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佛罗伦萨背阳的阴暗小道中,耳边还能听见主道上隐隐的人声笑谈以及车马辚辚,一抬头,没有一丝云彩的湛蓝晴空之下,是层层叠叠的红色屋顶仍旧无法遮盖的圣母百花大教堂那巨大而醒目的穹顶。
穿越回到文艺复兴时期,这样魔幻的事情,乔娅花了两个月接受。
但她不知道自己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将此时此刻的场景完全消化完毕。
这个怪物的头被拧断之后,没有鲜血喷溅,也没有血肉相连,仿佛就是一团死肉,被生生折成两节,而那颗在一分钟前还满脸狰狞的头颅,正被那只苍白而美丽的手提着,那副无头的身躯在失去了意识的支撑之后,缓缓地向后倒去,而趴在他肩膀尚在昏迷之中的马科则被黑衣人的另一只手拎着衣领提了起来。
乔娅连忙伸手,拉住了马科的鞋子,然后咽了咽口水,努力压住自己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的心脏:“这位先生,请你、你放心,我不会跟任何人说今天的事情。”
因为紧张以及刚才那副场景带来的刺激,乔娅几乎是有些语无伦次了,生怕黑衣人反悔,她又立马加了一句:“我知道,你、你们一定不希望人类知道你们的存在,所以我不会跟任何人说。马科昏过去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我,我会以我的生命作为凭证,我一定会践行今天的诺言,不跟外人吐露一个字。所以,请你放过马科,也……放过我。”
她说完之后,便立刻屏住了呼吸,等着对方回话。
高悬空中的太阳似乎往西稍稍偏了一寸,在西边的墙壁上又多留下了一寸金光,那些赭石黄墙壁上的点点灰泥污垢,都在阳光的照耀下无所遁形。
黑衣人缓缓蹲下身子,原本在他身后的阳光倏地涌到了乔娅眼前,她微微眯了眯眼睛,然后看见黑衣人的黑色斗篷之下,一双深棕色隐隐泛着红宝石光芒的眼睛。
这双眼睛的主人拥有一张完美到极致的脸孔,细而长的眉,直而挺的鼻梁,嘴唇很薄,五官的每一分,都像是画家用尽所有想象力精心描绘出来的。脸颊带着些病态的苍白,没有一丝的血色,然而这也并不影响他轮廓和五官组合在一起而给人带来的震颤。他看上去大约十八九岁左右,他眼睛里还带着些属于这个年龄段的少年应有的戾气。
“你……”他开口道,“为什么会觉得我不希望人类知道我们的存在?”
这是一个介乎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清冽声线,然而他咬字和用句却有些老派,甚至带着一些居高临下俯视众生的意味,如果不是乔娅已经在梵蒂冈待了十四五年,对教廷成员再熟悉不过,还会以为他是哪个作风老旧的年轻神父。
而他的这个问题,却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让乔娅觉得自己一旦回答得不称他的心意,下场就会跟那个被他拧下头颅的怪物一样。
“我……我知道……”乔娅被他盯得往后缩了缩,“我知道你肯定是吸血鬼猎人。”
少年皱了皱眉:“吸血鬼猎人?”
“难道不是么……”乔娅低头看向那具无头的躯体,“有獠牙,体力足,身体强壮,并且被拧下头颅之后没有血流出,这应该是吸血鬼没错了。而这位先生你……”她特地用上了尊称,“您似乎是追杀了他很久,并且能找准机会一击毙命,应该就是那些以追猎吸血鬼为生的吸血鬼猎人,在人类一无所知的千百年间,默默地维护的这世间的和平。”
吸血鬼这种生物最初起源于十八世纪罗马尼亚的民间传说,但是早在千年之前,美索不达米亚文明以及古罗马文明的神话传说中便已经有了吸血生物的存在。是以,在文艺复兴时期,虽然没有“吸血鬼”这种说法,但长着獠牙会吸血的怪物,却已经成为了神话故事中的一员。
乔娅曾经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然而突如其来的穿越打破了她的世界观,在安安静静平平凡凡地度过了十四五年之后,又出现了了吸血鬼,她已经很比较淡定地接受这样一个奇幻的事实了。
只不过,她说出这番话时神色有多严肃认真,对面的少年表情就有多怪异。
她觉得自己猜中了故事的所有关键节点,窥破了隐藏在这个表象世界下的真实,于是在心中默默地为自己点了一个赞。
过了不久,当巷道西侧墙壁上的影子再往下退了一格之时,乔娅听见身后穿来几个凌乱的脚步声,她正想着大概是路人过来了,就见黑衣人毫不温柔地将手中提着的马科扔向了她,她手忙脚乱地伸手稳稳接住了马科,便听见那个少年的声音在自己头顶上响起:
“记住你的诺言,如果你跟别人透露了半个字,那么我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以及你所透露的那个人。”
乔娅循着声音发出的地方抬头望去,却见身前已经已经空无一人,连着那个吸血鬼被拧断了头颅的身躯也消失不见。
而这时,她身后那几个凌乱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直到西里欧穿着粗气的声音在她脑后响起:“乔娅小姐,您没事吧?我们看到您从市场室内的横梁上跳下来就……”
“我没有从中央市场室内的横梁上跳下来。”乔娅抱着马科,从背阳巷道里稍显冰凉的石板路上慢慢地站起身来,截掉了西里欧剩下的话,“我们到了中央市场之后分头逛了逛,然后马科逛累了,所以我们现在就决定先回家了。”
“至于我这一身……”她低头瞟了瞟自己沾满了灰尘的皱巴巴的裙摆,和裙摆之下脏兮兮的鞋子,“是被中央市场的人给挤的。”
“可是……”
“你们也知道,今天中央市场出现了一个翻墙的女人,引得现场骚动,所以发生了许多踩踏事件。”乔娅面不改色地说,“我就是受害者之一。”
乔娅在回到托蒂宅后,先是扔掉了白天那身脏兮兮皱巴巴的裙子,然后花了好几个小时的时间凑出了一桶热水,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
待她收拾好一切之后,也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丽莎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家人的晚饭,好在这次饭桌上并没有意面,算是宽慰了这一天饱受惊吓的乔娅的心。
马科也已经收拾完毕,早早地坐在饭桌前,他个子比较小,还没有同龄人高,坐在凳子上,双脚还未着地,便一前一后地在凳子腿之间摇晃着。他看见乔娅走进餐厅时眼睛亮了亮,只说了一句脆生生的“姐姐”,便闭上了嘴巴,视线随着乔娅移动。
乔娅索性坐到了他身旁,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问道:“里卡多先生呢?”
站在她身边的丽莎说:“老爷亲手做了乳酪糕,带去三楼给夫人吃了。”
……今天又是被甜甜的爱情闪瞎狗眼的一天呢。
不一会儿,楼梯处便出现了里卡多的身影,他慢悠悠地从楼梯上走下来,径直来到了饭桌前,在看见乔娅和马科都眼巴巴地看着他后,笑着拉开椅子坐下,笑着说:“大家开动吧。”
晚饭时间一般都是家庭成员交流时间,只不过托蒂家有些特殊。
马科身有疾病,即使再想跟家人亲近,但是也无法将心中所想表达出来;玛蒂娜卧病在床,一般都是在自己的房间里由伊莉莎奶奶伺候着用饭,而剩下的,便只有三个年轻的仆人,只不过托蒂家族家风再开放,也还没有到仆人能跟主人同桌吃饭高谈阔论的地步。
于是,托蒂家的晚饭时间,异常地……沉闷。
乔娅倒没有觉得不自在,她从来就不是太喜欢说话,几个兄弟姊妹比她能言善道得多,在奥尔西尼宫或者是跟随罗德里戈去别庄度假时,晚饭桌上,永远都是以罗德里戈开头,以胡安和卢克蕾西亚争吵不休为过程,再以罗德里戈以他们争论的话题做一些关键点总结作为结束。
从头到尾,她可以不说一句话,专心致志地享用眼前的佳肴。
只不过里卡多总觉得晚饭桌上的沉闷气氛会让初来乍到的她有些不适应,所以总是没话找话地跟她聊一些趣闻,比如马科小时候养了一条小狗,结果还没抱回家,小狗就咬了他一口转身就溜;再比如阿图罗几年前曾经偷偷暗恋过美第奇夫人身边的一个侍女,等他终于鼓起勇气上前表白了,那个侍女却说她此生非波提切利不嫁,于是他愤而学画,最终因颜料太贵而放弃,死活不承认是自己于此道毫无天赋。
几天下来,乔娅算是将托蒂家族上上下下的糗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她正想着里卡多这一次会说谁的糗事,没想到坐在她对面的里卡多在吃了一口牛肉之后,想了想,说:“听说今天中央市场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女人,乔娅,你看到了吗?”
乔娅:“……”
佛罗伦萨说小,也不小,这毕竟全意大利最富裕的城市之一,也是欧洲的金融中心;说大,却也不大,毕竟中午中央市场出现了一个会飞檐走壁的女人这件趣闻,只用了一个下午,便已经全城皆知了,连在家照顾老婆宅了一天的里卡多都有所耳闻。
乔娅咳了几声,干笑道:“当然看到了,我还被围观的人群踩了几脚。”
“也是,佛罗伦萨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这样的人了,大家激动一些也是情有可原。”里卡多感叹道。
“这样的人?”乔娅眨了眨眼睛,“怎样的人?”
“可以飞檐走壁的人。”里卡多说着,又低下头吃了一口牛肉,一边咀嚼着,一边似乎在回忆着什么,“走在光滑的墙壁和凹凸不平的屋顶上,都如履平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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