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宋师竹不过愣了一下的功夫,冯氏的笑容立刻就像昙花一现。她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像是一个带刺的美人,冷若冰霜,难以接近。
宋师竹心里不禁失望了一把。
她抬起眼睛,其中那个对着她眨眼的小个子,瞪大了眼睛一幅不敢置信的模样。
宋师竹想了想,突然觉得冯氏应该是不常笑的。不然她儿子不会是这样的态度。
自己还真是有福气,能得到二婶一个笑容当见面礼。
宋师竹突然就想起李氏对她说的那些关于宋祯祯身世的事情了。许是冯氏真人站在她跟前,那些话里隐含的凄凉苦涩突然迎面而来。她顿了一下,觉得在这样的场合不适合想那些不好的事情,竭力露出两个深深的梨涡。
宋老太太见着面无表情的儿子就心中别扭,差点把自己的任务给忘了。
看着大孙女的笑容,她也不好意思言而无信,轻咳一声道:“让人上茶吧,给老二上一盅普洱,给老二媳妇上红茶。”
宋文朔:“……”
冯氏:“……”
两人都忍不住看了一眼宋老太太,只觉得今日这天打西边出来了。在家时,就算非得见面,宋老太太与他们也是经常相对无言,日常晨昏定省能免则免。有好几回还自个带着人到周边寺院住了大半个月。
宋文朔和冯氏都习惯了与宋老太太这样的相处状态,她突然换了个风格,两人都有些不习惯。
且比起宋文朔,冯氏心中更是惊疑不定,她抿了抿嘴,心中十分不愿接受婆婆的这份好意。
窥一斑而见全豹,李氏站在老太太身边,看着婆婆逐渐淡下来的面色,对老太太和二房的关系差到何种程度,心里也有数了。老太太每回写信回来,纸上无一句不好,都在夸儿子儿媳孝顺。他们还以为就算说得夸张了些,也必有几分是真的,没想到却是这样,差些就成陌路人了。
只是该装的还是要装,她笑道:“娘一直念着你们,前日夜里娘突然发病,幸好老爷回来碰见了。这几日家里探病的人不少。娘极少见客,一直喝着药,这不听说了你们快到县上的消息,就催着我们出去接人。”
李氏撒起谎来面色不改,唬得对面的宋大郎忍不住担心道:“祖母没事吧?”
宋老太太与儿子有心结,对着三个孙子态度还是不错的,何况宋大郎言出真心,面上一派亲厚,她温和道:“你大伯娘说得太夸张。人老了就免不了这些事,祖母身子骨还是不错的。”
“娘是不是不适应县里的天气?”宋文朔想了想,问道。他上任的地方较为靠南,一到冬天虽也有雪,却不像丰华县这样千里冰封,冷入骨髓。
宋老太太点点头:“是有些不习惯了。”她顿了顿,又道,“你们这一路过来还好吗,我记得老二几年前从马上摔了下来,腿脚一到冬日就犯疼,这几日可还好?”
宋文朔:“……”
看着儿子面上迟疑,似是不知道如何应答,老太太苦笑道:“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你身上伤了哪,娘都是心疼的。”
宋文朔这时却是真相信是老太太想他,他哥才派人去接他了。
他看着亲娘布满皱纹的老脸,一双眸子老迈沧桑,却满是真心关怀,突然间心潮涌动,喉间生出一股酸涩。
只是宋文朔毕竟不是垂髫小儿,他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性子又一向谨慎沉稳,这点激动只在他心间过了一下便化为乌有。
他面色微霁,斟酌道:“应当是我关心娘才是。娘这几日生着病,我也没在娘身边。多亏了大哥大嫂在,我才能放心。”
这对母子间相处时的僵硬生涩,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见。
尤其是宋文朔说起关心的话干巴巴的,还得扯上大哥大嫂作为由头。
宋师竹看着对面几个堂兄怪异的面色,心中肯定下来,老太太和二婶的关系一定是不好到别人都难以想象的地步了。
只是老太太却是满意了,她扯唇笑了笑,也没有多说什么。这样就够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在宋祯祯出嫁前,她和老二夫妇间还得有场仗要打。
要是太过温情,冯氏强要把那个孩子送进宫受罪时,宋文朔心中的为难会更多。宋老太太也不愿意儿子在媳妇和老娘间硬要做个选择。
到如今,老太太也不想去思考留下那个孩子的好坏利弊了。
好肯定是没有的,坏处却是一大堆。
当时,宋祯祯不是死,就是活,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她以冯氏亲生女儿的身份出现过太多场合,宋文朔还要当官,那场和庶小姨子的闺阁丑闻就是他在官场上的软肋,他是绝不会允许宋祯祯养在冯氏娘家的。
冯氏也不会允许,她有三个儿子要科举读书,宋祯祯的身世一被察觉,宋家二房的声名便会受损。
她当时摸着良心问自己,是不是能眼睁睁看着养了六年的小孙女隔日便猝死,然后她就知道自己的决定了。这些年,她知道自己的决定对不起儿媳,可她除了心中抱歉外,嘴上也说不出示弱的话来。
从千禧堂出来后,二房一家子都有些心不在焉。
宋师竹代替老太太出来送他们,一路上竭力克制自己别把目光一直落在二婶身上,她想了想,决定把视线落在冯氏身边三个下人身上。她有些好奇,不知道这三个人说话是不是也是梦中那样的语气态度。
冯氏对大侄女印象还不错,见她一直看她身边的三个嬷嬷,便温和道:“竹姐儿看什么呢?”
“二婶和嬷嬷们头上的发饰,都跟县里的不太一样。”宋师竹眉眼弯弯道。
冯氏看了一眼郝嬷嬷头上的拉丝虫草金簪,虫子配了草叶,生动娇颤,格外精巧细致,确实会是小姑娘喜欢的发饰。
她不禁笑了笑,道:“这都是南边的手艺,那边的匠人经常会有些巧思出现。我那边还有一套十二根虫草花簪,待会让人送过去给你,算是二婶送给你的见面礼。”
冯氏没有女儿,平时收到小姑娘用的礼物,都是随手就送给了身边人。此时见宋师竹生得甜美可人,不禁生出了打扮小姑娘的念头。
宋师竹顿了一下,赶紧补救道:“二婶别见怪。我就是随口说的,我屋里还有很多簪子没戴呢。”她就是随便找个话题,没想到冯氏会那么慷慨。
宋三郎大咧咧地靠过来道:“竹姐姐,你就收下吧。我娘都出口了,你让她把话收回去是不可能的。你要是觉得不好,就从你嫁妆里匀一套头面回送不就得了。”
“胡闹!”冯氏立时皱眉道。
宋师竹倒是觉得挺好的,她道:“二婶别小看我啊,我手里有很多好东西呢,北边的匠人手艺也不比南边的差。二婶送簪子给我,我送头面给二婶,这样互相交流,才知道哪边的东西比较好。”
冯氏见她表情生动得跟只小鸟一样,心中越发喜欢:“别听三郎胡说。长辈送给你的,你就安心收下吧。”
宋师竹不好再推辞,却是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记得回送礼物,把人情给还了。
宋二郎看着前头和冯氏说话的堂妹,摸了摸下巴,对着大哥道:“你说竹姐儿知不知道咱们家的事?”不然为什么一直不要他娘的礼物,感觉是急着想要和他们家划清界限啊。
要是宋师竹知道宋二郎心中在想什么,一定会觉得十分激动。她确实是这么想的。
现在对照着真人,品起李氏对她说的那些话,宋师竹心中就止不住地生出酸涩的感觉。
只不过……要是她没有先入为主与宋祯祯处了这半个月,要是宋祯祯真是那种心肠歹毒的姑娘,许是如今她也能完全站在冯氏这一边。但这些设想都不成立。
她摇了摇头,觉得自己要是真拿了冯氏的礼物,拿人手短,以后就会更偏向二婶了。
宋师竹说不准这样好不好,只是她一直有种冥冥中的直觉,要是无人做到中立,真把祯姐儿逼到绝境,后果不是宋家能够承受的。
除此之外,站在她的立场,李氏如今身上还有老太太的托付,要是二婶知道她娘还肩负着在选秀前为宋祯祯选婿的重责,许是对着她也没有好脸色了。
宋师竹打算尽力劝李氏与冯氏好好说说,最好不要起矛盾。要是真的不行……她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就十分头疼。
毕竟李氏与她才是母女,她不可能胳膊肘往外拐帮着别人。
人有亲疏之分,她想了想,还是在心中对着冯氏默默说了一句对不起,为了以后见面不尴尬,如今保持距离好些。
待会收到礼物后,一定要记得把回礼赶紧送过去。
宋大郎摇头道:“大伯娘那么疼爱闺女,不会拿这些事去脏了她的耳朵。”
宋二郎却有不同的看法。要是他是大伯娘,就一定会说出来。
姑娘毕竟要嫁人,让她提前了解这些事情,不是比被迫亲身体会更好的方式吗。
想到自己家的事情会被人当成教女实践,宋二郎的心情还是很复杂的。
只是大伯派出去的人救了他们家一家子的命……宋二郎想了想,也只能叹一声,把心里那点不舒坦嚼巴嚼巴吞下去了。
宋文朔一路都在听着大侄女和妻子的对话,心中倒是觉得,冯氏不尖酸刻薄的时候,又有了些当年的风采。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觉得妻子要是能一直如此就好了。只是想到如今同样住在府里的宋祯祯,宋文朔脸上的笑容又渐渐收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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