在海岛上施行我的主张。未来的事情谁都说不准,但眼下,我只是想让人活下去罢了。”

    郑玄气哼哼地留下一句“你记住”,就跑回船舱生闷气去了。他能感觉到曹生有异心,但没想到她这么大胆。再加上茫茫海面上大船如同囚牢,他知道自己跑不掉,于是更加郁闷。

    中午了,太阳照在甲板上,即便是冬日也有些晒人。阿生于是抛下一无所获的钓竿,跑到厨房去烤松糕了。

    郑玄已经在顺着她的思维说话了,所以她一点都不担心。更有趣的是,什么“天纵奇才,财势雄厚,野心勃勃”,这位大儒潜意识里已经忘了她是个女人了吧。

    果然,又过了几天,郑玄就臭着脸出来摆弄六分仪了,对着地球仪一看能看一上午。

    跟曹生谈政治太糟心,他就不该自讨没趣。

    还没有等郑玄想明白“太阳绕地球转还是地球绕太阳转”的问题,他们就进入了一片特殊的海域。无数海鱼迎面撞上船队,在海水里发出嘈杂的拍水声,还时不时有不幸的小鱼撞上坚固的船体。要不是曹家的海船甲板太高,估计还会有鱼翻上甲板。

    小孩子如郑益和太史慈都很开心,他们第一次见到海鱼洄游,着实壮观。

    “这是回头乌,捕捞一些尝鲜就是了。等到了琉岛高雄港,我们去吃正头乌鱼子。”老船长一边让水手们放下小船去捕鱼,一边给主人家介绍。

    “我知道。”阿生说,“就跟候鸟要迁徙一样,有些海鱼也会迁徙。冬季的时候南下到温暖水域,产卵后又北上。所谓回头乌,就是产完卵的乌鱼,不如没产卵的正头乌肥美。”

    “主人果然是学识广博,说得一点不差。如今开春,乌鱼渔汛快要过了。如果我们是秋季从威海出发,那刚刚能够赶上乌鱼产卵,那才是壮观。”

    等到吃完一餐海鲜,就能够看到琉岛庞大的身躯从海雾背后显出形状。船只慢慢南行,渐渐海峡中多了巡航的小型船,尖嘴白帆,开得飞快。等到驶近了,见到船上悬挂的白兔旗,又飞快地往回去报信。然后就是一艘涂了红漆的中型海船过来领航,一直把船队领到港口。

    “高雄港,修整之地。白天可以在港口附近转转,晚上还是要回到船上。”

    郑玄一身宽袍大袖,跟着阿生下船,在健壮的家丁的指引下,往军堡的方向去“怎么,是因为瘴气”

    “瘴气是一个,还因为琉岛上的设施尚不完全”她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在前方坚固的堡垒门口,堆着一座高达三四米的用白色头骨组成的小丘。丘顶插着彩锦缠绕的木枝,前面供奉着酒肉,仿佛一种残酷的古老崇拜。

    阿生深吸了一口气“别让孩子们往这边来。”

    “主人放心。”一个铁石般的声音从堡垒入口处传来,“按照惯例,高雄港补给为主,船员不会离开港口区域。”

    伴随着话音,一队四十多人的青年男子全副武装,从军堡中出来,连脚步声都整齐划一。他们站定,摆出一个简单的阵型,等首领确认了所有来客的玉佩和印章,对照了画像和面容,才刀剑入鞘,拳击胸口“见过主人”

    问礼结束了,才有年纪稍小的兵士露出笑容。

    阿生转向郑玄,给他介绍满身杀气的领头人“廿七,家丁首领,三年前开始驻守于此。”

    郑玄又是叹气“完全就是精兵了。”

    廿七没跟郑玄多说话,只跟阿生寒暄。“海浪凶险,瘴气又重,主人怎么来了”

    阿生指着那堆骷髅头“我若是不来,你就要立地成魔了。”一个个的,都不省心。

    进入坞堡,洗漱完毕。海鲜和蔬果上了餐桌,郑玄才缓过气来,问道“那堡前的白骨”

    阿生放下筷子,脸上露出沉重“我本来没想着这么快就经营琉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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