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修竹绮花

    常伯宁努力模仿着封如故的笑容, 但却施了封如故绝不会施的执剑礼“嗯, 夜安。”

    说实在的, 有些蹩脚。

    看对面的年轻弟子直望着他不出声,常伯宁强作镇定, 向他迈出两步“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

    “白日里忘记给花树施肥。”那弟子应答流畅, “夜里又睡不着,便出来给花松一松土。”

    他也不算说谎。

    魔道弟子半腐的尸身, 本来也是好做花肥的。

    听到莳花弄草之事, 常伯宁顿时心痒,有意同他多攀谈两句, 一转念想到正事, 只好压下那点儿私心, 在心中对眼前人道了一声抱歉,一指天边, 想调开他的注意“你瞧那边。”

    没想到,那弟子并不中他的计,注视着他。

    半晌后,他负手笑了。

    他眉目明朗, 气质如月下疏疏之雪。

    端容君被他笑得窘迫起来,抬起的手不知是该举着还是放下,一张脸染上了薄薄红晕。

    他硬着头皮,负隅顽抗“那边有东西。真的, 你看。”

    好在, 弟子没有继续为难他。

    他扭过头去, 望向天边那轮圆月,一瞬间将身体所有弱点都暴露在了常伯宁眼前。

    他应道“是。今夜月色真好。”

    常伯宁不敢再放过这个机会。

    无刃之锋,化作一阵杜鹃花风掠过,击中那名弟子的灵窍。

    青年的身体打了个晃,无声无息地向一侧软倒而去。

    常伯宁倒握剑柄,抢上前去,在那人摔倒在地前,将他的腰身接于怀中。

    抱着此人,常伯宁神情一时迷茫。

    他有种奇特的感觉

    这弟子分明是知道他来者不善的。

    的确有人会在夜间失眠时起身照料自己的花草,但没有多少人会大半夜衣冠整齐地执剑来此散步,更遑论现在的“封如故”,本该为关不用所囚,怎会大摇大摆地到处乱晃

    自己的行踪如此诡异,他居然愿意把空门放给自己

    如果自己真是疯癫之身,要杀他呢

    他难道就会这样,将性命拱手让出

    常伯宁想着他方才由衷赞叹的那句“月色真好”,抬头望月。

    只见天心处,冰轮高悬,着实很美。

    视线重落回那名年轻弟子身上时,常伯宁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也无暇细品个中滋味。

    他还有要事去做。

    常伯宁将此人僵硬的身体缓缓放倒在原地,从衣兜中取出一只取血的玉瓶,一根针毫,又道了一声“抱歉”,执起他的手,从他右手指尖处取了一滴指尖血。

    确认其道门弟子的身份后,常伯宁松了一口气,见他闭气昏睡,心中歉疚又生,难免走神,动作一岔,竟是不慎戳伤了自己的手指。

    一滴滚圆的血珠从他指尖落下,恰落在那弟子的脸颊上。

    常伯宁顿觉失礼,急急用手背去擦。

    谁想血在那弟子脸上抹开时,划开一道淡红色浅迹,竟显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靡艳来。

    常伯宁涨红了面孔,正要替人净面,便见一行提着灯笼的巡夜弟子往这方向来了。

    他应付一个人尚且手忙脚乱,要应付一群人,简直是要他的命,于是他抱着那人,往反方向退避三舍,拣了一丛绿荫浓密的高树藏了起来。

    二人同坐一根枝桠,常伯宁自后扶抱着那人,叫他坐在自己腿上,从后轻轻为他擦拭着脸颊。

    等那群巡夜弟子走掉了,他才拥着那人,翩然落地。

    常伯宁将人平放在地上,撕下自己的一截襟摆,折出个小枕头的形状,垫在他脑下,免得草地太凉,害他受风。

    做完这一切后,常伯宁握着手帕,心有愧疚地溜了。

    待常伯宁的身影全然消失于夜色之中,躺在地上的人才舒出一口气,慢慢睁开了眼。

    不得不说,常伯宁真的太好看穿了。

    就连点穴封气的手法,都透着股耿直的呆气,这么多年从未变过,因此实在不难避开。

    所幸,除了处理掉被他杀掉的魔道弟子的尸体,唐刀客韩兢今夜没有别的计划。

    他折返回藏尸地,低着头,面无表情地用灵力拆解掉了那具半腐烂的魔道弟子的躯体,直到他彻底与大地融为一体,化为花肥。

    血点溅在韩兢刚刚被手帕擦净的脸上,掩去了残留其上的几丝杜鹃花香。

    做完收尾的工作,韩兢去山溪处濯手洗头,有条不紊地料理了身上脏污,才走回方才被常伯宁放倒躺平的位置,按照原来的姿势,躺平在地,仰望天空。

    从“遗世”里走出后,韩兢便从未有一刻真正地休息过。

    他一直在人世间走走停停,想着心事,想着布局,他盯着万事万物看,但万事万物都无法在他眼中停留分毫。

    在他眼里,草芥与太阳是一模一样的,没有分别。

    唯有常伯宁,是一轮干干净净、与众不同的月亮。

    今夜,见过常伯宁,他终于有心好好赏一次月了。

    多年以前,他、封如故与荆三钗,在“遗世”之中,带着百余名弟子,被魔道追得东躲西藏的某日深夜,也曾看过一轮这样好的月亮。

    那夜韩兢与封如故好容易寻到了一处藏身地。

    弟子们伤疲交加,一个个酣然睡去。

    三位年轻的秩序官是不能睡的。

    他们担任了守夜职责,齐齐躺在荒芜萧索的万丈高崖之上、漫遍旷野的千顷月光之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翘脊山畔,东风微微,薄雾如轻裘缓带,绕山而转,如来云彩。

    荆三钗身上有伤,精神不济,在二人身边窝着,恹恹地打着瞌睡。

    封如故倒是清醒,望月出了会儿神,扭过头来叫他“韩师哥,韩师哥。睡了吗”

    韩兢答“还没有,有何事吗”

    “我有一件心事,要交代给你听。”封如故道,“我若死了”

    “如故,不许说这等话。”韩兢皱眉,“你死了,伯宁会伤心死。”

    封如故置若罔闻“我若不死,就不必劳烦韩师哥啦。咱们不是在讲万一的事情吗。”

    韩兢抿了抿唇“你说罢。”

    “我若死了,你帮我去找一个叫游红尘的人。告诉他,我不慎得道,一朝飞升,去找师父了。若是他想见我,便好好修炼,去往三千世界寻我吧。”

    韩兢敛眉,轻笑一声“那人定是对如故很重要的人了。”

    “不,是我对他很重要。”封如故跷了个二郎腿,“所以我尽量不死。”

    韩兢安慰他“韩师哥不会让你出事。”

    封如故看他“韩师哥,你呢”

    韩兢“嗯”

    封如故“这次大劫过后,若是能好好出去,韩师哥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情”

    韩兢“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

    封如故坏笑一声“要是我们都能活着出去,为了庆祝,韩师哥不如跟师兄挑明了心意吧。”

    韩兢蓦然红了脸“如故不可胡言”

    “怎是胡言”封如故有理有据道,“我老早就等着喝你们二人的喜酒呢,就是不知道合籍之后,是你搬到风陵山栽竹,还是我师兄嫁去丹阳峰种花”

    韩兢却说“还不到时候。”

    封如故撺掇道“别呀,韩师哥,等我师兄开窍,朽木头也能开出花儿来了。听我的,先将生米煮成熟饭,准没错。”

    韩兢哭笑不得“我不是等他,而是等我自己。”

    封如故挑眉,疑惑得很。

    韩兢哑然失笑。

    封如故性情淋漓,纵情人世间,但到底还是不知情爱的年纪。

    他这个年岁的人,只晓得一往无前,觉得假若喜欢一个人,就该劈头问一句“你可愿嫁我”,不愿意,就是潇洒放手;愿意,便能轻易许下生生世世的诺言。

    韩兢有自己的想法。

    他说“伯宁是月亮,我不愿只在水中望着他的倒影,也不愿站在原地,等他向我走来。我愿搭上一座天梯,一步步走向他,直到与他同为月辉。”

    韩兢想,封如故未必能听懂自己的意思。

    果然,封如故迟疑了。

    想明白这话中之义,他又觉得不可思议起来“韩师哥难道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师兄”

    韩兢温驯地点一点头。

    “可在我们看来,你们实在是相配得很啊,竹花双璧之称,也非是作假。”

    “那是世人眼中所观。与伯宁相比,我剑术有缺,道心不粹,太过世故,。”韩兢慢慢道,“如故,假如有一天,你当真喜欢了一个人,会想,他是多么的好,而我自己,却是一身风霜,处处留憾。”

    “那我怕是不可能喜欢上什么人了。”封如故大笑,“我封二是世上顶好之人,从头到脚,无缺无憾。我真真是爱惨我自己了。”

    韩兢忍不住跟着他笑了。

    他真想像封如故一样,年轻,自信,满身活力。

    少年当此,风光真是殊绝。

    封如故还想开口,面目却是乍然一凛。

    几乎是同时,韩兢也发现了什么。

    二人对视一眼,彼此确定心意有人

    下一刻,无声剑光齐射云表,照亮碧空

    眨眼间,他们已经来到那入侵者身前。

    封如故双剑齐出,剑身上犹有残血未拭,韩兢仗剑警戒四周,以防有大股魔道突袭此地。

    “你们好。”来人开口文雅,“不用找了,我是一个人来的。”

    其人身着杏黄长衫,腰若纨素,面对一个通身杀意的人,不避不躲,神色泰然“我知道你们需要帮助。所以我来了。”

    封如故观察着这个意外来客“你是何人”

    来人浅笑着自报家门“我叫林雪竞,一名魔修,主修风月道、合欢宗,在你们所谓的遗世主城青玉阁中,忝列花魁之名。前几日,我听客人谈起有百余名道士从大荒泽落入遗世一事,又通过探听,得知了你们这四五日里的行踪,推想你们该在此处藏身,于是,我来寻你们。”

    此人言谈怪异,来历不明,韩兢担心此人是探子,会让弟子们置身危险之中,便以目相示,问封如故是否要尽快杀掉此人。

    封如故略摇一摇头,想探出更多消息,便问道“你寻我们做什么”

    林雪竞说“向你们讨一样东西。”

    封如故“管一群穷途末路的人讨东西”

    林雪竞“你们不是穷途末路;我要的东西,你们也给得起。”

    封如故“说来听听。”

    林雪竞粲然一笑“不过是一点人情罢了。”

    那是韩兢第一次见到林雪竞。

    一名花魁,特向鸨母托病请假一日,来此处找寻一群丧家之犬,提出可以将他们分批带入“遗世”主城之中,藏入他自己购置的别院。

    代价是事后支付的他要向道门讨一个人情。

    这听起来实在是滑稽万分。

    就算此人是魔道派来的饵,想要玩请君入瓮的把戏,也不会这样直白,直白到有几分愚蠢。

    然而,世事无常。

    韩兢从未想过,十年之后,自己会成为他座下的护法之一。

    就像他从未想过,十年之后,曾经用尽一切手段要保护封如故的他,会调转剑锋、想尽办法对付封如故一样。

    不过,十年前和十年后,他都从来没有机会触摸到那轮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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