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骨骼很是脆弱, 纤细、圆润的惨白色骨架由肌肉和神经组织相连, 最外层裹上一层触感细腻的皮肉, 关节粉嫩, 举手投足间都带有不可言说的绵绵情意。
从指间到眉梢,这就是曾经完完整整爱过、直到现在也放在心尖上的人。
腕骨很疼,密密麻麻的疼痛从手腕一路窜上前额, 我真切感受这份痛苦, 心却罕见地平静下来。
没有愤怒,没有恐惧,情绪匮乏,无动于衷。
仿佛夏日烈阳下,我曾有过的悸动、欣喜、辗转反侧、患得患失, 都随着一道六月夜晚吹彻球场的风、那场淋湿整座东京的大雨, 一同消逝了。
我接过花束,内衬的白色雾面纸印着暗纹、线条复杂流畅, 暖橙色的香槟玫瑰气味恬淡、隽永, 几枝白色的洋桔梗夹杂其中, 边缘处则是装饰有叶片椭圆、枝条细长的尤加利叶。
看得出来,挑选的人很用心,配色选用的都是我喜欢的、干净清爽的绿色。
我曾经很认真地研究过水仙花小王子的资料, 我一向知道如何取悦他, 我了解他, 从家庭背景到性格喜好, 所以, 我更清楚地知道,如何打击他,才最有效。
感情如同一场战争,以退为进,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才最伤人。
“会长过奖了。”
我微微一笑,十分平静地望着他,坦然接下了这句称赞。
回答温和有礼,态度挑不出一丝差错,两人之间明明只相隔半步之遥,却恍如天堑般不可跨越。
闻言,迹部眨了眨眼,手劲略松,但仍是牢牢地握着,这一瞬间,我竟从他的身上看出了几分虚弱的味道。
以前,我从来不会叫他会长的。
从彼此不熟悉、彬彬有礼的“迹部君”,到熟稔后、略带一丝随意性的“迹部”,或者是如开玩笑一般的爱称“小景”,怎样都好,唯独没有“会长”两个字。
因为他不喜欢把工作和私人生活混为一谈,正如他很少在学生会展露出对我的优待,甚至连态度都会刻意改变,与平日里不大相同。
我不喜欢叫他“会长”,大概是因为恋爱中的少女总是怀有恶作剧的小心思,总是期待着无论何时,在男友的眼中,自己都与众不同的。
迹部已经站在我面前很长时间了,腕骨还是很疼,但他一定比我更疼。
他的心思很好猜,捕捉到一丝可疑端倪后,他怒火中烧,却也更加谨慎理智,因为这份愤怒背后掺杂着的是无法掩饰的狂烈欣喜。
他无法承受希望落空后的绝望,这种强烈落差会再次将他带回那段暗无天日的漫长等待中。
所以他需要确认,反复确认,从前期按兵不动、暗中调查身份背景,小心翼翼不泄露一丝风声,到舞台剧落幕后自己亲自试探,每一步计划都完美无缺。
但是游戏规则无解。
同一张脸,同一个名字,天差地别的家世背景,截然不同的人生履历,清清楚楚摆在水仙花小王子面前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
由不得他不相信。
亲自试探与其说是小心谨慎,不如说是孤注一掷,用那一场虚幻的梦,用只有一个人固守的记忆,来试探真实。
而我要做的,就是彻彻底底捏碎他的希望,似浩瀚星云一般,那场瑰丽而易碎的美梦,是时候该醒来了。
他最在意的是尊严,无论是日常生活中,还是在对待感情方面。不希望有毫无意义的争吵、纠缠,不管何时,双方都要体面,这是教养的体现。
他做人很有原则,充满责任感,从不会以权谋私。
但现在,我过去对迹部的认知都被他亲手一一打破。
为爱让步,这四个字说得浪漫、令人动容,但这样的爱何尝不是一张锋利致命的网,将他牢牢束缚其中,稍一挣扎,便是鲜血淋漓、皮开肉绽。
迹部张扬热烈,爱恨分明是他刻在骨子里的性格底色,他骄傲自恋,总是对自己充满自信,所以他固执,他拼尽全力,他偏要勉强。
正因为我了解他,所以这一刻,我的心蓦然泛起一层细麻、持久的疼痛感,原来并不是无动于衷,只是连自己都险些骗过。
“迹部。”
这时,忍足侑士出声打破了沉默,他仿佛对面前的尴尬情状置若罔闻一般,微微上前半步,侧身挡在了我面前,迹部顺势不着痕迹地松开了握着我的手。
但他面色微凝,脸部线条显得有些冷硬,一副明显心情不愉的样子。
对此,忍足并未过多为难,他仍是笑着轻松开口,并主动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如同平日里的正常相处一般交流道“舞台剧很精彩吧。”
他这随手一拍,仿佛亦将笼罩在迹部身上的无形寒霜微微掸落,于是暖阳便拨开阴翳,重新将澄澈、和煦的光芒洒向人间。
风暴停歇后,爱琴海重归表面的宁静。
迹部如同被局外人点醒般,心中那头肆无忌惮、疯狂可怖的欲望野兽重新被关进牢笼,在毁灭的快感同真诚爱意的较量中,后者又占据了上风。
他很自律,他也始终想在我心中保持那份干干净净的少年模样。
“嗯,很精彩。”
台上,原先压抑、不安的紧张气氛骤然一松,主持人用明快的声调继续操控着全场,我竟从他的口吻中听出了松了一口气的庆幸感觉。
忍足自然看出了迹部态度有异,只是他向来不喜欢明面上给女孩子难堪。所以大庭广众之下,沉默僵持的场面还需他出手来圆,否则也只是给别人增添笑料。
然而在背对观众处,却是暗流汹涌。
“二位是旧相识吗”
忍足接过奖牌、证书,他神态自然,仿佛只是不经意提及这个问题。
我的心倏忽一紧,一旁,忍足侑士微微侧头,安静等待着我的回答,他没有戴眼镜,也没有看我,睫毛似鸦羽般卷曲纤长。
他仍侧身挡在我和迹部中间,看上去温柔而可靠。
“不是,想必会长认错人了。”
我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闻言,迹部目光一凝,他先是挑眉轻轻地扫了我一眼,目若点漆,惊鸿一瞥、摄人心魄,随后出乎意料地懒洋洋笑着道“嗯,认错人了。”
他竟然不加反驳,直接承认了。
“刚才失礼了”我的名字在他舌尖绕了两圈,他似乎在挑选合适的社交初始距离,最后,迹部选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称呼“学妹。”
我勉强一笑“会长客气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
短暂寒暄后,迹部转身走向下一人,从我这个角度看去,他的侧脸仍是如同方才未交谈时的安静、疏离。
他又重新变回了公事公办、认真负责的冰帝学生会会长迹部景吾。
只是,好像有什么东西彻底改变了,我望着掉落在木质地板上,那朵狼狈凋零的sanish dress,失去水分的花瓣软塌塌地缩成一团,色泽黯淡。
似是卑微到尘埃里,然后开出花来,却被人弃如敝履。于是,它便也被水仙花小王子彻底舍弃了。
颁奖环节结束后,羽生风太带领主演人员向台下观众鞠躬感谢,散场时,他同迹部并肩走着,一位文学社社长,一位学生会会长,热络交谈着,仿佛在谈论公事般正经严肃。
“不过真可惜,如果迹部你来客串的话,想必今天会更加热闹。那样,文学社也算是创造历史了。”
羽生风太摇晃着扇子,慢悠悠说道,仿佛真心实意为此事而惋惜一样。
“忍足你觉得呢毕竟,当初你也曾向我推荐过会长大人呢。”说着,他停下了脚步,似笑非笑回头望了忍足侑士一眼,手中的折扇仍是止不住地晃悠,端得是一副气定闲神的态度。
此话诛心。
迹部已是眸色转深,他自然很快明白了羽生风太话中的具体所指,不过他并未立刻出声。
忍足微微愣了一下,面上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但他的表情管理很是过关,于是很快便调整好情绪,微笑以对,一副平静的沉稳模样。
“社长说得很有道理,只是,路易十六这个角色并不出彩。如果社长你实在是想和迹部合作,想必要拿出更加出色的剧本了。”
羽生风太“啪”地合起折扇,用扇柄轻轻敲了敲手心,他同忍足两人身形相当,并无俯视或仰视的情况,故交谈时,视线大体处在一个平等的谈话地位,却也互不相让。
“出色的剧本啊”他慢悠悠地念叨着,喟然感慨道“其实演员的挑选对一出舞台剧而言也很重要。”
“比如”
“羽生社长。”我预感到对方定是又打算说出什么令人惊奇的话,于是直接出声打断“之前社长你同我讨论电影潘神的迷宫,我近日恰巧有些心得想要和你分享。”
“作为迷宫守护者的山林之神法翁,尽忠职守,可从不会做出格的事。万物自有其运行规律,倘若它今日多此一举,又怎知未来不会使整场游戏彻底崩盘呢”
此时,旁观的迹部倏然一笑,插了一句道“看来二位的关系很好。”
“不过是点头之交罢了。”
迹部不置可否,既不表示赞同也不表示反对,反而饶有兴致地继续旁听着。
而羽生风太则不受打扰,他睁着那双漂亮的莹黄色眸子,定定地看着我,十分认真道“这不是阻碍。”
“我讨厌不守游戏规则的人。”
闻言,他的瞳孔骤然一缩,几近失色,但很快又被他掩盖下去。
思考片刻,羽生风太像是放弃了原来的打算,笑着转回了刚才的话题“当然,忍足你说得也对,自然是最华丽的剧本才足以和迹部君相匹配。不过,临近学期末尾,恐怕是不会再有合作的机会了。”
说罢,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希望,我最后排练的这出舞台剧,还能叫二位满意吧。”
“以社长的才能,日后未必不能在宝冢歌剧团占得一席之地。”忍足颇为中肯地评价道。
羽生风太摇了摇头,并未过多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我志不在此,初心不在的人将再也无法写出完美的作品。”
他话音一转,一改之前的颓废,笑着道“何况,占卜和神学可比写剧本有意思多了,前者穷其我一生恐怕也无法研究透彻。”
说完,他哼着江户时代不知名的民谣小调,迈着松快的步子,转身离开。
留下我、迹部、忍足三人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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