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启谦院

    趁着还没敲钟,叶勉起身让墨拾带他去了启谦院。

    启谦院是在寒门学子读书的苑区, 叶勉不曾去过, 亏着有熟悉路的墨拾在前头带路, 俩人在逼仄的小径里绕来绕去, 终于在敲钟前赶到了启谦院门口。

    站在院门外往里头随意打量了一眼, 院子不大, 也没有花园, 只一座大学屋并着几处光秃秃的石桌石椅。

    叶勉带着墨拾在院子里几个学子的满眼惊诧中走了进去。

    到了他们学屋那里, 叶勉才心内一丝尴尬犯难,那人到底叫什么怎么就想不起来了。

    他这臭记性

    叶勉抱着手臂站在门口,眼睛往里寻着,因是快敲钟的关系, 学屋里几乎坐满了人, 他们启谦院又是七八十人一个屋子读书,叶勉只觉着满屋子的人头,都眼睛瞪得比他还大在望着他。

    就在叶勉耐心快告罄之时,学屋的最角落里慢慢地站起一个人, 叶勉眼睛一亮,就是他

    他虽忘了这人的名字,却对他极俊秀的容貌印象十分深刻。

    叶勉笑着朝他勾了勾手。

    那人出来后,叶勉把他拉去院子里一处僻静的地方。

    “叶四少爷, ”那人脸上一层不自然的薄红, 满眼不可置信, “您是来寻祁昱的”

    叶勉也未在意, 心里料想是他们那边的人很少来这边的教苑,一个个都大惊小怪的。

    “是是是,我找你,”叶勉脸上摆出了求人该有的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上次你仿我的字帮我抄书,我还没好好谢谢你,这回我一是和你道个谢,二是还想再求你一回。”

    祁昱眼里一丝掩盖不住的惊喜,点头道“叶四少爷请讲,只要祁昱能做,一定竭力而为”

    叶勉搓了搓手道,不太好意思地说道“就是我一好兄弟因着我被罚了抄书,我就想起你那手仿字写得极好”

    “我来给他抄”叶勉还没说完,祁昱就打断他说道。

    太上路子了

    叶勉欣喜地揽了揽祁昱的肩膀,高兴道“这回不急,你慢慢来,等会儿我让人送纸笔和他的字过来,上回你给我抄书是因着我下湖去救你,这回却是我来求你,等你写好了,我定来谢你”

    叶勉与祁昱商议好,便高高兴兴地带着墨拾出了启谦院,祁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盯着叶勉的背影,过了好久才微微抖着手在袖子里摸索着什么。

    夜心堂是国子学设在每处宿苑院子里的一座房舍,专为苦学的学子们秉烛夜读而用。

    祁昱拿着细挑子拨了拨烛芯,豆大的烛花重新窜起一截儿,光晕四散开来,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刚要执笔再抄,就看见和他一个院子的邱容安披着衣裳走了进来。

    邱容安把带来的一碟子豆糕摆在案上,语露关心道“就知道你在夜心堂,给你送点吃的,这都已经四更了,今晚不睡了不成”

    祁昱笑了笑拱手道谢,拈起一块点心就着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水吃了起来。

    祁昱没回答他,邱容安也不介意,又问道“你用什么功呢这么晚了也不歇息。”

    “无事,随便写点文章。”

    祁昱敷衍的明显,邱容安也不好再问,只眼睛往他桌案上瞧。

    已经写了字的一叠纸,早在祁昱看见他进来时倒扣而置,不过案上摆着的纸笔等用具却一看就不是凡品,至少像他们这种人是绝用不起的,纸张细腻柔韧,墨汁不但不臭反而有股古朴淡雅的馨香之气。

    这些俱都是叶勉平日里用的,午后就让墨拾送来与祁昱,既是作弊,这等细节自然不敢忘了。

    邱容安盯着桌上那大半块价值不菲的戡春墨有些失神,鬼使神差地伸了手过去,还没碰到墨就被祁昱的咳声打断。

    邱容安醒神一般忙把手收了回去,而后不禁有些面热。

    祁昱清了清喉咙道“多谢容安兄的茶点,太晚了,你快去歇息吧。”

    邱容安没有走,盯着祁昱的脸看了好久,呐呐问道“你不是和丁淮那些人闹掰了吗,他竟还肯给你这么好的东西”

    祁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一时气氛有些僵硬,邱容安想起来此来的目的,硬着头皮坐了下来问道“今儿白日启瑞院的叶四少爷竟来我们院子寻你,可是因上次落水的事倒与他有了交情”

    祁昱依旧没有说话。

    邱容安似想起来什么突然站起身来看了一眼桌上摆的纸墨,结巴道“这这些不会是叶四少爷赠与你的吧”邱容安瞪大眼睛审视地看着祁昱道“他才多大,你你难不成”

    邱容安虽话没说完,意思却表达的十分清楚,祁昱闭着眼睛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才冷静道“这话你可别乱说,若传了出去,我活不成,你这国子学怕是也读到头了。”

    邱容安咽了咽口水死盯着他“那你是”

    “不过是之前与叶四少爷道谢之时闲聊,他提起我生地潇州那边的一本失传的民间话本,恰巧我幼时在街上听过说书相公讲过,便应承他默一份给他。”

    邱容安看了看祁昱又看了眼桌上倒扣的纸张,“所以你连夜为他赶超这个话本”

    祁昱点了点头。

    邱容安看了看他,这说法倒是对的上,祁昱这人爱巴附权贵,好容易搭上了叶勉,定是要不分昼夜默完的。

    祁昱在天亮之前收了纸笔,轻手轻脚地回了屋子,仰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却半点睡意都无,隔壁床的鼾声透过帐子传了进来,祁昱伸手从枕头底下掏出一只巴掌大的布袋。

    帐子里漆黑一团,他也不在意,熟门熟路地拆开口袋,拿出里面的东西细细地用手摸索着。

    他手里的是一只鎏金球形手炉,祁昱夜夜入睡前都要拿出来把玩一番,用手指仔细地描绘感受,以至手炉上哪一处镂空,哪一处花瓣纹路他都了如指掌。

    手炉作的十分精巧,球体分两层,外层销了一层薄金,通体镂空纹花鸟,这种金贵玩意儿自然不会是他的,而是去岁冬日在学里西南角那处死梅林里,叶勉随手塞给他的。

    叶四公子怕是早就忘记这么个东西了吧,应该也忘了他这么个人,祁昱指尖细细摩挲着手炉上那只鹊儿的形状,可他却忘不了他啊。

    每晚宿前,同屋的同窗们都会老生常谈地提起学里那些个权贵之子,说起这些自然又要讲一遭端华公子的胞弟,叶家那个长得仿若仙童一般的四公子,说他今日又如何骄纵,如何嚣张跋扈,如何不将师长司正放在眼里,学里又奈何不得他,仿佛事发生之时,他们就在一边看着一样。

    祁昱不是一个口舌爽利之人,可他还是想与他们辩上一番,他想说,这人并非你们口中那样不堪,我见过他,他还与我说过话,我开罪了他,他不但没惩治我,也没与他身边那些人一起嘲笑我的落魄狼狈,反而见我冻得厉害了,还将他自己的手炉给了我,他和我说起话来,声音也是温温柔柔的

    可是话到嘴边几次,终是没有开口。

    祁昱就这样每日夜里听着他的同窗们在黑夜的掩盖下,十分可笑地用着艳羡又嫉妒地口气,肆无忌惮地谩评着这个他们白日里根本不敢提及的人。

    每当这时他都会把手炉拥在怀里,心里回想着那日叶勉将它塞到他手里时眼里微漾的笑意。

    祁昱日日都会将这只手炉塞在袖子里,日子久了,竟好似被这东西下了蛊,每日魂牵梦萦,着了魔一般总是想着去见它的主人。

    生平第一回,祁昱恨足了自己生出贫贱,若他也出生高门,他是不是也能笑着走去他面前,好好与他说话结交,就像那日林子里与他勾肩而行的几位公子一般,而不是如今这样,站在启瑞院门口久了些,都会被守在那里的侍童瞪视,只能每日午息之时,离着萃华楼好远,连他的面孔都看不清。

    可就算如此,他也是要每日看上一眼才能安心。

    祁昱之前并没有多大志向,他这样的出身,想出仕极难,可读完国子学回乡去官学做个人人敬重的教书先生却是极好的。

    可现下他每每一想到回乡之后,就不能如现在这般,每日都能去瞧上他一眼,他就如蛊毒发作了一般,寝食不安,心乱如麻。

    他自是知道他这样出身的人想要稳稳地出仕该如何去做,好在老天给了他一副不错的姿容,借着一些知道门道的人,他终于搭上了几个坤字的高门之子。

    只是他知道这些人会轻贱他,却没想到他们会不把他当成人来待,终于那日在湖里的游船上,他不堪受辱自行跳下湖,游往岸边之时腿却抽了筋。

    他在湖中心最绝望之时,心里想的最多的竟也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

    只是万万没想到,会有人跳下湖来救他,待看清这个人是谁时,祁昱脑子一片空白后,心里竟一时疯魔了,忍不住双手去抱紧了他。

    若是一起沉沦湖底,便再也不会受此相思之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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