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能够形容那电光石火的一刀。
它快得超乎预料, 超乎想象, 无情子在死亡降临在他身上的那一刻,都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不会有人明白他的这种感受,因为在无情子的脑袋从脖子上掉落下来的时候, 他甚至还看到自己半空中攻向傅红雪的手掌这是只有死人才能看到的画面, 是仅仅发生在死亡的那一瞬间才能体会的荒诞感受。
当一把刀快到斩断头颅时人的视觉仍没有“死”, 那么掉落的那颗头就有机会看到这一生仅一次的画面。注
无情子身体倒在地上, 脑袋滚落一旁, 眼睛愕然瞪得很大。
他的头在飞出去的刹那, 看到了窗外黑沉的山林、炫目的闪电,和被闪电映亮的一大一小两条人形。
他上下嘴皮阖动了一下,但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无情子此刻想到的是, 原来他们没有中毒,原来他们早就意识到自己有问题,原来白天的那些捉弄, 都是他们故意的
他想知道为何生死符对傅红雪无效, 可他再也无法问出口。
无情子死了。
傅红雪沉默着戴上自己的兜帽,走出房间。一开门, 就看到无花一身月白僧袍,纤尘不染立在门口等着他, 月轮从浓厚的黑云后短暂露出全貌, 将满庭草木照亮, 更衬得月下的僧人不沾半点烟火气。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染血的双手, 暗暗往回缩了缩。
无花揉着他的头发, 赞赏道“你做的很好。”
傅红雪没有答话。
明明在他看到无花和叶开都好好在门口等自己的时候,他眼神有一瞬间的松动,但他还是没有像从前那样扑上去“要抱抱”。
他唯恐自己身上的血弄脏了无花的白衣。
在杀死无情子时,他忽然意识到,这些年洛飞羽和无花究竟都教了他什么。
师父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不着调又放浪形骸的人,他做的一切看似出格,可是总有他的道理;师爹好像是个耐心温柔、沉稳可靠的引路人,可是师爹的心却仿佛很冷。
猫儿一般的直觉,令他在这个夜晚察觉到了某些从前他并不能领会的东西有些人看起来玩世不恭,但也许有他们不一样的温柔;有些人令人如沐春风,但骨子里可能十分可怕。
就像现在,明明无花就在他跟前,可他看着师爹,问出的第一句话却是“师爹,师父呢”
无花并非没有察觉他态度上微妙的距离感,但面上仍一切如常,“他提前溜了。”
“”傅红雪一愣,“啊”
无花见他神态怔忪下来,这才淡淡一笑,道“未免无情子起疑心,井水里的毒并没解除,今晚的食水用的是后山瀑布的山泉,里面放了眠蛊。他去叫那些该站岗的人起床了。”
傅红雪讷讷点了点头,知道苍云寨的大家都没事,悬着的心彻底放下。
他此刻心情有点复杂,所以在无花和叶开面前,本该同师爹更亲近的他,却下意识选择了靠近看起来很“浪荡”的叶开。
无花没多说什么,想要他自己慢慢思考消化,“今晚的事没提前告诉你,也算是个考验。我跟你师父不会陪着你一辈子,江湖究竟是什么样子,还是要靠你自己去认识判断。”
傅红雪心头微动,但复抬起头想回话的时候,无花却已经不见踪影。
无花一走,叶开身上的压力顿时散了一大半,他瞧傅红雪似乎脸色不大好,就摸出小鱼干递给他。
“心情不好就啃一条”
傅红雪愣了愣,驾轻就熟接过小鱼干叼在嘴里。
他边啃边想,果然是这样没错的,叶开也是个温柔心细的人。
叶开却不知他在想什么,见过傅红雪的刀之后,他开始忍不住在心中比较,自己的飞刀和他的刀究竟谁更快他能不能接住傅红雪一刀傅红雪又能不能接得住他的飞刀
傅红雪没一会儿就把零嘴啃完了,一双漆黑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叶开,强行把叶开出离的神智扯回来。
叶开“”
傅红雪面无表情眨着眼。
少顷后,叶开抽了抽嘴角,从行囊里又摸了条小鱼干出来,放少年爪子里。
傅红雪叼着鱼干,嚼了两口,忽然道“叶开,你能跟我讲讲你在江湖流浪的经历吗”
乌云散尽,月明星稀,今晚虽惊雷阵阵,这雨到底是没落下来。
洛飞羽坐在屋顶上,手里是一坛竹叶青。他身边站着无花,从他们的角度望下去,刚好能看见几十尺外,两小只在木屋前相谈甚欢的身影。
洛飞羽举起手臂,没轻没重扯了扯大师的下摆,差点儿没把无花的下装给扯下来。
“站着多孤高啊,来坐”
无花没好气瞥他一眼,就势跟他并排坐于屋檐,一只手臂随意架在膝上,还没坐稳,怀里就被扔进一坛酒。
“你造你现在脸上什么表情吗,就差写一行字在上面我儿砸嫌弃我了。”洛飞羽笑吟吟道。
无花不禁拧了拧眉,“有这么明显”
当然没有,起码旁人是看不出端倪的。但洛飞羽跟他厮混了这么久,几乎是无花肚子里的蛔虫,无花一点点的微表情都能被洛飞羽捕捉到,且自动识别解读出其深层含义。
洛飞羽道“阿雪那么聪明乖巧,早晚会明白你的心思。”
无花意味不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居然不反对我这么教他”
洛飞羽咂咂嘴,随口抿了口竹叶青,“你们的江湖有你们的规矩,虽然你这方法是有点变态,不过够刺激够现实,好像效果也挺好,我觉得没什么不可以。”
无花垂首浅淡一笑,跟他碰了碰坛子,“这话真不像从你嘴里说出来的。”
洛飞羽摊手道“谁让你们这群人都习惯了目无王法呢,我也只好入乡随俗。”
在这个江湖,有时候杀人并不单纯只是“快意恩仇”的行为,而是要杀死那个人所代表的那种罪恶和暴力。注
当然,这种主观太重的正义感往往也并不是什么好事就是。
还是有条约束的准绳,才能让他这种没什么追求的小老百姓有安全感。
“你想家了”
洛飞羽萧瑟一叹,扭头就又是轻松的笑容“你要是见过我们那儿,就会觉得这地方真没什么好的”他扬了扬手里的酒坛,“也就酒还凑合。”
无花没接话,默默喝了两口闷酒。
洛飞羽屁股朝他挪腾了几寸,勾手去捏无花的下巴,把他的脸掰过来朝着自己,“我知道你为什么郁闷,阿雪本来就同我更亲近,这是人类幼崽的本能。”
无花狐疑皱着眉头,“哈”
“因为你小时候爹妈都不在身边,所以不懂”洛飞羽一本正经道,“我问你,那些普通人家的孩子,尤其十几岁的少年,你听他们平时呼唤父母时,喊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什么”
无花认真思索了片刻,答道“好像大类母亲,我的某物和某物在哪里”
“没错”洛飞羽打了个响指,“那他们喊父亲的时候一般是什么情况呢”
“”无花绞尽脑汁想了半天,顿时陷入更长久的沉默“”
好像一般只有一种情况
爹,我娘呢
再想想刚才傅红雪出门见他说的第一句话“师爹,师父呢”
无花“”忽然一点都不想懂得这种道理怎么破。
他原本有些低落的情绪变得微妙起来,哑然失笑,哭笑不得,“虽然你难得安慰我,我确实很感动”
可不知为何他好像完全没有被安慰到啊
反而觉得洛飞羽这种炫耀徒弟“荣宠”的法子很欠操
托洛飞羽的福,他现在的确不再为阿雪对他的态度而惆怅了;他觉得眼前嘴角淌着口水半醉傻笑的盾娘,就像一只嘚瑟摇尾巴的大狗子,满脸都写着“羡慕吧嫉妒吧咱徒弟儿砸那么乖那么爱我”。
唉
无花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面上浮起无奈的笑容。
洛飞羽才是这世上最毒的东西,能把一切清流,毫不留情奔腾污染成滚滚泥石流
他作为“感动”的回报似的,勾着脖子凑近过去,在洛飞羽唇上落下一吻。
然后在洛飞羽如狼似虎兴奋盯着他的时候,他又微笑着缩回来,正经无比讲起了正事“那无情子的尸体,我倒有个想法”
洛飞羽半个字都不想听,恨铁不成钢道“不是、你这么感动,就只亲一下这就完了我还搭进去两坛酒呢”
无花纯良道“杨应龙反复催捉叶开之事,不若给无情子的尸体易容送去”
洛飞羽可着劲儿瞪他“禽兽连人家的尸体都不放过”
无花挑眉道“物尽其用,禽兽又何妨”
洛飞羽认真道“大师都这么禽兽了,能不能一视同仁,也不放过我”
无花终于没忍住,埋头闷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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