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的生辰宴虽设在东宫,却因着并未正经大宴,是以诸人装扮皆以便宜为要。到底是头一次进宫,沈清玉也不好太过怠慢,唐嬷嬷和蔣妈妈亦是一脸的严肃认真,仿佛是下一刻就要推她去上战场。
往日这北院只她一人做主,睡到日上三竿也无人敢多嘴一句,一院子的人捧着哄着,沈清玉自个儿又是个懒散性情,自然是怎么高兴怎么来,懒得都要长出几根懒筋来了。是以这会儿天没亮就被拖起来,沈清玉整个人还有点迷迷糊糊的倦怠。
“少夫人的衣裳有些窄了。”秋菊把立领的中衣搁在一边,择了一套宽松的换上。沈清玉闻言低头看了看,还没觉着什么,就听蔣妈妈道:“少夫人近来气色越发的好,这是长身体呢。”
沈清玉捏了捏自己脸上的肉,反思了一下最近的行为,除了吃和睡,好像真的没做过什么旁的事情。她默认了蔣妈妈长身体的话,安慰自己长肉都是正常的,身子康健才最要紧。
“今儿个又要用上半盒脂粉了。”冬梅低头往她腰上挂了一·色·的荷包玉佩,她们姑娘天生的好相貌,眉眼从来不必描画,是以往日里上妆都少,偏生嫁进来以后,每每出了北院都得用脂粉遮掩原本的好气色,冬梅心里头不顺气儿,只怪那些人无事生非,整日盯着旁人瞧,让她们姑娘做什么都不能自自在在的。
沈清玉也不爱上妆,总觉得那些脂粉腻得慌,洗起来又是十足的麻烦,可总得入乡随俗,诸位都是盛装款款,她总不能素面朝天,再者近来日子过得舒服,脸上长了肉,面色也越发的好,这么着不加掩饰地出去了,可不是刺那些盼着他们不好的人的心吗?
一群人忙活了半晌,好容易拾掇利落了,看天色还早,沈清玉趁空用了早饭,还往荷包里塞了许多丸药和蜜饯。这趟出门她带了蔣妈妈和二十四暗卫里名唤丛月的女卫,虽然她们估摸着好歹是在宫里,太子那一边的人应当不敢明目张胆地做什么,可也总要防患于未然。
“这里我就拜托给嬷嬷了。”沈清玉几乎把侍候的都留在了北院以防万一,她心里总觉太子那头太急了,有点像是狗急跳墙,不计后果,虽然不知里头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隐情,但谨慎小心总是没错。
前来赴宴的人皆从侧门入宫,沈清玉扶着丛月的手走下马车时,正有两个宫人迎了上来,福身称礼。入宫贺寿的女眷都只能带一个女婢,蔣妈妈与得福得寿和一众侍从等在宫外,忧心忡忡地看着沈清玉和丛月入了宫。
大齐皇宫气相庄严,因是从偏门进来,一路上并未看着前殿风光,行了几乎两刻钟的时候,才堪堪到了东宫门外。宫中景致不多,厅殿楼阁皆以轩峻为要,人行其中,先时或觉宽敞,越往后走却越觉挨挤,约莫是在这个宫门口喊一声,那个宫里头就把声儿听真切了。
东宫虽是储君居所,也只是这群楼殿宇中的一座,其间并无什么值得玩赏的地方,只有一小块勉强称作花园的地界儿。因着太子妃生辰,宫中暖房特意培了些新鲜花木来凑趣儿,花开正盛,却免不了有些落世的光景,这些娇贵花木本就经不起寒,在外头这么一冻,根底算是全毁完了。
太子妃未至,赴宴的女眷只好三三两两凑做一堆,闲聊消遣。沈清雪一眼便见着了方走进来的沈清玉,便将她拉过去一起闲话家常。
“原是国公府的新媳妇来了,说来我们往日里都与清雪相熟,倒是与这位妹妹不甚熟悉,今日见了,大家正好亲近亲近。”
“这位妹妹非是清雪的嫡亲妹妹,咱们自然是不相熟的,说来也是好人品,我们竟都不及呢。”说着就要上手来摸,沈清玉稍一蹙眉,丛月就把那人的手给攥了,沈清雪也觉不尊重,便沉了脸带着沈清玉换了个地方说话。
“妹妹来赏这些牡丹,不要把她们的话放在心上。”
沈清玉笑笑,也便顺势与沈清雪说起了牡丹经。冬日赏牡丹虽好,可到底不是时节,只这么一会儿就有些蔫儿了,太子妃生辰摆放牡丹本是图个吉祥贵重,这下子倒显得兆头不好。
“妹妹如今过的好吗?有没有人为难你,家里吃的用的尽够吗?”沈清雪到底还是忍不住发问,沈清玉认真答了几句。沈清雪见她面色苍白,血色不显,心中愧疚难捱,竟生生红了眼眶。沈清玉忙忙按住她的手,带她往偏僻处去,又引她瞧花说玉,渐渐地才消散开来。
“都是我没个形状,方才若教人瞧见了才不好,妹妹莫取笑。”
沈清玉已经没脾气了,她也实在是拿不准自己这位长姐。太子妃生辰,她们若是泪洒当场,那可就有的热闹瞧了。
外间天寒,不是长久居处,不多时便有宫女引她们入席。经了方才门外那一出儿,沈清玉实不敢把沈清雪单独放着,两人挨在一处,倒是姐妹情深的模样。太子妃自阁后转出,众人皆出座相拜,一番见礼,方各各落座。沈清玉这才得了空去瞧太子妃形貌。
在闺中时沈清玉便闻太子妃贤淑之名,皆说她品格端方,深明礼义,对上孝重,对下慈和,是个极难得的贤良人。今日一见,旁的倒还罢了,只通身那股子风流妍妩的气韵便要教人心醉神迷,这也是沈清玉头一回为一个女子惊艳。其实太子妃并不如何貌美,可你也说不出她究竟是美还是不美,她的气韵已让人难以再去描摹她的眉眼姿态。
很快便有宫人摆酒设馔,因来的都是女客,是以案上只陈了桂花酿和梨花酿两种甜酒,余下饭食都是很精致的小炒,有些怕冷的下头还设着小炉。丛月借着为她斟酒布菜的功夫瞧了,见无大碍,沈清玉才敢动筷。
殿中摆着几个火盆,还是有风不住地往里头灌,沈清玉拢了拢外裳,露在外头的手不多时就已冰凉。她握紧了白玉手炉,几次状似无意地往太子妃那边看。此前太子一系在她心里都是为了权势不择手段,心胸狭窄行为下作之人,可今日见了太子妃,她也不得不说一句形貌惑人,此时此刻,她竟有些不愿将那些龌龊事与太子妃这样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联系在一起。
“妹妹吃一吃这蟹黄豆腐,咱家的厨子这道菜也做得好,却不如这个有滋味,细细绵绵得当真适口。”
沈清玉回神,依言去尝,入口绵密,咸香醇厚,果然十分惊艳。她正欲喝一碗红豆粥暖暖身子,便闻琴筝声起,檀板轻响,八位舞姬皆着一身轻薄云衣,款款而来。在家看惯了南腔北调,这会儿偶见这样精致的歌舞,沈清玉也不由跟着轻轻唱和。水袖轻扬,婉婉连波,歌声如玉石击罄,又如秋水妩媚,余韵飘飘,旖旎温存,仿佛一时飘到了九霄之上,携了漫天春花,映了一弯秋月,柔婉凄艳,竟要将人的魂魄消散了去。待歌停舞住,众人一时都有些怔愣,直到太子妃出言祝酒,方都渐次缓回神来。歌是好歌,曲是好曲,只难免有些不应景儿,可观太子妃面色,她仿佛并不十分在意,于是众人也都忽略了这凄艳歌舞不合寿宴的事。
太子妃年方十九,观其言止,却早已脱了那些闺阁女儿的天真活泼,与她说话,如沐春风,众人皆陪了一盏,复而各各离席敬辞,所言不过是些长寿富贵,安泰吉祥的祝词,轮到沈清玉时,她方要出言,便被太子妃唤近前来。
“说来也当是本宫敬你一杯才是。”太子妃起身,沈清玉立刻适时表现出受宠若惊的神色来。
“世子为国尽忠,如今尚未好转,父皇母后和太子都十分挂念,妹妹素日照料世子辛苦,也一样是为国分忧了。”
这话情真意切,配着太子妃柔婉的声音,倒教人心中动容。沈清玉也未推脱,颔首低眉将酒饮下,身侧侍女约莫是想来添酒,谁知脚下不稳,竟要往她身上倒来,沈清玉往旁边错了一步,那侍女便脚下一崴跌落在地,酒壶酒盏落在芙蓉毯上,氲开了一片暗色水渍。
不过一个小小间曲,沈清玉回到座位上时,眼中的笑都已散尽了。
再去看时,太子妃仍是那个举止娴雅,眉目温婉的储妃,可沈清玉瞧着她,却觉心里冰冷讽刺。宫中侍女皆是严格受训而来,即便站立一日也不会有何不妥之处,生辰宴这样重要的日子,如何会失手如此,左不过是受人指使,想把那酒浇到她身上来。若只是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让她难堪还罢了,若是另有深意,还有算计,今日这场可就是实打实的鸿门宴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席上的气氛已经热了起来。因着适才太子妃的礼待,倒也无人再与她说些酸话,可满屋子乱飞的眼神却让人心里不舒坦。今日这宴席虽小,却并无应付之处,接了的帖子的都是高官嫡女,王公嫡妻,择的都是及笄了的女子,也好玩笑谈天。沈清玉知道旁边席位里一直拿眼角觑她的女子是什么意思,这样的宴席,照她从前的身份是不能来的,偏偏她捡了空,以庶女之身为世子冲喜,才得了个世子夫人的尊位,在太子妃宫中有一席之地。她实不能理解这种嫉恨心思从何而来,只好哭笑不得地视而不见。
酒酣歌热,各家女眷或三两叙话,或寻机上前与太子妃闲话家常。二皇子妃庄氏不知何时到了她们这一席位旁,沈清玉与沈清雪起身见礼,庄氏便堂而皇之地坐在了她们中间。
庄氏身材高挑,仪容不俗,眉眼间却浸着几分刻薄味道。三人说了没几句,沈清雪便已有些坐不住了。庄氏不知是没心肺还是刻意如此,话头屡屡往沈清玉代沈清雪冲喜之事上拐,字字句句叹姐妹情深,可话中之意却让沈清雪无地自容。沈清玉转移了几次话题,见庄氏铁了心如此,便冷了神色,淡淡道:“适才太子妃娘娘已经说了,世子爷为国尽忠,我得以照料世子,乃是福分和荣耀,亦是为国分忧,何谈苦和累,您太多心了。”
庄氏讨了个没趣,却暗自纳罕,瞧着是个雪玉堆出来的人,仿佛稍碰一碰就碰坏了,谁知内里竟是个这样有主意的,冷不丁沉下脸来,倒教人心里先怯了三分。
沈清雪见沈清玉顶撞庄氏,忙忙地把话转了开,庄氏却并不领情,仍是句句带刺,沈清雪便趁着沈清玉转头去与丛月说话的功夫自去寻太子妃祝酒了。
庄氏滚刀肉一般缠着沈清玉说话,她推脱不得,又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庄氏撕破脸,稍一犹疑,周遭便围上来四五个女眷说话,她一个都不熟悉,想教丛月去把沈清雪拉回来,可此时她那位好大姐已经被太子妃拉了坐在主位上。沈清玉眼皮直跳,今日这般宴席,主位便是身份地位,旁的夫人小姐都不敢往主位上靠,只沈清雪毫无顾忌,恍无所觉地就坐了上去。先时她再四地说过了勿要与太子妃太过接近,事事务必遵从规矩,宁可过迂,也不能落人口实,眼下那话还热着,沈清雪却早已将它们抛诸脑后。此时此刻,她倒也明白白氏与她说起嬷嬷教导沈清雪的种种无奈之处时的心绪了,恨其不争,偏毫无办法,就是你事事都为她打算周到了,她也能给你寻个空子出来让旁人往里钻。
“今日是娘娘生辰,我们不好一直在这里说小话,各位姐姐先坐,我去与娘娘说几句话。”沈清玉一面说着一面左避右闪地脱身,却不知哪里伸出几只手来直扯她的衣袖,丛月也被一众女婢缠着,沈清玉最厌生人碰触,眼下七手八脚,忙忙乱乱,眉头也紧紧蹙了起来。
“妹妹这里说得好热闹,我也来听听是说什么新鲜话儿呢。” 沈清玉侧首看去,见是一个眉眼讨喜的俏丽妇人,正是方才与太子妃进了祝辞的襄郡王妃,这回诸人不敢再纠缠,纷纷规矩行礼。
沈清玉方一脱身便去寻沈清雪的身影,可主座上哪里还有人在。
“我这衣衫上沾了些酒渍,不知妹妹可否陪我去后殿更衣。”
沈清玉知道襄郡王与郑锋有旧,几乎是过命的交情,当下也顾不得许多,便带了丛月与她一道去了。
一路七拐八拐,好容易到了后殿,又是层层询问拦阻,等她们见到沈清雪时,她身上已经换了一身衣裳,沈清玉甫一瞧见那衣裳,一颗心便彻底沉了下去。京中谁人不知这一身百蝶穿花的绣样儿是太子妃在闺阁中穿着的,金丝银线,针针心血,是六位江南绣娘精心为太子妃缝制的及笄之服,在京中传为美谈。再仔细去瞧沈清雪的神色,竟见她唇角含笑,眼角眉梢隐隐有羞赧风情。沈清玉攥紧了双手,头被气得发晕,连带着对太子妃的询问也带了几分敷衍。太子妃只是笑笑,并未计较,一行人就这么浩浩荡荡地走了出去。
这宴席于太子妃而言约摸十分得意,到了出宫的时候,太子妃特意携了沈清玉的手,与她慢慢地叙话。
“这些日子总听人说妹妹好人品,如今见了才知传言不虚,可知世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待来日世子醒转,与妹妹郎才女貌,才是上上之福。”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沈清玉都不禁要怀疑方才席上发生的一切是否为真了。太子妃携着她的手温暖而柔软,一如她唇边的笑,教人一见忘忧。
“妹妹觉得什么是真心呢?”
沈清玉为太子妃的话一怔,继而垂首道:“臣妇只知不辜负人,不辜负己,拼力保全,尽心维护,其他的,并不知晓。”
太子妃笑意加深:“可见妹妹是个明白人,在本宫心里,真心便是求他所求,苦他所苦,虽刀刃加身,也不稍有退却。”太子妃说着止了步:“就送妹妹到这儿了,你我相处的日子还长,有话不必一日说尽了。”
沈清玉福了福身,抬眸去看她时,却见她眼中殊无笑意,仿佛有着无尽的温柔和哀愁。
襄郡王妃一路将沈清玉姐妹二人送上马车,遥遥地见她们走远了,才回身离去。
一路上沈清玉都在拐着弯问沈清雪后殿发生了何事,却被她左遮右挡地避开,沈清玉心里不安,终究无奈,只能阖眸假寐,思量对策。从宫中回来,沈清玉并未直接回诚国公府,而是亲送沈清雪回沈府。沈承言特特推了差事回府候着,等见着两人的神情和沈清雪的装扮,他的心也凉了下去。
年氏着人把女儿哄回了屋,沈清玉也未遮掩,一五一十将席上情形与年氏和沈承言说了。年氏倚在高几上不住地揉着额心,嘴唇也紧紧抿着,沈承言恐母亲气怒伤身,方要出言劝慰,便见年氏已经状似平静地开了口:“你们大姐的事我心里自有主意,她若再要入宫,我便亲自把她的腿打断了,你们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罢。”
沈清玉心中无奈,起身请罪:“是我没看好大姐,有负母亲所托。”
年氏眼中皆是冰冷的怒意:“自作孽,不可活,谁的日子都该自己过。”
从主屋出来,兄妹二人皆是又忧又愁,沈承言叹了口气,把跟着的仆从遣远了些,方与她道:“东宫来人下帖子时,母亲原本是要寻借口推脱的,谁知大姐想着办法躲开了侍候的人,自个儿跑到东宫来使面前接了帖。”他摇了摇头,难掩失望之色:“大姐是听不进劝的,她只会做她认为对的事,我们再怎么说都是徒劳,三妹不必耿耿于怀,除非你长了三头六臂,否则也难以压下大姐对太子妃的亲近之心。”
沈清玉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进宫一趟简直是无比地费心费力,人心隔肚皮,千日防人终有疏忽,她自认能力不足,手段不够,实在是看不住那心思百变的姐姐。
“国公府的日子过得当真如此辛苦?”沈承言见她面无血色,又想到国公府里那许多难缠的人和事,便蹙了眉道:“若真撑不住,可回家来说一声,咱们家的门第虽不比国公府,维护自家女儿还是能做到的。”
沈清玉笑笑,背过人拿手指在脸上使劲蹭了一把,沈承言瞧见她指腹微白的脂粉沫子,好笑不已地虚点了点她,过后却也颇为心酸。
他们兄妹虽非同胞,往日里却很是和睦,沈承言读书时在外瞧见什么新鲜物什,也都会带给她们姊妹玩赏,说到底,这是个心疼弟妹的好兄长。沈清玉看他这副表情就知他心里还没过去,便与他往背风处走了几步,才笑语盈盈道:“今日出门时蔣妈妈还说我胖了呢,你放心,国公府虽有难缠的人,纷扰的事,可总归还是能过得好的,婆母待我极好,下人也很服帖,只那么些有歪心思的人,总也打不进北院里来,我好歹是世子夫人,就算只是个壳儿,也是能狐假虎威的。”
事到如今,多思无异,沈承言只好抬手拂去妹妹肩上落下的枯叶,而后郑重道:“这总是你的家,心里有什么过不去的,可遣人与我说一声,为兄虽无用,到底还有一身力气,一双手脚,不会容人欺了你去。”
兄妹二人正说话,外头来人报,说是国公府里头有事寻她,蔣妈妈已带人套车了。
寻常的事蔣妈妈不会这样急,沈清玉略一思忖,便要往年氏处告辞离开。沈承言趁空与她说了说韩家之事,沈清玉脚步微缓,听罢浅浅一笑:“我知道父兄是会把事处置好的,我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旁的也管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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