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贺新郎(四)

小说:为妃三十年 作者:她与灯
    贺临啐了一口。

    刚要张口,却听见耳边传来一声“住口。”

    无比熟悉的感觉, 当年在乾清宫前面的雪地里, 她也是这样肆无忌惮地喝斥他, 他那个时候就搞不明白, 为什么她一骂, 他就真的偃旗息鼓了。

    “王疏月,你知不知道, 他们要诬陷你什么”

    “你不要说话,你是先帝的皇子,后宫处置不了你,你给我好好地在这里呆着, 等皇上回宫。”

    “你”

    “你从来没有真正听过我的话, 这一回, 听话好吗忍住你的性子,不要害我。”

    淑嫔道“对, 十一爷,福晋已经死了,和妃娘娘对您情深义重, 您可不能再辜负她。”

    “淑嫔你”

    “贺临”

    贺临只觉脚下一个踉跄, 回头却见王疏月扯住了他袖子。

    “别听她说话。”

    说完, 她将声音渐渐放平,目光若月辉, 手上一点一点使力, 将他往后拽。

    “回来。”

    此时此刻, 他真的很怕面对她中这不计前嫌的温柔和独当一面的勇气。

    她之前的话,其实已经说得有些直白了,她有了爱的人,她和自己这一辈子的缘分,早就彻底断在他提笔写那封绝情信之时。

    但是,相识这么多年,从前,他一直以为她只是个在南方修了几年书,多愁善感腻腻歪歪的汉女,至今他才真正地明白,这个女人温柔的外表之下,竟有不输于富察氏的孤勇。

    贺临的手指握得骨节处吱嘎作响。

    “我不想害你,王疏月,爷真的不想害你。”

    “你既然觉得你害了我,就听我的话,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说,把你自己关好。这样才是帮我,明白了吗”

    “好我听你的。但你别出事。”

    王疏月点了点头。

    “放心。”

    说完,转身对淑嫔道“带我去哪里”

    淑嫔笑了一声“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在长春宫等着您了。”

    羊油蜜蜡点在雨中烧得噼啪作响。

    纵使宫人用伞拼命护住,也抵挡不了风雨侵袭,去往长春宫的一路上,灯火时明时暗,也将王疏月的脸照得明明灭灭。

    淑嫔行在王疏月身边,春绸氅衣时不时摩挲着王疏月的手背。

    “今日可真冷啊,是不是,和妃娘娘。”

    王疏月看了她一眼“是你使人支走的梁安。”

    淑嫔点了点头“嗯。你把你自己禁足在宫里,你宫里的奴才又把翊坤宫看得跟个铁桶一样,曾尚平那个忠心的奴才进不来,我只好帮他一把。”

    说着,她站住脚步。

    雨敲打着二人头顶的油伞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天边雷闪,哗啦一声划开夜幕,也照亮了淑嫔的身形,她穿着一件银丝绣暗纹的藏蓝色氅衣,虽在雨中,脸上妆容却很妥当,像是在昏时卸掉后,又重新画过的模样。

    “不过,我原本不确定你一定会跟着那奴才过来。谁知你不仅来了,还在里面陪着十一爷一直未走。你难道一点都不担心,会出如今这样的事吗”

    王疏月凝向她精细的妆容“你久等了。”

    “呵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能对着我这样说话。”

    “你用了那么多心思,不就是为了等这一刻。我道一声你辛苦了,也是该的。”

    “你你怕是没想清楚吧。”

    说着,她朝王疏月走近一步,她原本身量就较王疏月高挑,如今半垂头看她,鼻尖几乎贴到了王疏月鼻梁。

    “成妃已经死了,你养了她的大阿哥,害得她的族妹入西三所,皇后娘娘再也不会维护你。如今你和十一爷在太妃娘娘丧期宫闱,太后娘娘绝不会姑息你。没有皇后和皇上的庇护,你以为你会是什么下场啊”

    雨水顺着伞脊流成了水柱,劈里啪啦地溅开在王疏月的脚边。灯被浇灭了好几盏,淑嫔身旁的宫人忍不住催道“主儿,走吧。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还等着您带人回话呢。”

    “慌什么本宫要听她回话”

    她声音陡然提高,相较于之前的清丽婉转,显得有些喑哑狰狞。

    王疏月抬起头“你想听我说什么,说我怕了,惧了,求你放过我吗”

    说着,她忍不住摇了摇头,“淑嫔,我其实很想知道,你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此恨我的。”

    “从你入宫那一日起,就恨你。”

    “可是我做过什么我伤过你吗”

    “你什么都没做,你只是把他对女人的所有情意都拿去了。”

    说完这句话,她目光之中竟有一丝颓丧之意。

    不过转瞬即逝。

    “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我的父亲和兄长,因犯大罪被先帝爷斩首,若不是皇上,当年我也要获罪,我能活下来,是因为皇上的恩典,而我能活下去,也是因为他对我有那么些可怜,虽然我知道他是薄情的人,但有一点点怜惜也是好的。”

    说着她自嘲地笑了一声,目光中复见霜意,声也提了上去。

    “但是你入宫之后,他竟把他自己的避讳给了你做封号,为了你对抗太后,不顾满蒙之盟,带着你去热河和木兰。你杀了进贡的圣物,他甚至不惜剿灭丹林部也要保下你。你没有孩子,他不惜责罚大阿哥,也要逼着他叫你一声额娘。和妃娘娘,我不明白,你究竟做了什么,让皇上眼睛只落到你一个人身上,而把我们这些陪伴他多年的女人,全部弃如敝履”

    王疏月没有出声,一直听到末尾,才咳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王疏月摇了摇头。

    “他是待我好,但不至于像你说得那样痴蠢。他对抗太后,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他有他要平衡的满,蒙,汉,三族之力,他攻打丹林部,也不是为了救我,而是他早已谋定的军政。至于大阿哥那是他为孩子的好。你问我,我做了什么。我只是做了我想对他做的而已。”

    “你想对他做的,那你今日做的这又是什么,来见你的旧好一个威胁曾经威胁他江山的人,你以为,这一次他还会维护你和妃,你死无葬身之地。”

    王疏月仰起头。

    “我问心无愧。”

    “那你的父兄呢,你不怕”

    “不怕,你给我的罪名,就算最终真的落到我身上,也不能被公之于众,自然不会牵连我父兄,而皇上,他有他的治国用人之道,其心胸沟壑,远没有你所想的那么狭隘。”

    “你你以为你懂他”

    “朝夕与共三年,我是比你懂他。”

    “王疏月”

    “别唤我的名字。这是留给亲人所称,至于淑嫔你,该叫我和妃。”

    淑嫔的手指猛地抓紧,人也有些站不住,孙淼忙从后面过来,扶住她道“淑主儿,再不能耽搁了,赶紧送和妃娘娘去长信宫吧。”

    淑嫔抠着手指,指甲几乎嵌入肉,她看着王疏月颤着喉咙吐出一口气。

    “好,我就看着你,到了长春宫,是不是还能问心无愧。”

    长春宫前的铜鹤和铜龟静默在雨中。

    正殿内却灯火通明。

    孙淼亲自为王疏月撑着伞,将她送入殿内。

    太后坐在江绸云绣蝠勾莲花纹的坐褥上,皇后坐在她的下首,除此之外,便只剩下陈姁一个老宫人在下面伺候。殿内有一股特别浓郁的檀香气,像是谁将将才念过佛,混着外面的土腥气,竟然生出一丝血腥的气味。

    “跪下。”

    王疏月拍去肩头的雨水,应声在门前跪了下来。

    皇后还没有出月子,虽是在初夏时节,她仍然穿着夹绒的衫子,身上披着一件小毛的牡丹绣挂子,低头看着杯盏中的浮絮一言不发。

    太后见她不肯说话,冷声醒她道“皇后,你是皇上的嫡妻。和妃之事,既已拿住实证,就该秉公处置。”

    皇后这才抬起头来,望向跪在地上的王疏月,金丝护甲抠着杯盏上浮纹,发出几丝刺耳的声音。

    “和妃。”

    “在。”

    “本宫为全你的体面,连淑嫔都未曾召见,如今,这里只有本宫和太后娘娘,你把你该认的,都认了吧。本宫不想让你太难堪。”

    王疏月直起身来,辉煌的殿内,只投下四个人的影子,与那满目的灯火相映,竟然有些凄凉之意。

    “宁寿跪灵,尽为尽之心,别无他意,奴才无话可认。”

    皇后捏了捏手指,“本宫说了,本宫不想你太难堪。你若不认,那本宫问你,你既是跪灵,为何要将守灵的宫人全部支出,又为什么要紧锁殿门。”

    “为求静心。”

    “荒唐”

    太后喝了一声,手上的翡翠佛珠被捏得吱嘎作响。

    “为求静心淑嫔回的话是,你与十一衣冠不整,交手而握”

    “衣冠不整十一爷褪靴去履只因悲切过度,而奴才并无衣冠不整,也不曾与十一爷交手而握。”

    “还在放肆狡辩”

    说着,她抬起手来,颤抖地指向王疏月“你你身为后宫嫔妃,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忠贞廉耻私见宗亲男子,已是有为妇道。既有背得之行,还要欺君罔上,不肯承认,简直是枉负皇帝对你大恩”

    说至最后,几乎有些倒气儿。

    皇后忙起身扶住太后“皇额娘不要动气。儿臣来处置。”

    说完她看向王疏月,抿了抿唇。

    “你认吧。你就算不认,本宫也会有法子让你认,你是王家的女儿,也是出身书香门第的闺秀,你不想被人剥去体面,受刑受辱吧。”

    王疏月跪直身子,而后叠手弯腰,朝着皇后端端整整地行了一个叩拜大礼。

    “主子娘娘,我若认了这个罪,才真的是的辜负了他的恩典。”

    “你说什么”

    “我说,我若认了这个罪,才真是辜负了他的恩典。”

    皇后忍不住的嗽了好几声,涨红了两腮。

    “好。送和妃咳送和妃去慎刑司。”

    两个太监应声架起王疏月的手臂,刚要把她带出去。

    冷不丁背背后却又传来皇后的一声“慢着。”

    三人皆站住脚步。

    声落,皇后已经走到了王疏月面前。

    “王疏月,本宫并不想伤你,本宫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认罪,本宫答应你,一定会保下你的性命。”

    王疏月蹲了蹲身。

    “主子,我明白,您是想让大阿哥回到您身边,如今您让我入慎行司,您大可把大阿哥接回长春宫。”

    “你不亲口认,皇上不会信,本宫如何能真正接得回大阿哥。”

    王疏月转过身“那皇后娘娘,你信吗”

    “本宫”

    王疏月看了一眼太后,对皇后道“富察氏被斩首的消息,是醇亲王福晋告诉十一爷的。”

    “什么”

    “太后娘娘这一辈子,在意的都是蒙古的利益以及您的子嗣,她很难真正地替皇上的处境着想。但奴才知道,您是在意皇上的。所以,娘娘皇上回来之前,十一爷不能出事,我如何不要紧,但您要劝住太后娘娘,不要让她为难十一爷。否则,恭亲王,醇亲王这些宗亲会有愤怨,皇上眼看就要裁撤议政王大臣会议,这个时候被群情掣肘,会前功尽弃。”

    “王疏月你”

    皇后眼眶有些发红,“你不怕进慎行司吗”

    “怕您就不让我去了吗我也想证个清白。放心,我不会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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