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送嫁

    下蔡县, 这座位于豫、扬边境的小县城, 一直到东汉中期都默默无闻。然而从灵帝初年开始, 它就日渐兴旺起来。作为曹家最初的采煤地,诸多头衔为它添加光彩

    全国第一座非露天煤矿井;

    全国第一个蜂窝煤制造厂;

    第一座以采矿业为支柱的曹氏别庄;

    扬州境内的第一座曹氏别庄;

    扬州境内第一座丁氏妇医堂的所在地;

    以及, 曹军攻打袁术时的后勤大本营。

    再以及, 魏武帝历阳公主的出嫁地。

    农历九月,淮南已经在断断续续的阴雨中浸泡了半年,收成泡汤不说,就连最高的坞堡城墙上都长出了大片大片的霉菌。

    然而从许县来的天象派, 坚称九月初六是个晴天, 同时还是个黄道吉日, 请把曹榛与孙策的婚礼放在这久违的有好日子里。

    虽然谁都没信,但终究,婚还是要结的。无论老天是想下雨还是下刀子, 两个孩子都到了年纪了。

    因着孙策封在庐江, 而曹昂封在九江。所以曹大姑娘将桌板一拍, 不回兖州了, 就在扬州结婚。从九江郡的下蔡妇医堂出门, 行三日到庐江郡的六安县。六安是交通要地, 孙坚当年就是死在从寿春逃往六安的道路上。

    两头都是非常具有意义的地点了。

    时间到了婚礼当日的辰时,天气真的彻底放晴了。秋日的暖阳照耀在湿漉漉的县城里, 让人感觉连头发丝都透了口气。

    淮河水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拍打在码头的木结构栈道上。水位就停留在洪水警戒线下不到三寸的地方, 但好歹, 它是停住了。丰盈的河水平静得像个打呼噜的孩子, 丝毫不见前几日波涛汹涌的恶意。

    河道两岸,多是出来洗发霉衣物的妇女,再就是上工的挑夫,等待着往来的商船。

    喜悦洋溢在人们脸上,连带着还有八卦。

    “现在可比袁术的官在时好多了。”

    “你瞎说啥,袁术的官也就来了半年就被赶跑了。你也不瞧瞧妇医堂上挂着什么字,下蔡从来都是姓曹的。”

    “今儿怎么船只这般多不光船多,街道都被封了两条。”

    “哈哈,李翁,这回是您孤陋寡闻了。今日可是曹公送长女出门的正日子,兖州、青州、司隶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少说也来了百来人。等到了午后,还有十里红妆要从大道上过,可不是得封道。”

    “曹公的长女我听说许的是”

    “就是那个斩了袁术三员大将的少年郎,姓吴。”

    “二狗,你又半桶水忽悠老人家呢。分明是姓孙,是江东孙坚的长子。孙坚据说是曹公好友,一起打黄巾时候定下的儿女婚事,后来孙坚被袁术所害,曹公也没有毁约,又是给读书,又是教武艺。再加上孙郎争气,这才从孤儿变成了少年将军。如今这是贵女得嫁英雄,也是一段佳话了。”

    “还是管事的消息灵通,那您说说咱们这小小下蔡,何德何能承办曹女的婚事啊小人心中实在惶恐。”

    “呵,咱们下蔡,还没有这等脸面。有脸面的,哝,是北边那个旗子。看见没,一横一竖。”

    “这不就是个丁吗”

    “你们可知道为何曹家的医堂,挂着个丁字吗”

    “为何呀”

    “曹公与曹师的生母,便是姓丁。这位丁老夫人虽然早亡,但乐善好施,仁慈宽厚。她生前立下遗愿,要将所有陪葬捐出,在各地设立妇医堂,医天下妇人之疾。你们去见过妇医堂前台东侧供奉的人像没,那可不是愚民传说的药仙子,而是丁老夫人的玉容。”

    “喔”

    “亲祖母的亡灵所在,这才当得曹女的娘家,能从妇医堂出门。”

    “您这么说老夫就明了了。咱们下蔡别的不敢说,但九江郡内第一大医堂,那绝对是稳稳的。”

    “正是这么个理”

    “那,管事,卢管事,咱们今日能去医堂讨杯喜酒喝么”

    “好你个无赖的二狗,上回被人打出来的疤还没好全呢吧。医堂里的女子可不是你这游手好闲之人能肖想的,快快打住。”

    “不敢不敢。冤枉啊,我真就想讨杯酒喝。”

    “哼,你最好说的真话。咱们扬州受灾,今年的粮食全泡汤了,现在全靠曹公接济。这种关头,再用粮食酿酒,也太奢侈了,是袁术才干得出来的事。所以这次曹女出门,以茶代酒,城南的庄子和城东门下都分发凉茶,另有施粥,五尺以下的孩童能领一块喜糖。等正午下工,就都去领点彩头吧。”

    “好嘞”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伴随着码头管事的话音落下,四周顿时成了欢乐的海洋。而与此同时,处于众人讨论中心的曹榛,正在自己的院子里焦急转圈。

    她身穿黑色婚服,头发已经盘好,两根黑漆点金的发簪穿过发髻,显出两分额外的成熟来。红唇似火,搭配上少女灵动的双眼和白嫩的肌肤,美艳极了。

    如果不是她紧锁的双眉和一点都不文雅的脚步,简直能够拉出去当汉末新妇典范。

    “怎么还不回来孙伯符,你个大大大猪蹄子”曹榛两手在嘴边装成喇叭模样,一边喊一边还要蹦跶两下。

    身边的婢女连忙拉住这位姑奶奶,小声劝慰“女君还请稍安勿躁,妆都花了。”

    “嘿呀,妆花了算什么”曹榛一甩袖子,“老娘的新郎都没了,还在乎妆”

    婢女只好退下,顺便将那句“女君不可讲粗鄙之言”的劝慰给吞回到肚子里。

    “眼一闭一睁就午时了,赶不回来可是要在父亲母亲跟前露馅的要让我知道是谁给孙伯符开的营门,回头我削死他”曹大姑娘两手叉腰,气沉丹田,声音直冲云霄。

    相隔十里的曹昂和郭嘉齐齐打了个冷颤。还真是入秋了啊,晒着大太阳都能够感受到天冷了。

    曹昂抽了一下马鞭子,跟着孙策狂奔。身后黑色的骑兵汇成洪流,激荡的马蹄声让地面都震动起来。连夜赶路,要不是他们都是阔绰的一人双骑,估计马已经累死了。但想到午时没法赶到下蔡的后果,曹昂只能默默地闭嘴,再在马屁股上加一鞭子。

    唉,谁叫是这么个日子呢他阿姊最大,二叔来了都要让步。

    至于郭嘉,他混在同僚们中间,等在北门的官道上晒太阳,还时不时打个哈欠,惹来陈宫阵阵白眼。远远的,前面来了一支车队,除了代表孙策母亲吴夫人和孙权孙翊的“孙”字旗,另有一面黑底红纹的花纹旗,是费亭侯的印章。

    曹嵩,今年已过花甲的曹太公。

    就连曹操都被亲爹突然降临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但无奈车队已经到了下蔡县外了,总不能将人赶回去吧,到底是亲爹。“您怎么来了”曹操策马上前,将老爹从牛车上扶下来,“扬州新平定,太过危险了。阿榛胆大,又是在军营里吃惯苦的,我才由着她在扬州成婚。您这般岁数了,千里迢迢从辽东赶来,图的什么”

    “咚”曹老太公重重地将拐杖敲击在地上“我要是不来,还不知道你个黑心肠的要怎么苛待我家阿榛呢”

    曹操一脸懵逼“这从何说起啊”

    “阿昂是阿榛的同胞兄弟,现在在哪在追袁术阿铄是阿榛的同胞兄弟,现在在哪在兖州修路如意,如意,阿榛是如意看大的孩子,现在如意在哪在跟瘟疫作伴你说说,我不来成吗”

    “父亲我和成姬都在。自古婚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正值乱世,咱们全家分散四地是常事。能够父母一同送嫁,也不算委屈阿榛吧。”

    “呸你就是委屈她了。”曹嵩一副不听不听我就是不听的模样,雪白的胡须不住抖动,“你曹孟德心里都是你那狗屁大局兖州必须放一个大的一个小的,若是扬州有个万一,那头就是威慑;大敌当前,军务第一,所以你的长子必须在军营中当值,连亲阿姊的婚礼都只能得半天假。你别看我老了,我越老越明白着呢。”

    “是是是。”曹操笑着顺毛摸,“父亲心里都明白着呢。”

    曹嵩“哼。”他气哼哼地往前走,步伐轻快,神容矍铄,简直连拐杖都可以丢开去。曹操连忙小跑追上。

    “我跟你说,阿榛也是我从小看到大的。”

    “是是是。”

    “这是我第一个孙女。”

    “是是是。”

    “我从辽东带了点添妆,全都给她补上,一件都不能少。”

    “是是是,不对,您这叫一点这是一车吧。”

    “嗯哼”

    “是是是,全给她补上”

    三州之主的曹公,已经许多年没有这么低声下气过了。他突然想念起那个总是作死的张氏来,只要张氏在曹嵩身边,他就能够碾压老父亲的气势和智商。

    没有“爱情debuff”的曹嵩是如此恐怖,就连今日最大的新娘子都受到了一击暴击。

    “午时一刻了,怎么迎亲的还不来阿昂也不见人,这小子不像话。”曹太公端坐在高高的榻上抱怨,吸引了大堂中以及大堂外无数宾客亲友的目光。顿时议论声响起。

    曹榛内心凉了,我就知道。

    “阿榛啊,你怎么坐立不安的是不是瞒着什么事啊”

    曹榛否认三连“我不是,我没有,我是看到了祖父特别高兴高兴得都快哭了,你看我眼睛”

    “阿榛啊,你从小,一撒谎就给手巾打麻花。”

    曹榛连忙把手绢解开,塞进黑色婚服宽大的衣袖里。可惜已经晚了,丁夫人和曹操的目光已经看了过来。

    “阿榛,今日是你的大日子,有什么难处你就跟父亲说。”曹操开口。

    丁夫人点头附和,然后张开双臂“若有什么不方便的,你来母亲这儿偷偷说。”

    曹榛张张嘴“我”

    话音刚刚起头,就听见门外一阵纷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仿佛咆哮的瀑布一般让人胆寒。接着,就是街道上路人的惊呼“是孙郎,是孙郎和大公子回来了。”

    “还有周郎,天呐,发生什么事了,周郎的发髻都乱了”

    “怎么杀气腾腾的这是迎亲”

    曹榛刷的一下就站起来。

    灰尘仆仆的部队在妇医堂的“丁”字旗下骤然停驻。领头的少年翻身下马,结结实实地朝内叩首三次。他满身臭汗和血污,新郎红色的裤子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曹公,曹家夫人在上。孙策来晚了,还请恕罪,仍能将阿榛嫁给我。”

    他手边一个布包,这时候散开,露出里面一个惨白的人头。腐臭和血腥味飘散开来。顿时场面骚乱,胆小的贵妇人已经有人昏厥过去了。

    曹嵩死死抓住旁边侍从的手,老人家想站起半天没成功,只得目瞪口呆地望望门外的少年,再望望自己儿子“这这他这是”

    曹操面色变了变,没接老父亲的话,反而是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能够斩首袁术,孙郎果然是英雄,只怕我后面的女儿,再也嫁不了比她们大姊更好了。”

    孙策茫然地抬头,旋即露出一丝不甘“袁术不是我杀的,是子修杀的。我倒是想杀来着,但公瑾和子修都拦着我。”

    曹操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足足笑了有一分钟,一直到周围的谋士们都跟着笑了,才让孙策起身,说道“是公瑾和子修的错,回头罚他们。”

    后来曹操听说了袁术之死的来龙去脉,还专程将曹昂叫到跟前。“之前在战场上,我以为你不如伯符。让你与他同样领一郡,只因为你是我长子。如今看来,却是为父轻视了你,我儿的气魄是不止能领一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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