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大学士终于俯身,将宁姒抱起来。
宁姒软嫩的脸颊搁在他肩上,惬意地垂下眼,长睫戳到挤变形的颊肉上。
看来小姑娘回家不必挨揍了,姜煜放下心,便与三人告辞。留下一家三口接着游逛梨山。
姜煜回到家,在前院的亭中看见了母亲,母亲正与顾西楼老夫子对弈。
顾老夫子已逾古稀,鹤发庞眉,虽老态如此,但身姿清癯、气质古雅,眉眼间一派从容,仿若并未察觉姜煜的到来。直到他赢了棋局,出声道,“姜小公子,不若与老夫手谈一局?”
谢夫人冲姜煜点头,站起身来,由姜煜接替她坐在顾老夫子对面。
“你母亲曾夸赞过你的棋艺,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是母亲谬赞了,区区不才,不好在顾老夫子跟前卖弄。”
顾老夫子深深看了姜煜一眼,似要将他看穿,忽而一笑,“话不多说,来。”
姜煜下棋,善于破局,善于设陷,时而将对手打得落花流水,时而隐忍蛰伏静待时机,但这些招数用在顾老夫子身上总有些不合适。姜煜心下拿捏不定。
“姜小公子,你思虑过多啊。”顾老夫子捻着莹白的棋子,慢悠悠道,“棋风温吞,这不是你。”
姜煜垂下眼睫,终于将棋子落在自己真正想放的位置。
他向来不喜与长辈下棋,因为他们总是以棋风来判断一个人的品性与善恶。所以他总是力求在长辈面前下出君子之风,以免被人质疑心性。
但顾老夫子眼神锐利,一眼就看出他盘算。
果然,见姜煜手下的棋子像一柄长剑直指弱处,顾老夫子捻须微笑,“下棋,酣畅淋漓才好,与你对弈应当比你母亲更有趣。”
顾老夫子边落子边道,“世上人有千万种,棋风也有千万种,不拘是哪种,能赢就是好棋路。来,赢了老夫再说。”
他好似在鼓励姜煜用真正的心性与他弈棋。
姜煜抬眼看他,又垂眼看棋盘上势均力敌的黑白两阵营,“好,晚辈尽力而为。”
与此同时,姜煜的棋风渐渐凌厉诡异。
在三院大比上,他的棋风看似势如破竹不留情面,实际上真诚坦率、光明正大,也算是君子之风,所以没有人因为他的凌厉路数而质疑他的品性,反倒被院长夸了又夸。
但现在,要用光明正大的棋路赢过顾老夫子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顾老夫子浸淫棋艺数十年,对各种棋路招数了如指掌,唯有棋谱上都不曾出现的路数才有一两分可能在他手里讨得好处。
姜煜的黑棋像利剑,顾老夫子的白棋则是一堵堵厚墙,不断地拦截他的去路。姜煜眼眸微阖,几乎没有犹豫,便牺牲了己方不少棋子,作为消灭白子的代价。
顾老夫子那双利眼又看向姜煜。
接下来,姜煜埋伏设陷,为了取信于人,将自己的棋子也算计了进去,委实狠辣。
也不知顾老夫子看出来没有,但他确实一步步走入了姜煜的陷阱。
黑子即将收网,姜煜却停下来,“顾老夫子,您在让我。”
“你这陷阱布置得巧妙,老夫这把年纪,老眼昏花,中了埋伏也不奇怪。”顾老夫子见他一语道破,微微笑道,“倒是你,为何落不下子?你只差最后一步便赢了。”
姜煜沉默一瞬,开口,“晚辈……不知。”
“姜小公子,你这般聪慧,定是知道老夫在以棋观人,所以你犹豫不定,力图伪装。被我劝阻后便将真正的棋风展露于我,你终究是个温柔诚实的孩子。”
姜煜唇角微动,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能毫不犹豫牺牲己方棋子,是为狠辣果决;又能巧设陷阱,隐忍不出,说明你聪慧耐心,智计过人。但你却在最后一步停下来,因为你并不认可自己的棋风。”
“或许,你并不认可自己。姜小公子,老夫说得可对?”
姜煜心尖一颤,下一瞬便站起身向老夫子作礼,“请顾老夫子不吝赐教。”
顾老夫子抚须微笑,“不必多礼,坐下吧。老夫来将军府,本就有一半是为你而来。”
姜煜掀袍坐下,初春的时节,额际竟然渗出丝丝薄汗。
“这世上走上高位之人,总有这样那样的特质,或宽和大气,或狠辣无情,或圆滑世故。”顾老夫子饮了口茶,接着道,“你身上有着可贵的品质,能助你步上青云。但有得必有失,正如你消灭白子时势必要牺牲一部分黑子,否则无从下手。当然你也可以优柔寡断举棋不定,跟敌人耗着,最后却可能错失良机,直面失败。”
“聪慧敏锐是你的过人之处,狠辣果决能助你走得更快,虚伪世故能保护你不受伤害。有些品质在你看来会遭人非议,所以你遮掩起来,这也是你的长处。”
此时谢夫人早已不在,姜煜在顾老夫子面前竟比在父亲母亲面前更为放松,“可长年伪装着,越发像是否了自己。”
顾老夫子笑得温和,“孩子,你太心急了,急于寻找一个正确的答案。可很多事情根本没有答案,需要你用很长的时间去体悟。”
姜煜默默思考。
顾老夫子便提议道,“不如,去游学几年?”
姜煜骤然抬眼。
“慧极必伤。你还如此年轻,应当缓缓脚步,去看更多的人和事。”
“不瞒顾老夫子,晚辈心中也有此打算,只不过本想过一段时间再出发。”
“现在便是最好的时机。你每每以为琐事缠身,其实是为心所累。”
日薄西山。顾老夫子的白发上笼着一层昏黄的暖光,面上笑容分外慈祥。
“前半程老夫可与你同行。”
姜煜难掩讶色地看他。
顾老夫子笑道,“老夫这段时日深感大限将至,或许就是这一两年的事了。等行到岭南,我便与你分开。”
他是岭南越族人,只是很早就上京读书,加之聪慧勤勉,这才日渐为人所知。
顾老夫子悠悠长叹,“叶落总要归根。”
……
原来顾老夫子早有此打算,带着姜煜一同南下。
他的弟子那么多,或入朝为官,或广交文士,临到最后他竟不想让这些弟子送他一程,或哭哭啼啼,或依依不舍,总是累人。谢明岚是他颇为喜爱的学生,听她说起姜煜从书院结业一事来。
顾老夫子便想起姜煜幼年时便是文武双全的小才子,那双眼漂亮澄澈,却有着超出年纪的心思。他曾在西域来使寻衅时挺身而出,作为大将军之子与西域小王比斗,在将要胜出时又放过对手,屡屡如此。
在旁人看来是谦让,但顾老夫子知道,姜煜在羞辱。
那次之后,每每西域来人,里头都不见西域小王。
顾老夫子由此开始关注姜煜。
……
晚间谢夫人问起姜煜,“我的书院马上开学,你可要来授琴?”
姜煜有过一次代课经历,授琴虽不难,但面对一群小女孩总归不太自在。
“顾老夫子提议我游学去,他与我同行,估计就在这个月。”
谢夫人讶然抬眉,“当真?也罢。如果是老师开的口,我岂有阻拦的道理。”
姜煜沉默。
“三年后的春闱之前总要回来吧。”
“嗯。”
谢夫人看着沉默寡言的儿子,倏尔笑道,“说吧,是不是你父亲与你说了什么。”
姜煜无声叹气,“父亲不是多嘴之人。只是我在沙州城看见了谢繁。”
谢夫人恍然,点点头,“原来如此。”
姜煜看着她,目色沉沉。
“你表弟是阿兄送去的,与我何干。”
“……”
“再说,你不从军,谢繁也不算占了你的。”
姜煜喉间发涩,赞道,“好盘算。”
“母亲我问你,若有一日,我与谢华表哥在官场上有了冲突,您站在哪一边?”
谢华是谢家这一代的宗子,谢繁的兄长,代表着谢家最核心的利益。
谢夫人眼神柔软又带点悲悯地看着姜煜。
姜煜却只觉苦涩。
“好,儿子知道了,您不必再说。”
他转身就走,背影决绝。
……
做了离京游学的决定后,姜煜叫了三两同窗去酒楼,因为早知彼此要各奔东西,所以没有多少伤感,唯有祝福前程大好。
然后是向亲朋辞行,姜煜去了姜家与谢家。
姜氏族人待他恭敬有余亲近不足,谢家倒是亲近些,但前提是不要触犯到他们的利益。
姜煜坐在茶楼雅间独饮,枯坐到傍晚。
明岚书院下学了。
宁姒出了书院,便看见姜煜骑着高大玉骢等在门外的街道边。
“阿煜哥哥!”宁姒欢呼一声,蹦蹦跳跳地到他跟前,“是来接我的吗?”
姜煜点头,从马背上下来,伸手将宁姒抱上马,“半月未见,阿煜哥哥带你逛逛街市。”
“好!”宁姒脸上是掩不住的激动喜悦。
一路上姜煜都在想怎样开口,小姑娘不久前才与亲兄长分别,他本是要代宁澈照顾她的,没想到这么快便要食言了。
“阿煜哥哥,我很喜欢坐在马背上的感觉,只可惜我自己骑得不好。”
若是往常,姜煜定要说‘阿煜哥哥教你’的,现在却叹了口气道,“你那匹小马驹性情温顺,假以时日定能学会。”
“……阿煜哥哥你为什么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对我说?”
小姑娘总是分外敏锐。
此时街市两旁都是摊贩商铺,马儿慢悠悠地迈着步子。姜煜开口,“阿煜哥哥要走了,许是两三年不能回来。”
宁姒神情一滞,沉默了。
“我决定南下游学。”
宁姒垂着眼,点点头。
看见路旁一个老人家在做糖人,宁姒指头一点,“要吃那个。”
姜煜自然依她,给老人家递了碎银子,“做好一点。”
老人见两人衣着光鲜,也不推拒,便将碎银收下了,笑呵呵地问宁姒,“小姑娘要什么样的糖人?”
宁姒指了指姜煜,“他这样的。”
老人便笑,“草民才疏,怕是捏不出公子的风采。”
“就要他这样的,老伯伯看着捏就是。”宁姒道。
姜煜也冲老人点点头。
最后制成的糖人确实不像姜煜,只能从衣着发型看出来是他罢了。
宁姒捏着竹签,盯了会儿糖人的脸,忽地咬下一口,松口时糖人已经没了脑袋。
“……”姜煜觉得脖子有些凉,拨了拨小姑娘的团子,“姒儿妹妹生气了?”
宁姒嚼着糖块,不说话,只摇摇头。
姜煜叹了口气,护着宁姒的双臂收紧,将她抱住了,低声道,“是阿煜哥哥的错。姒儿妹妹怎么才能不生气?”
宁姒嘴里的糖块吃完,开口,“阿煜哥哥没有错,游学是为了阿煜哥哥的前程好。”多么善解人意的话。
“而且阿煜哥哥能亲自告知我,而非让我从旁人口中得知,已经很好了。”
仍旧善解人意,但终究忍不住露出一丝委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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