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时愣了愣。
再次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让他有了一瞬间的恍惚，有什么东西自记忆深处慢慢被唤醒。
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个场景——
那是一个漂亮的十来岁的少女，鹅蛋脸，柳叶眉，眉心还贴着梅花钿片，在那洁白的脸蛋上勾勒出一丝寒雪傲梅的意趣来。少女身上一身绫罗绸缎，那华贵的衣裳与姣好的面容相映成辉，衬得那少女明媚又热烈。少女笑了笑，面颊熠熠生辉，她对他喊道：“知时哥哥！青虞哥哥！”
画面一转，少女跟他们一起坐在地上。冒着绿芽的柳树枝条温柔垂下，在少女头顶投下一片阴凉的影子。少女从书中抬起头来，疑惑地问道：“知时哥哥，青虞哥哥，你们以后想做什么？”
他歪过头：“为什么这么问？”
少女的视线落在他身边的小皇帝身上，认真道：“青虞哥哥以后会当皇帝，知时哥哥会做大官帮助青虞哥哥。我想要以后做我爹一样的人，也帮青虞哥哥，好不好？”
他噗嗤一声笑出来：“你要做你爹做的官？太史令？女人也能做官吗？”
刚嘲笑完，就听身边的小皇帝冷淡的声音道：“可以。”
少女双眼顿时亮了起来，声音清脆而响亮：“谢谢青虞哥哥！”
他惊讶地推了一把小皇帝：“喂，你当皇帝都还没谱呢，你就答应她当太史令了？”
小皇帝却抬手抓住他的手腕，看了他一眼：“孟真自小便熟读四十八史，孟公修史记，她担了其中两分，一年内修了世家五卷，列传七卷。日后由她担任太史令，有何不可？”
听到这话，少女脸上有些惊讶，又有些做坏事被抓的尴尬：“青虞哥哥你知道啊？你别怪我爹。”
顿了顿，似是想通什么，少女脸上绽出了更加灿烂的笑容，“那就这么说定了！”
画面再转，叶知时不知是否是因为中间的记忆太过遥远，还是因为他不想记得，下一个浮现在他脑中的画面却是高了许多的女孩站在晚春柳树下，身影单薄，面容苍白朝他微笑的场景。
他只觉得自己胸腔里满是焦急和愤怒，斥道：“你知不知道他就是个混账？！你当真要为了他，跟你以前不喜欢的那些女子一样，一辈子都关在深宅后院里，再没有以前的自在日子？你不是说要当太史令吗？！”
少女脸色苍白，遥遥对他行了一礼，勉强压住声音的颤抖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是母亲所愿，真不敢违背。还请知时哥哥代我向青虞哥哥带一句话，此生誓言恐怕无法实现，真羞愧难当，还望青虞哥哥见谅。”
说完这话，少女转身意欲离去。
他心下愤怒，朝那背影大喊：“你这是毁了你自己的一生！”
少女身子陡然一顿，身形微微颤抖，但下一刻，少女重新直起脊背，缓慢而坚定地往前走去。
那是他跟那名为孟真的少女的最后一面。
之后便是十里红妆，那宛如傲梅的少女收敛了一身的抱负和傲骨，安居于后宅，成为一个相夫教子的普通妇人。
他看着少女在自己眼前逐渐变得清晰的命线，那注定忧愤死于幽宅的下场，才察觉到自己的改变似乎也并非能够成功。
思绪慢慢收回。
耳边是秦朝平缓而温和的声音：“对，稷安先生就是孟真奶奶，天枢星系著名的历史学家。”说到这里，秦朝笑了笑，“不过稷安先生总说自己不是历史学家，她只是活得久，想要把真实发生的事情写出来，至于那些历史事件的规律、历史必然性，和那历史中的哲学思考，她是不懂的。”
“孟真奶奶是与宋青虞阁下一样活了两千年的人，也是因为有她，联邦灭世纪之前的历史记载在灭世纪以后才得以继续留存下来。”
叶知时抬眼，见秦朝在说到那稷安先生的时候满眼都是尊敬，问道：“历史学家？”
秦朝点了点头，用手指点了点那本《银河联邦历史纲要》：“对，研究历史的大家。几百年来，联邦的历史课通读课本用的都是孟真奶奶的书，不仅是因为孟真奶奶的记载细致详实，还因为她的书籍考据严谨，言之有物。”
“其实比起稷安先生，联邦的学生们更愿意叫她……孟真奶奶。”
*
天枢星系，青园星。
天枢星系内有众多M级行星，即植被覆盖率超过79%，拥有氧气，四季气候都适宜人类活动的星球。而青园星，则是众多M级星球中气候最适宜老年人居住的星球。
青园星一个小城镇的一间院子里，四时的花卉在院子里挤得满满当当，每一朵花似乎都在伸展着自己的身躯，以吸引院中人的注意。
“奶奶！奶奶！”一个小身影炮弹一般地冲进来，“蹬蹬蹬”跑进屋，把手里的一束野花递到眼前的人面前，“奶奶你看！我今天摘的！比其他人的都要好看！”
话音刚落，男孩身后同样跑过来几个身影，四五个小萝卜头努力踮着脚，争着将手中的野花送到那人跟前。
“真奶奶！我的！我的才好看！”
“奶奶看我的！他们的都是野菊花，我的是向日葵！可大了！”
“我的好看！”
“我的才好看！”
……
只眨眼间，几个小萝卜头便开始互相推搡，跟小奶狗似的开始互刨了。
正坐在摇椅中看着光脑屏幕的老人回头看着眼前混乱的场景，哭笑不得地摘下眼镜，揪住一个小萝卜头的衣服说道：“小凡你别欺负俊俊。”
被揪住的小萝卜头气鼓鼓地道：“我才没有欺负他，是他欺负我！”
另一个小萝卜头大声道：“是你欺负我们！”
场面又是一团混乱。
老人看着眼前的画面，半是好气半是好笑，竟也放开了那小萝卜头，任由他们这么闹。
那边几个小男孩闹成了一团，这边，一个扎着一团毛茸茸马尾的小女孩悄无声息地走过来，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牢牢盯着老人，伸出双手，手脚并用地想要爬上老人的膝盖，待老人将她抱上膝盖后，小女孩细声细气地朝眼前鬓发皆白，眼角堆满了皱纹的老人问道：“奶奶，你是不是要离开了？”
老人一愣，接着朝身边那群小萝卜头们看了一眼，继而朝小女孩伸出手指，笑着抵在了唇上，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
小女孩同样一愣，紧接着，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里泛上蒙蒙的雾气。
她伸出手，努力够到老人的脸上，用一双小小的手捧着老人已经皮肤松弛的脸，接着额头往前凑过去。
老人眼中盈满了宽容的笑意，她顺势低下头，与小女孩额头相抵。
“奶奶。”小女孩的声音依旧细声细气，却带了点哽咽，“妈妈跟我说她要离开了，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到她。奶奶离开了，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老人轻轻叹了口气，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
小女孩有情绪感知能力，也有一定的预知力，这会儿定然是预知到自己快要撑不住了，才这么问的。
她的身体经过两千多年多次的修复，已经濒临崩溃，再也支撑不住了，哪怕这次再修复下去，也只能是苟延残喘一些时日。比起这个，她更希望自己在最后的这段时间里，能够跟自己膝下那些小萝卜头们，在青园星过完这平凡欢乐的最后一程，然后安详地闭上眼。
宋青虞将她送到青园星来时，想要送一整队科学院的基因组成员过来帮她延续生命，被她拒绝了。当时她面带笑容看着眼前依旧保持年轻俊美容貌的宋青虞，内心满是愧疚地说道：“青虞哥哥，我很抱歉。”
未尽之语，两人都清清楚楚。
耳边传来几声大人轻轻呵斥的声音，是她的护工兼研究员，她进入屋里，把一个个小萝卜头都揪了出去。
“都说了真奶奶需要休息，你们一个个的都这么咋咋呼呼毛毛躁躁的，打扰了真奶奶休息怎么办？”
门口一大群小萝卜头赶紧按照个头排排站站好，异口同声、脆声声地对屋里喊道：“奶奶对不起！”
小女孩被护工小姐抱在怀里往外走去，小女孩趴在护工小姐的肩上，抬着头、双眼泛红地遥遥看着老人。
老人朝她柔柔一笑，轻轻道了一句无声的“乖——”。
小女孩瘪了瘪嘴，抬手擦了擦眼睛，然后整个人都埋在了护工小姐的颈间。
护工小姐还在对那群小萝卜头道：“好了好了，都排好队，去餐厅，今晚让阿姨给你们做烤鸡腿要不要？”
紧接着是小萝卜头们兴奋无比的尖叫声：“要！”
待小萝卜头们都离开了，另一位护工小姐才笑呵呵地过来，将针剂放在盘里递给老人：“先生，这次的试剂效果比上次的好一些，你记得注射。”
不像那些小萝卜头们三天两头奶奶奶奶的乱叫，护工小姐是打心眼里尊敬眼前这位老人的，所以哪怕老人好多次让她直接叫奶奶，她也没有改变，而是依旧坚持叫先生。
收回手，刚准备离开的时候，却瞥见老人眼前的光屏上，正播放着前阵子窜上星网热搜的视频。
那是一个身着白色原始纪长袍，站在万千星辰辉映下却丝毫不被掩去光芒的年轻男人。
翻手遮天幕，覆手倾云雨。
离开的护工小姐并没有看到，老人望着光屏中那人的眼中是浓浓的怀念与欣喜。
几息后，老人的身后，一个身影慢慢现形。
老人似是有所察觉，慢慢转过头来，待见到身后的那人，脸上慢慢露出一个纯粹的笑容来，一如两千年前，晚春时节，柳枝轻拂的树下，那娇俏少女欣喜的笑容——
“知时哥哥，你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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