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懂”
十二月, 一抔大雪垂松后, 便入了皇帝登基后的第五个冬季。
四阿哥小,王疏月也畏冷。内务府早早地就给翊坤宫贡上了炭,哪怕外面是大片大片灰白色雪影, 西暖阁内依旧暖得似三四月间。
月初,西藏的战乱进入了后半程。
王疏月时常看皇帝在驻云堂里写大段大段的朱批。臣将在外,只言片语皆过经过脉, 传递着朝廷的目的和态度, 不仅在藏的马多济和王定清等人要一字一句地揣摩, 皇帝本人在落笔时也要字字斟酌。
皇帝忙,后宫里的事就闲。
直到渐近年关, 宫外的敬贺陆续送进来, 各处的年节赏赐也开始挑备,各宫才开始渐渐忙碌起来。
新入宫的几位嫔, 敬嫔,敏贵人, 定常在,这几个人到也到乐得来王疏月翊坤宫里坐坐,一坐就是大半日,围着炭火逗弄逗弄四阿哥, 说些宫中日常吃喝的闲话,敏贵人也是书香门第出身, 偶尔陪着王疏月起兴致, 赌几局书, 冬日那因雪冷而出不得门的日子,打发地飞快。
金翘和梁安等人却不是那么自在。
“这些娘娘主儿们,除了去长春宫请安,就爱来咱们坐着,一日来三回,主儿到要认真穿戴三回去见他们,好损精神的。”
梁安笑道“咱们为主儿着想,那些娘娘主儿怎么会关照主儿的身子。不过是万岁爷为了西藏的战事,不大进后宫,得闲只在我们主儿这儿坐坐,她们想得个机会,面圣而已。”
金翘立在王疏月身旁,替王疏月研墨。
是时她正在替大阿哥写字帖,墨浓,笔力恰当,风骨自成。
她写得入神,没大注意听二人说话。
“主儿一做上这些笔墨上的事,就不肯搭理奴才们了。”
王疏月听了这一句,这才暂放了笔,朝手心里喝了一口气儿,笑道“你们又说什么闲话了。”
梁安接道“还能说什么,还是宫里的主儿的娘娘们呗。主儿这几日见她们,身子不乏吗,要不,您也学学皇后娘娘,没事啊,也召那些南府的人来奏奏曲儿。敏主儿,婉主儿这些人,能陪着主儿松乏松乏也就罢了,敬主儿,定常在这些人,出身蒙古啊,心都在皇后娘娘那儿,还非得在咱们这儿一座半日的,用的是什么心,主儿您心里明白的啊,推不见也成的啊。”
金翘听完这话,也道“说起来也怪啊皇后娘娘从前是不爱听戏的,最多是逢年过节,陪着娘娘听听,自从三阿哥去了,也不知道怎么的,时常传召南府的人去长春宫唱戏。”
梁安撇了撇嘴“可不是,主子娘娘哪里懂咱们汉人这些好东西。”
王疏月托腮翻着自己将才写的几页字帖,含笑道“你们又开始了口中没限了,虽我这儿没什么禁忌,可万一主子撞进来,听到了,你免不了又要挨板子。”
金翘笑道“可不是,他就是闲得皮痒。”
“奴才闲主儿您评评理。”
二人斗嘴,在年节闲时到也有趣。
王疏月合上字帖,笑道“好了,别宫年关忙,咱们这里也没添新人,通共咱们几个,四阿哥小,大阿哥又上学,横竖没什么事,她们来坐着也是给我解闷儿,就是劳动你们歇不得,等入了正月,我多给你们点时辰消闲就是了。”
梁安忙道“奴才们都是本分,怎么敢说什么,奴才们就是怕怕主儿久不能侍寝,万岁爷见她们多了,难免想起了翻了牌子,她们不就顺着您上去了吗”
“你又胡说什么。”
金翘出声打断他,自个研墨的手却把力道越拿捏越重。
王疏月看着那几乎要被她压断的墨饼,迟疑道
“浓了呀,你这样我写不开”
“哦是。奴才该死。”
王疏月摆手笑了笑“算了,你们这样也静不下心了,大阿哥快到去上书房的时辰,梁安,你去瞧瞧,送大阿哥过去。。”
梁安看了看时辰,应道“主儿,还有些时辰呢。主儿今儿一早不是说要看给老王大人的年礼单子吗奴才照着主儿的意思拟出来了,拿来给您斟酌斟酌,看看再添些什么。”
王疏月站起身,一面往暖阁里走一面应了声好。
金翘陪着她一道走出来,轻声道“听说,西藏那边的事要平定了。”
“嗯,我昨儿听皇上说,阿尔布巴被正法了。”
“那主儿的兄长也要归京了吧。”
“是啊,一晃都要翻年了。不过今年的女儿红,他还是赶得上喝的。”
说完这一句话,她靠着窗坐下,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神色竟渐渐暗淡下来。
金翘查其颜色,端了一盏人参茶放在她手边,轻声问道
“主儿,您怎么了。”
“没什么,想多了些。”
“主儿,小王大人这回可是立了大功啊,奴才虽不大懂朝堂上的事,可奴才知道前朝后宫是一体,您好,您的父兄就好,您的父兄好啊,万岁爷也会更重视您,重视咱们的两位小主子。”
王疏月摇头摇头,侧身朝窗外看去。
雪满枝头,入眼满是寒意。
“你不怕树大招风吗”
“主儿说什么。”
“父亲是近臣,但没有在六部里领实差,到还好些,兄长这一回来,我听主子那话里话外的意思,恐怕要放他外任了,若是放了川陕这些要害地方,主子娘娘和太后娘娘会如何看我,看咱们的大阿哥和四阿哥。”
金翘垂了头,应声道“也是”
“不过啊,不管皇后和太后怎么看我,我还是希望我的兄长能四方天地里多走走。他这辈子好像一直都有一个母亲不大理解执念,他特别想做一个于国于民真正有功的人。”
她这一席话,金翘到是听明白了。王定清若外放为地方大吏,那王家在朝上的势力就不容小觑了。虽然王疏月是汉人出身,但这么些年,连满汉不通婚的铁律都破了,后来的事,谁又说得准呢。想着,她不由道
“主子。”
“嗯”
“您有没有想过替咱们四阿哥和大阿哥,争一争太子之位。”
“没有。”
金翘一怔,连忙又追问道
“为什么,奴才在紫禁城里这么多年了,张公公还在府上伺候的时候,奴才就已经在宫里伺候了,奴才还从来没见过,不想替自己儿子争前程的主儿,您看太后娘娘,万岁爷虽然是她的养子,但太子被废,皇上登基以后,她就成了太后,从前那么得宠的裕太贵妃他们母子就失了活路。主儿,母凭子贵,这话在宫里永远不会错的。”
王疏月垂头笑开“也许是我从一开始就没做好吧。以至于让主子这个人,看我看得太透了,我在想什么,他都能看出来。要瞒着他去替那两个小家伙争,太难了。况且国家大统,是人定也是天命,上一辈为母亲的人,究竟怎么样做才是保护后代,真的很难说”
“奴才有些不明白。”
王疏月向后靠了靠,平声道“先帝多子,也不乏贤良,但太子被先帝废了,十一爷被皇上囚,七爷这些人,也活得战战兢兢,唯一保全的只有一个早年无母的十二爷,和皇帝个见不得生母的人。”
她这一席话,说得金翘细思极恐。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再开口。
“你也想不明白了吧。”
“主儿这些话,奴才没听人说过。”
“你知道根结在哪里吗”
“在哪里。”
“在于君王皆自负,不肯让女人左右拿捏,夫妻离心,父子成仇,大多都出于此。”
“所以主儿您才什么都不争。”
王疏月摇了摇头,有些话,她无法在金翘面前自表。
怎么说呢,她不想活成皇后,成妃,淑嫔,顺嫔这些人当中的任何一个。从一开始,只想要一个地方,安安静静,清清静静地把自己关起来,有书,有笔墨,她就能活一辈子,皇帝给了她这一处地方。
可是他想给她的却又不仅于此,他牵着她从封闭之所走出来,甚至想要带着她走出她封闭于身份,观念上的囹圄。
要说她一无所求,其实也不是。
作为一个皇帝,他已经做得很好了,但他真的太像一个皇帝。
以至于属于他的父子缘分,母子情分,兄弟情谊这些东西随着户库和番库之中不断累高的钱粮而变得越来越稀薄。他励精图治,呕心沥血地留了太多东西给江山百姓,但却快把自己人生之中,私密的一切掏弄空了。
所以,王疏月想要什么呢。
她想要他这一生功德圆满,不要和他的父亲一样,虽千古留名,却落得夫妻离心,父子成仇,孤家寡人独自上碧落黄泉的下场。
一月底。
春露了一个头,料峭间,红梅开了一大抔。翊坤宫的杏花起了花骨朵儿,细碎地掩映在叶间,十分可爱。正月刚刚忙过,紫禁城四处都人仰马翻,尤其是内务府。与此同时。西藏战乱彻底平息,马多济,王定清归朝。皇帝甚欣,放了王定情川陕总督的职。
二月初的一日,王疏月牵着大阿哥,在月华门前看见了入宫觐见的兄长。
半年在西北历练,王定清整个人黑瘦了不少,看起来却更加稳重成熟。
他穿着一丝不苟的朝服,头带顶戴花翎,站在马多济和程英的身后,背脊笔直,目光平静,看见宫道上的王疏月,抬头明快地笑开,屈膝跪下,遥遥地向她行了一个礼。随后站起身,冲着王疏月肆意地挥了挥手。
和王授文的谨慎疏离不同,自己唯一的这个兄长,里内仍然有一份纯粹的情热,看得王疏月有些动容。
然而,她仍然只是在月华门对面的宫墙前站着,并没有上前。
大阿哥牵着王疏月的手抬起头来道“和娘娘,您都来了,为什么不去见见王大人。”
见到了呀,和娘娘知道王大人好,就安心了,当真走近了,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呢。说不定,还会哭呢。”
说着,她蹲下身来,拍了拍大阿哥肩上的雪“你冷不冷呀,要不要跟和娘娘回去暖吃锅子。了”
大阿哥摇了摇头“不要,儿臣很想见见王大人。”
王疏月一怔。“为什么想见王大人。”
“儿臣想听他说说西藏的战事,最近儿臣跟着内谙达在读后藏政论。好些不明白的地方,儿臣想当面向王大人请教。”
王疏月笑了“好,等你皇阿玛的得了空,和娘娘陪你去请你皇阿玛的话。”
大阿哥闻话露了笑,不过,一下子却又慢慢的暗了下去。
“可是内谙达说,儿臣不该多见王大人。”
“为何呀。”
“因为谙达说皇阿玛不喜欢皇子结交朝臣,会不高兴的。”
王疏月捂住大阿哥的手,含笑摇头道“不会的。”
“您怎么知道不会呀。儿臣听谙达说了,以前皇玛法就因此斥责过皇阿玛。”
“嗯那大阿哥,想结交朝臣吗”
“和娘娘,儿臣觉得纸上得来终觉浅,儿臣不是想结交朝臣,儿臣是想弄明白,儿臣在上书房中不能解的困惑。”
王疏月点了点头。
“那我们大阿哥就不要怕,你那位皇阿玛啊,可没有内谙达想得那么肤浅。”
“肤浅”
“嘘这话可不能告诉你皇阿玛呀。”
大阿哥笑开脸来“和娘娘,您说话真有意思。”
王疏月拍了拍他的头,将要站起身。却见梁安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
“主儿,可找着您了。寿康宫的陈姁姑姑亲自来传了两次话了,太后娘娘传您去呢。”
“知道是什么事吗”
“不知道,但是主儿,奴才瞧着不好啊,今儿一早敬事房的人被拿进了寿康宫。陈姁和周容海都是嘴紧的人,奴才怕主儿惹事儿,也不好问。您先去回去更身衣裳,金翘候着您呢。”
“好。”
王疏月刚要转身。
大阿哥却牵住了她的袖子“和娘娘”
“怎么了”
“没有”
王疏月重新蹲下身,正了正他的如意帽“别担心,等晚上你皇阿玛忙完了,咱们就去见他。”
说完,回头对梁安道“我送不了大阿哥上学了,你留些心,路上雪滑,别摔着他。”
“奴才知道,主儿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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