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世若无权惦念, 迟一点,天上见。”1
“精市,我想去富士山看日出。”
同从前的无数次见面一样, 鹿岛砂糖说话时仍是轻缓、放柔了音调, 疾病无损她的美丽,似乎也不曾给她带来过于沉重的心理负担,她像是一株开在三月春光下的娇俏花朵,无忧无虑。
当学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幸村精市削苹果的手愣了一下。
但他很快恢复了正常, 手指灵活地操纵着木柄刀具, 将红润的苹果去核切成了几瓣放入碗中,然后插上了牙签。
拿起一旁放着的刀鞘,合上瞬间, 一抹冷冷的银光划过, 不经意就倒映出了那双如缬草紫般的平静双眼。
医生会同意吗学姐的身体已经虚弱到那种地步了,还是避免做长途旅行吧。
他原本是想说出这番话的, 但是出于某个不知名的原因,他犹豫了,不忍心拒绝,但是也不想拿她的健康冒险。
鹿岛砂糖住院已经有一个星期了,幸村精市基本隔个两三天就会来看望她,有的时候会买上一束花房里温室培育的明黄色郁金香作为礼物, 有的时候会带上一张新出的古典音乐cd, 或是在病房中为她朗诵保尔魏尔伦的诗集。
他尽力维持着气氛同往日没有差异, 也避免去谈论那个严肃的话题。
“唔精市不想去吗”学姐捏着牙签,将苹果送入口中,她的手背上一片青紫,那是打点滴的真空留下的痕迹。
苹果是幸村精市在水果店挑选的,每一个都很红,因为他觉得红润的苹果吃起来应该会更甜一点。
那些一瓣瓣、在白色瓷碗的衬托下红得愈发鲜艳的生命之果,经过咀嚼,进入身体,继而被消化,这样仿佛也赋予了那具苍白瘦弱的身体同病魔对抗的力量一般。
她吃苹果的样子很可爱,总是小口小口啃着,看上去很幸福的样子。
“可是,如果这次不去的话,我怕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蓦地,那股生命力就“砰”地散了,如同夏日祭的晚会上,升到最高处的焰火,在短暂的璀璨绽放之后,只留下一地冷清的残渣。
不。
为什么学姐能够这么冷静的说出这句话对我而言,这样的话不是很残忍吗
幸村精市想问出这句话,但是理智死死地扼住了喉咙,一股酸涩感浓浓化在了口腔中,他抿紧了嘴唇。
他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当然,由于出色的自控力,他也的确很快地冷静了下来。
一直以来,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尺度总是由学姐把握着,她像是熟于此道、经验丰富的老练猎手,游刃有余地处理着相遇后发生的种种事宜。
如果刀很快的话,猎物是不会感到太大痛苦的。
但是现在,仿佛有一把匕首在轻轻划弄着心尖的皮肉,一刀一刀、鲜血淋漓,还没有长好的伤口上那层脆弱的痂痕被又一次撕裂开,细细麻麻的疼痛如浪潮般一波又一波涌来。
“我对于学姐来说,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呢”他深吸一口气,尽力维持着温和得体的表情,希望在最后的这段时间里,留给对方的记忆都是美好无瑕的。
“精市在生气吗”鹿岛砂糖轻轻垂下目光,纤长浓密的黑色睫毛如鸦羽一般覆盖在眼睑上,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笑着道“为什么要生气呢”
她总能敏锐察觉到隐藏在平静外表下的深层情绪。
“米兰昆德拉有一句话,你一定听过吧。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但我们都不擅长告别。
精市在责怪我不认真对待自己的身体,没有很强的求生欲,还把离开说得这么云淡风轻。
但是,我要怎么跟你说呢”
她停下话,睁着一双如星辰般璀璨的眼眸沉默而温柔地望着他。
“我不是第一次住院,早在三年前治疗的时候,医生就告诉过我,这种病没有痊愈的可能。即便出院,也是活在战战兢兢的惊恐之下,不知道晚上睡着后,还能不能看到第二天的阳光。
可我不想这么活着,我不想用生病去博取别人的同情,更不想每天都活在自怨自艾的悲哀情绪当中。
我的人生可能很短,所以更要珍惜每一样遇到的美好事物。
想要学习绘画是出于这样的心理,想要去富士山看日出也是这样的心理,当然,喜欢上精市你也是这个原因。
我不能陪你很长的时间,所以,希望你和我度过的每一天都完美无缺。”
学姐笑了笑,仍是温柔沉静的模样“人类对于活下去和青春的追逐本质上是一样的,都在渴求那份蓬勃的生命感。
但我害怕那种偏执的渴望最终会吞噬我自己,所以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在一切都无法改变的时候,我希望能够体面地离开这个世界。”
“精市能够明白这种想法吗”
无论何时,鹿岛砂糖总是理智的,将一些自己对人世间的看法娓娓道来,在这样的对比下,仿佛他才是那个长不大的孩子一般,自私地希望太阳能够永远地存留在自己的生命中。
“我不想明白。
死亡是一件很沉重的事情,抱歉,对于学姐你来说它可能意味着一场不会再醒来的长眠,可是对于我来说,它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消失啊。
没有办法再看见你,也没有办法再和你说话,叫你的名字的时候已经不会有人回应了,身侧也一直是空荡荡的。
你已经不可能再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学姐,你能够明白吗,死亡对于我来说,就是意味着这样的残酷事实。我甚至无法想象那样的未来,一想到,内心就会生出恐惧这样的软弱情绪。”
“我走不出来的。”
恐惧、害怕这样的软弱情绪充盈心间,幸村精市近乎恍然无措,他如今,也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还未曾出席过太多人的葬礼,锻炼出一副坚硬的心肠。
在学校他是立海大的网球部长,是部员们可以信赖的坚实后盾;在家庭他是照顾妹妹的家中长子,连父亲做决定都会问过他意见。
而在学姐面前,他似乎只是个双手无力的普通人。
鹿岛砂糖不同于日常生活中他所看到的那些女孩子,会因为一条漂亮的裙子、一件生活中发生的幸运小事而欢呼雀跃。
她总是安静地坐在画布面前,专注地用画笔勾勒出海水波浪纹的流畅线条,或者是坐在操场旁的休息长椅上,望着远处奔跑着、跳跃着的活泼人群。
她太成熟了。
这种成熟给予幸村精市一种距离感,仿佛再不努力长大就会被学姐远远地抛在身后。
一声悠长的喟叹声响起,鹿岛砂糖掀开被子,赤裸着双脚走下床来,她走至幸村精市面前,轻轻地捧起了他的脸。
“精市,看着我。”
冰凉的手指轻抚着脸侧的肌肤,两个人的距离近到连呼吸声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他抬起头,望着面前的女孩子,不过是到他胸口的高度,稍微伸出手就可以紧紧抱住,然而胸口却总有一股空荡荡的无力感,仿佛再怎么抓紧也只是无济于事。
她就像一捧手中掬起的水、指缝间流淌的细沙,总是无声无息地消失殆尽。
苍白、瘦弱,一不注意就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好像是三月的春花开到极盛后悄然凋谢,随后寒冬来临,皑皑白雪将她的痕迹遮掩地一干二净。
“你会走出来的。”
她踮起脚尖,以近似虔诚的态度,轻轻地在对方唇上烙下一吻。
除了7、8月的登山季节,富士山在其余时间都因为积雪而处于封山状态。所以“亲自登上富士山看日出”更像是一个遥远而美丽的梦想,只能存在于想象之中。
入秋后,神奈川一天天冷了下来,街道边绿阴如盖的高大树木在寒风的吹拂下很快凋尽了叶子,笔直挺拔的深褐色树干在无形的温度压迫下也日渐佝偻。
仿佛只是眨眼间,这个熟悉的城市就完全变了个模样。
今年冬天,会下雪吗
冷风中,幸村精市将手插进大衣的口袋中,在路口沉默而安静地等待着绿灯,身旁是拥挤的人潮,无数素不相识的人同他擦肩而过,奔向一个陌生的未来。
天色渐晚、斜阳西垂,橘红色的云絮堆积在了天的一角,仿佛要将这无边无际的天空烧着了一般,是这萧瑟寒冬罕见的壮观景象。
上课,放学,训练,回家吃饭。
从前重复过无数遍的生活竟愈发变得无聊起来,琐碎、无趣的小事堆满了生活,连记忆中那片熟悉的蔚蓝色大海也日渐模糊了。
最后,他和学姐还是去旅行了。
办理出院手续是需要经过主治医生的同意的,那日,那位性格奇怪的医生一反常态地板起了面孔,用十分严肃的语气问道“你不要命了吗”
而学姐只是笑着,一点没有病人对待救命医生毕恭毕敬的态度,反而有些开玩笑道“诶呀最后的愿望了嘛,拜托了,你就同意吧。”
两个人的关系竟然很好,这倒让幸村精市十分意外。
羽生风太站起身来,颇有些气恼地在桌子前转了转,然后弯着腰潦草地在签名栏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出院后,两人很快制定好了旅游计划,学姐订了一家位于富士山脚下的名为“钟山苑”的温泉山庄,听说在这里可以看到很美的日出景色。
乘坐jr富士急行线两个小时便来到了河口湖站,到达民宿时已经是傍晚,夜幕下,远处地形起伏,山麓在寒冷雾气的缭绕下若隐若现。
夜晚的空气湿漉漉的,仿佛周身都被一层浓密的水汽所笼罩。
“精市以前来过这里吗”握住他伸过来的手,鹿岛砂糖轻轻从大巴车上跳了下来,如同一只轻盈的蝴蝶,纤细的须足立在他的指尖。
微一晃神,慢了几拍他才反应过来,答道“以前和父母来过这里。”
那个时候妹妹还没有出生,他大概是六七岁的年纪,父亲正当壮年之时,所以很喜欢带着一家人四处游玩。
“哦”学姐轻轻应了声,听不出喜悲,她转过头去看远处那座巍峨的山影,过了好半晌,才道“这次恐怕没有办法爬山了。”
幸村精市的呼吸错了一拍“没有关系,”他微微一笑“我想和学姐一起看日出。”
闻言,鹿岛砂糖展颜,似是阴郁了许久的天空终于放晴,这次,终于换她来应下请求“好啊。”
顺着灰白砖石铺成的小径往前走,道路两旁是低矮的灌木丛,偶尔有悉悉索索的枝叶响动声。
推开门,是一座自带私人院子、温泉池的小型民宿,院墙低矮,一面用桔红色的花岗岩砌成,另外三面则是用整齐细长的竹竿扎成一排,颇有些复古气息。
庭院不大,内里景色萧条、衰草枯黄,房屋立于墙角一侧,不过十来个平方大小,向阳处选取大片透光性好的玻璃做成落地窗,两边是薄薄的白色窗帘,待清晨太阳升起,十一月的暖冬旭阳便将清浅的光线斜斜照进房中,将人从睡梦中唤醒。
另一边是一个温泉小池子,可以泡私汤,两张懒人躺椅并一张红木小桌摆在温泉池后方。
倘若爬上屋檐向外眺望,便可以看见远处的富士山,风景极佳。
放下行李,用过晚餐,打电话给管家,请他前来给温泉池放水,在等待过程中,鹿岛砂糖躺在庭院内的长椅上,怔怔地望着头顶的浩瀚星空,突然笑着感慨道“真棒啊。”
“是从来没有过的舒心日子。”说着,她直起身子,双眼亮晶晶的“精市,你知道吗,这是我有史以来最开心的一天,谢谢你。”
幸村精市望着面前的女孩子,心口处蓦然就软了一下,然后是一阵钝钝的疼痛传来,大约是夜晚光线昏沉,学姐不曾看到他眼中闪烁的水光。
最后,他低下了头,这样说道“今天我也很开心。”
水汽缭绕,热腾腾、白茫茫的雾气自温泉池中升起,冷风一吹,便被拉扯成丝状,继而消失在空气中。
一冷一热,是那样奇妙的感觉。
幸村精市拿着衣物,心头突然泛起一阵羞赧感,而另一旁的学姐早已换上了泳装,正披着浴袍背对他坐在温泉池边,赤裸着的双脚浸在温润的水中,一下一下,拨弄着水花。
少女面容姣好,手脚纤长,身材曲线近乎完美。
青春期的女孩子总是比男孩子更为成熟的,无论是从生理上,还是心理上。幸村精市清楚的知道自己之所以会产生羞赧感,并非是对于“性”的羞涩,而是面对学姐,他感受到了一种罕见的“青涩少年面对恋慕之人”的慌乱感。
靠得太近了。
他换上了衣服,也来至学姐身旁坐下。
烟雾缭绕,潮湿的水汽打湿了她的鬓发,鹿岛砂糖双手撑在身后,抬头望着天空,几颗璀璨的银白星子在广阔浩瀚的天空中寂寞地闪耀着。
双脚被滚烫的水流包裹着,手指却触摸着冰凉的石壁,呼吸间会呼出一团白气,这就是冬天。
“好想看夏日祭的烟火啊。”
她脱下浴衣,双手一撑,便似一条游鱼般滑进了温泉池,将全身浸泡在温泉水中,然后满足地舒了一口气。
“精市,下来啊。”她朝他招了招手,笑着道。
幸村精市呼吸一窒,脑海空白了几秒,实在是靠得太近了,稍微一伸手,便能毫无阻挡地触碰到她。
就像是梦一样。
泡完温泉后,已经是夜的后半段,深沉的夜幕下,一片寂静。
鹿岛砂糖从水池中走出,擦干身体,披上了浴袍,做了简单的肌肤护理后,她来至房间内,抱膝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幸村精市抱来一袭毯子为她盖上“已经很晚了,学姐还是休息吧。”他取过一旁架子上的干毛巾,坐在对方身后轻柔地为她擦起了头发。
鹿岛砂糖摇了摇头“我想看日出。”
他握住一把柔软的长发,黑色的发丝在他的指尖缠缠绕绕“明天早上起来看日出也是一样的啊。”仿佛在哄小孩子睡觉一般,他放柔放缓了声音。
学姐转过头,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就像是撒娇一样说道“可是我不想睡觉啊,精市,我们来说说话好不好”
“你以后想干什么呢”
肩膀上的重量很轻,冰凉的发丝顺着颈窝垂下,痒痒的,幸村精市顺势将她往怀抱中带了带“以后啊,大概会继续打网球吧。等到退役了就去开一家花店,没有客人的闲暇午后,就坐在阳光下画画。”
“学姐喜欢神奈川的海吗”
“喜欢,最喜欢镰仓的海。”鹿岛砂糖伏在他的怀中,像是极其疲惫一般,小声说道“可惜,还没有和精市一起去看过。”
喉结微微滚动,幸村精市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胸腔中翻滚的悲哀情绪“那我们以后一起去看好不好
不管是镰仓的海,还是夏日祭的烟火,春夏秋冬,我都想和学姐一起度过。
我啊最喜欢学姐了。”
怀中,鹿岛砂糖没了声音,她睡着了。
抱着这具瘦弱的身体,他再也忍耐不住,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打湿了衣衫,在这寂静寒冷的深夜,幸村精市一个人颤抖着。
从富士山回来后,学姐的身体迅速衰弱下去,她再一次住院了。
终于,在冬天的第一场雪来临的时候,病床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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