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 25 章

    叶知时定定地看着眼前的老人。

    老人已经是极为苍老的模样, 身形瘦小, 两鬓斑白, 脸上更是布满了皱纹与老人斑, 双眼也已经有了老年人独有的阴翳,再也不复印象中那娇俏少女的鲜活模样。

    但与那少女形象完全不同的, 却是经历了两千年厚重的历史从而积淀下来的平和与包容。面容虽然已经老去,但长期沉浸于书卷中的文雅气息却萦绕在老人周围,仿佛一樽醇酒, 愈久弥香。

    老人眼带笑意地望着他,那是一个垂垂老矣的长辈看自己孩子的眼神。

    这一刻,叶知时只觉得自己喉间泛着些微的痒意,竟觉得有些手足无措。

    然后他被老人引着, 坐到了摇椅前方的椅子上。老人给他沏了壶茶。

    院子里的花枝顺着窗户延展进屋内, 盈满一室暗香。

    一时间, 两人如同多年不见的老友一般,静静地彼此对坐着。

    两千年的分别与遭遇逐渐化为长久的静谧, 空气中似乎凝聚着平和的氛围。

    老人微笑着开口“知时哥哥, 你是不是前两天来到联邦的”见叶知时看她, 她抬手打开光屏, 将那上面的画面展示给他看,“你出来的时候, 我立刻就认出来了。那时候我想要去找你, 但维亚告诉我, 你离开了。”

    叶知时忽然有些不知该怎么解释自己跑路的事情。

    老人显然也察觉到了她的尴尬, 她继续道“现在我很高兴,因为你过来见我了。”

    叶知时喉头动了动。

    原本他并没有过来的打算,但星盘告诉他,孟真的命数就在这两天。

    虽然凡人有转世轮回之说,但孟真是除了宋青虞外唯一一个两千年前的好友,这次下界,骤然得知孟真竟然还活着,甚至成为了真正的太史令如果他没有理解错历史学家这个词汇的话。一种莫名的动力驱使着叶知时前来见一见这个女孩子。

    当初明明已经甘愿嫁人,安于后宅相夫教子,哪怕当时觉醒了仙者记忆的他多次阻挠,也依旧没能改变她的命线。

    那个曾经想要成为太史令的女孩会嫁入有着媒妁之言的夫家,成婚三月,夫妻尚且琴瑟和鸣,相敬如宾,但很快,丈夫的本性便渐渐暴露了出来,往后院里一个一个地塞人。女孩尽力去做一个贤妻良母,但熟读史书的她却难以在这深宅中掌握半点主动,只因她的丈夫,才是那片窄小的深宅后院的天。少女觉得一切都很荒诞,不欲掺杂进那些污糟事中,但她正室的名分自一开始便已经成了他人的眼中刺肉中钉。于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粗劣的构陷与伤害后,少女最终悄无声息地死于后宅妇人借刀杀人的阴私手段下。

    少女嫁人,而他也开始走自己的那条命线,自此错过,便是两千年。

    如今,又怎么会这样

    叶知时问出了这句话。

    星盘自是可以算出少女的命数,但叶知时想要那少女亲自告诉他。

    却见老人慢悠悠地斟了一杯茶,朝他笑了笑“这些事啊我年纪大啦,记性不好,有些记不太清了。不过知时哥哥想要知道的话,我肯定会告诉你的。让我想想”

    眼前那张熟悉的脸庞出现,似乎也带动了脑海深处某些记忆的重新复苏。

    她父亲以前只是个官职极小的史官,她小的时候,就极爱坐在父亲膝头,让父亲给她讲那些历史中的故事,母亲虽然觉得这样没个体统,却也没有阻拦她。后来父亲的官职做到了太史令,而她也到了说亲的年纪,母亲便时不时开始感到忧虑。

    在她十岁那年,父亲被圣上委任修史,她想要帮助父亲,却被父亲柔声拒绝了,只道此事事关重大,并非她能够插手的。她知道,父亲有多爱惜她的才能,她不学女诫、不通绣技,父亲也笑呵呵地由着她,从不强求,见着母亲欲言又止的目光,父亲也会柔声安慰,只道他们只有这么一个闺女,不该太过拘着。但她也曾听父亲在书房里与好友闲聊时低低叹气,吐出半句“若囡囡是男子”

    那只是半句话,她却听懂了。

    若她是男子,她自是可以继承父亲的衣钵,父亲自是可以向圣上提请,让她帮着修史。

    她不服气,用了一年时间,偷偷整理史料,将父亲还没开始做的部分给完成了,然后当着父亲同僚与母亲的面交给了父亲。

    她要证明自己丝毫不比男子差。

    父亲自是欣喜若狂,但狂喜后却又是用愧疚的目光看着她。

    她很快就明白了。

    圣上委任父亲修史,若是父亲用了她整理的史稿,自是欺君之罪。但若是不用,对于父亲来说,却是对女儿一片濡慕心意的枉负,她从来都是父亲的骄傲。

    那个时候,她却没有注意到,母亲骤然大变的脸色。

    父亲最终还是私下面圣,将她整理的史稿呈至御前,殷殷陈情,声称哪怕是自己,也未必可以修出此等史稿,望圣上允许,让他将该十二卷史稿列入史记中。

    圣上网开一面,没有深究。

    她的史稿终是被父亲列入史记,但编纂者的名单中,却不可能有她。

    父亲面圣回来后,双眼微红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却没说什么,而是将自己关在了书房。她偷偷进了书房,像小时候一样,爬上了父亲的膝盖,郑重地对父亲道“父亲,真真不在意,真真做这一切,只是为了向父亲证明,真真不比男子差。父亲承认真真,比其他任何东西都要重要。”

    那个下午,父女两人在书房静静待了一个下午。

    母亲却病倒了。

    这个贤良淑德了一辈子,以丈夫为天的女人,在意识到自己女儿越加叛逆后,又是忧愁又是惊惧。眼见着女儿越长越大,亲事却依旧没有半点着落,如今女儿这番行事,说亲的事情只怕更加没有进展。在女人的认知里,哪怕自己的女儿再有才能,最终还是需要嫁给一个男人,以他为天,守于后宅,安安分分相夫教子一辈子的。而女儿如今做的事情,只怕在任何婆家看来,都不会是值得赞扬的事情。

    孟真自然感受到了母亲的忧虑。

    母亲什么都没有说,没有苛责,没有谩骂,有的只是不断虚弱下去的身体,和欲言又止的眼神。

    那一刻,孟真隐隐感受到了压在她头顶的无形存在。

    那是她哪怕修出一整部完完整整的史记以证明自己也无法推翻的东西。

    无力,却也真实得触手可及。

    于是她顺从母亲的意愿,慢慢收敛自己身上的锋芒,顺从地在母亲欣喜的目光下,与一位素未谋面的公子定了亲。

    叶知时一开始还为她开心,考察了那人的为人,只说不错。

    直到有一天,叶知时忽然来见她,面色难看地告诉她,那人是个混蛋,是个负心人。

    但那时,双方已经纳了征,请了期。而叶知时所说的对方是个负心人,表现出来的也是彬彬有礼的正人君子模样,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那人是个混蛋。母亲为了她的亲事,强撑着病体,向来苍白的脸上难得出现毫无阴翳的笑容,而父亲也对那人感到满意。

    两人如何能够因为叶知时一句没有证据的话解除婚约

    于是在柳树下,她毅然转身离开。

    留下叶知时那句“你这是毁了你自己的一生”在耳边不断回荡。

    之后的发展便也如叶知时所说的那样。

    一年后,她深陷于后宅阴私手段,甚至在怀了第一个孩子的时候被暗中陷害导致流产。

    最糟糕的是,端王谋逆,叶知时被牵扯出与端王有勾结,仅仅一个月内,便被已经成为皇帝的宋青虞赐死。

    她愤而冲进皇宫,质问宋青虞为何这么做,对方却以冷冰冰的双眼看了她一眼。

    她恍然惊觉,在她不顾叶知时的劝阻决意嫁人的时候,宋青虞便不再与她有任何的联系了。

    似乎她在做出那决定的时候,便已经在宋青虞眼中成为了死人。

    宋青虞道你若想知道,便可以在我身边看着。

    而后那高座上的皇帝大兴土木,兴建鹿台。

    建泰、鸣山、三河起兵,中原大乱。

    宋青虞登基不久,根基未稳,朝中各个派早已成了气候,原本在宋青虞刚登基的时候被拔除了一波,但随着乱军起义,朝中各个派再次活络了起来,盘根错节,利益交错,更何况还有叛余孽在暗处煽风点火。

    年轻的皇帝根本指挥不动,只得暗中蓄力。

    宋青虞高坐皇位,冷漠地看着叛军一路开往京城,攻下一个个混乱的城池。京城大乱,四处都是流民打砸抢烧。

    而她的父亲,却在一次上朝途中,被一伙流民抓住,连同几个太史院同僚一起,被流民以昏君近臣、无耻狗官的名义,吊死在宫门口。

    噩耗传回家中,久病成疾的母亲当场晕厥,当晚没能挺过来。

    她在婆家的生活本已艰难,得此噩耗,竟是生生吐了血。婆婆见她家已经彻底败落,叛军又已经到了皇城底下,立刻逼迫她的丈夫以乱臣贼子之女的名义休妻,扶持了自己的远房侄女成为正室。

    那一刻,她才幡然醒悟。

    一切的委曲求全,一切的妥协只是为了不让那两个真正疼她爱她的人伤心。

    可此刻,她又有什么继续委曲求全的必要她又有什么可顾虑的

    她走出那困了她多年的深宅,竟恍然有种获得新生的释然。

    在父亲同僚的帮助下,她收敛了父母尸身,让他们入土为安,心下的念头却无比坚定。

    而后,她一袭素衣,孑然一身,一步一步,穿过兵荒马乱的皇城,走到那红色宫墙下,缓步走进那萧条破败的重重宫闱,捡起父亲再也没能拾起的笔,记下奉天三年十二月,叛军攻破皇城大门的场面。

    那本该是他父亲那日的差事。

    宋青虞见到她的时候有些惊讶。

    她道“我会看着你平定这一切。”

    她知道,那一刻,她才在宋青虞的眼中重新活过来。

    之后,她站在那年轻皇帝身后,记载他的蛰伏、他的反击、他的强大。

    而在他平定叛乱,开始大刀阔斧改革整个帝国的时候,她向宋青虞提出了一个请求。

    宋青虞同意了。

    于是

    她建立了银河联邦两千年历史中的第一个孤儿院。

    她建立了被后世誉为女性思想觉醒标志的第一间女学。

    她培育出了一批又一批有着理想和抱负的年轻学生,有男也有女。

    她看着一批批优秀学生创建了历史,开创了一个又一个璀璨盛世。

    她送走了一批又一批不断老去的孩子,又迎来一批又一批鲜活的生命。

    她以太史令的身份,记载了银河联邦整整两千年的历史。

    讲述的声音慢慢小去。

    “知时哥哥,”老人慢慢抬头,朝叶知时笑道,“我很开心,因为在我死之前,我还可以当着你的面,理直气壮地告诉你”

    “我没有毁掉我自己的一生。”

    老人的视线微转,投向窗户外不远处的一间小房子里

    那里,众多小萝卜头们正排排坐着,兴奋又期待地等着餐厅阿姨给他们打饭。

    老人笑了笑。

    “知时哥哥,我这一生,过得很有意义,也很幸福。”

    叶知时沉默。

    片刻后,老人重新转过头来,双眼温柔地看着他,柔声道

    “我的事情说完了,下面该说你的事情啦。知时哥哥,两千年了,你还记得你离开人间前,跟青虞哥哥说的那句话么”

    听到这话,叶知时瞳孔骤然紧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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