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翊坤宫中去年从云南移栽的木香开了一大片。
雪白的花簇像一团一团又一团的雪球, 掩映在浓荫之间。
西暖阁放着一重重撒银帘, 有些被玉钩子挽起一半, 透着外面大好日光。行走的宫人都将脚步放得很轻, 生怕搅扰到暖阁里的人。
何庆抓着一把苍耳, 往自己的脑门心儿上猛扎了一把,浑身一个哆嗦, 痛得耳清目明。宝子站在他身旁道“庆公公,您守了一夜了。早该下值了。”
何庆点了点宝子的太阳穴。
“这时候,陪着万岁爷熬个三四日都不为过,下什么值。今天晚上, 恐怕整个太医院都要搬到日精门上去上夜。”
说着, 两人朝明间里看去。
屏风后面, 周明和另外几个太医正在议方。
保子扒着门朝里面细看,只见周明背后的衣裳透出好大一水渍。他按着额头, 沿着屏风来回地走动。时不时地应旁人几句话。
宝子回过头来道“庆公公,你说,咱们和主儿这回, 不会有事吧。”
何庆转身望向喜暖阁, 锦支窗没有锁闭, 窗中绸纱帐是新换的,风一起就朝内鼓涨起来, 勒出一个男人的肩头。
他本想对宝子说什么, 看见这个肩头, 顿时不敢再出声了。
前一日。皇帝将王疏月抱回来的时候,整个翊坤宫的人都吓傻了。金翘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帮王疏月褪衣,只见有血,却不知道她伤在哪里。直到看看见她那双原本白润如玉的手,关节处的血肉触目惊心,一时不忍,竟哭出声来。
张得通和梁安都不能进去。
在明间听见金翘哭声,都暗暗地替王疏月咬紧了牙。
皇帝坐在王疏月的榻边,看着榻上那个面色苍白的女人,始终一言未发。
然而,那日黄昏,长春宫的孙淼却在明间外面听见了一个沉闷的巴掌声。惊得她连忙跪了下去。不多时,皇帝从门中跨出来,金色龙纹绣黑缎靴从她眼前的地面上刮擦而过,行得决绝无情。
张得通跟着后面,在孙淼面前顿了一步。
“听见了什么了。”
“没有,没有,奴才什么也没听见。”
“嗯,进去伺候吧。”
夜里周太医连夜入宫,在翊坤宫一守就守到了今日。
山东的火耗改革终于在王定清和山东巡抚一派势力的博弈之间磨出了门路,王定清呈折回京,皇帝转递科道会,命议就此的折,并上陕西试行的方案,议出一个全国火耗银改革的办法。因此,白日里皇帝依旧政务繁忙,然而只要养心殿议散,便往翊坤宫来。
对于周明这些人来说,皇帝在翊坤宫全然是个没用的人,甚至像块烧得滚烫的爆炭,在那碳灰下面遮着,随时都要炸出火星来烧了他们。奈何他一坐就是一个通宵。或看折,或看书。大部分时间一言不发。
王疏月身上除了手指之外,并没有其他的伤,但却不知道为什么,整整烧了两日,一直没能压住热。头一日凶险异常,把周明和院正两个人吓得一整晚都在冒冷汗。
两日间,不论是淑嫔还是婉贵人来请安,还是太后皇后处遣人来问,皇帝听禀,只说知道了,连陈姁都不肯见,后来,皇后与淑嫔亲自来翊坤宫跪请,求皇帝保证龙体。梁安等翊坤宫的人,见王疏月被伤成这样,又见皇帝连日阴着那张脸,谁肯去传话。
张得通大着胆子传了那么一回。
皇帝埋首在驻云堂的书案前,头也不抬,只道“让皇后起来站着,淑嫔愿意跪,就在翊坤宫前面跪着。”
这么一说,连太后也不敢使人过来问了。
西暖阁内每日只有梁安熬药,金翘伺药,何庆和张得通也不敢在皇帝眼前旋,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头候着。
初二这一日夜里。
酉时下过一阵很大的雷雨,树叶被狠狠地冲刷过一遍,在夜色里显得更加浓绿。
王疏月终于模模糊糊地看见了一丝温暖的光。继而逐渐明亮起来,延展成一团暖黄色的光球。王疏月慢慢睁开眼睛。见驻云堂的里点着一盏灯。灯下横放着一只手,藏青色常服马蹄袖,沾着一点点朱砂渍,拇指上带着青干种翡翠祥云雕的扳指。
王疏月想要撑着床榻坐起来,关节处却传来要命的疼痛。
她这才把两日前的事情渐渐记起来,再一看驻云堂里的那个男人,静静地趴在红木书案上,头枕着手臂,发辫垂在肩下,呼吸沉重,看起来睡了好长一段时间,手腕处已经被压得有些发白了。
王疏月用手掌小心地撑着身子站起来。
她还在发热,又一连两日没有吃东西,身子发软,有些站不稳。
她只好一路撑着床沿,地罩,屏风这些东西,慢慢走进驻云堂。
理政,批折,守着她,皇帝太疲倦了,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
他平时是不会这样打盹儿的,君子坐卧皆需正,哪怕在床榻上,他也是要仰面叠手,端正睡相。这会让却连自己脸下面垫着一本折子都不知道,折子上朱砂未干,蹭到了他的脸上,又因他的辗转而蹭开。那模样落进王疏月眼里,竟令她又好笑,又心疼。
如果不是今日她将好醒来,也许这一辈子,王疏月都不能看见皇帝这样的睡颜。
没有九五至尊的架子,也没有那些平时那副道貌岸然的模样,此时他睡得很沉,甚至有些糊涂。
王疏月撑着桌面慢慢蹲下身子,抬头认真的地望向他。
这样静谧的夏日雨夜晚,淡淡蝉鸣在耳朵,人的感官变得十分敏感。敏感到能看见他脸上的每一处线条,手指的骨节,弯曲的弧度。不说话,不发火的时候,他的温柔浮于皮骨,也藏于内心。
他终于是回来了。
而且,回来找她了。
王疏月拿过自己绢帕,忍痛抬起手,轻轻去擦拭他脸上的朱砂渍。
绢帕拂扫过皇帝的鼻子,他不妨咳了一声,睁开眼来。
“跪好。”
果然,他就是说不出温柔的话。
王疏月应声要跪下去,第一只膝盖触地的时候,因脚上没有力气,竟磕出了“咚”的一声,她一皱眉,手臂却被皇帝撑了一把。
“跪都不会了吗撑好。”
王疏月借着他的力,曲下了两一只腿。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回跪在他面前,她没有觉得有什么委屈,甚至觉得很安心。
他见她跪住了,方松开手臂,坐直身子。驻云堂常年点烧的都是洋油灯,好方便皇帝阅折子看书,那种洋油混了蜜蜡烧出来的灯焰格外发黄,暖而柔和。皇帝的脸就映在灯下,曝露在光里,不见一点阴影。
“慎行司就该把你打死。免得朕还要处置你。”
“是我命硬,把您等回来了。”
皇帝低头,“你怎么知道,朕回来不会赐你一死。”
望疏月抬头凝向他“以前您跟我说过一句话,我一直记得,君无戏言。”
“朕说什么”
“您说,王疏月,你好好活着。”
皇帝垂眼,喉咙里一声软笑。
“是啊,朕让你活着,你哪里敢死。王疏月”
他说着,手臂撑着膝盖弯下腰来。
“你差点把我吓死”
王疏月一怔。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又换了自称。
对于皇帝而言,“你我”之称,无异于表白。
三年来,他们之间从未平等过,哪怕王疏月明白他的情意,但主子你奴才这样的称谓,她还是不敢忘。皇帝也一样,他心疼王疏月这个人,但还是会让她跪,让她守自己规矩。
他们彼此之间都还记得。
在南书房的时候,因为太妃的事,皇帝让王疏月掌嘴。
那时皇帝有火也有不甘,火的是她放肆,不甘的是,她不惧自己的威严,也要去尽她想要尽的情意。
可是,三年过去,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尽管他无法表于言辞,却渐渐地看明白了她。
礼仪,规矩,尊卑,都是她的修养,但在里内,她却长着一根外人很难看见的逆骨,她有良心,有底线,与人相处时执着地守着真诚。她爱他,拼命地维护他,甚至维护他的母亲,他的子嗣,还有他的朝堂。
然而,她想要的东西,也很大。
虽然她从没有说出口,但皇帝慢慢看出来,她在问他要尊重和平等哈甚至还有认可。
“对不起。主子。”
皇帝喉咙一热。
“晚了。”
王疏月没有在意他的话,她小心的将手按在地上,弯腰向他磕了一个头。
“再晚,还是要给主子认个错。”
“不用。王疏月,朕没有怪你。你也没做错。”
“我去见贺临,您不”
“不疑,朕信你。”
王疏月的后半句话被他压回了口中,一下子逼出了喉咙里的酸烫。她忙把头低下去,抬袖偷偷抹了泪。
“哭什么,朕又没骂你。”
王疏月说不出话来。
她很想告诉她,她记起了三年前,南书房的那两记耳光。
那个时候,他说的是“朕怎么想,你就怎么想。”
如今他说的却是“不疑,朕信你。”
他还是那个冷静英明的皇帝,从来没有变过。
但这相互磨合,相互扶持的这三年,他好像终于懂了,在这个直视天颜就要被杀头的时代,如何不着痕迹地去给一个女人自由。
喉咙太烫了,她说不出话来,一味地跪在地上淌眼泪。
皇帝有些无措了。
起身拽住她的胳膊道“好了好了,不跪就不跪了,起来起来。”
她仍旧埋着头没有动。
皇帝无奈地揉了揉额头“你到底怎么了,王疏月,你不要太轻狂了,朕该说不该说都说了,你要朕怎么样。”
“您别扯我,您让我哭会儿好吗“
皇帝低头道“你要哭也给朕站起来哭,不要再把你那两只手往地上按了,朕给周明下过旨意,如果保不住你这只双手,朕就拿他的脑袋,他为了你这双手两日不得睡。一会儿进来看见,要被你吓死。”
正说着,张得通在外面道“万岁爷,周太医来给和主儿请脉了。”
皇帝一把将王疏月抱起来往榻边走,一面走一面道“让他进来。”
而后咬着牙小声对王疏月道“你不哭成吗”
王疏月咳了一声,勉强抑住眼泪,对张得通道“张公公,让周太医再等等。”
张得通听见王疏月的声音一喜,忙道“和主儿,您醒了,欸,好好,奴才这就去传话。”
皇帝低头道“做什么,朕要让他看你的手。”
王疏月看着他脸上朱砂渍。弱声道
“您顶着这张花脸,怎么见周明。我不哭了,您让何庆进来,伺候您洗把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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