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月和怜星此行真的没有携上弟子仆役。
这让风秋几乎没法想象这两人是怎么一路过来的。他们俩知道投宿的流程吗, 吃饭的时候有遇到合口味的吗,行在路上需得露宿时, 他们俩的白衣能经受住落叶光尘、乃至清晨梦醒时的露珠吗
风秋看着眼前的这对兄弟,一肚子的话几乎都滚到了喉咙口, 却不知道要怎么问出来。
问不出来, 风秋干脆就不问了。
反正怜星自己都说了他们“不在意”, 那到时候就算不满意, 他们也不好多说什么。
风秋有些头痛地将两人带去了一早看好的客栈。
刚入客栈,客栈精明的老板便迎了出来, 一口一个将军, 直说“房间已空出来了”。
风秋闻言惊讶“这就空出来了,这么快”
老板道“江校尉下令,我等岂敢怠慢。一早便按您说的那样, 将家具地毯全部撤离, 确保空屋重整洁净我保证, 您在这屋里,连片灰都寻不到”
风秋“”老板你动作这么快,让我也很难做人的。
作为江南巨富之子,江湖豪门继承人,风秋在中原的时候绝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情而烦恼。别说是朋友未带行囊这样的小事, 便是凭空变出一座庄园来, 她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可这是在幽州, 边远之地, 就算她怀里有一万两黄金, 这一万两黄金也没法在幽州变出苏绣的被褥与波斯的长毯。
风秋的沉默让老板不由紧张。
老板期期艾艾道“是、是还有哪里做的不对吗”
风秋叹了口气“倒也没有,就是您这儿,还有没有家具一应俱全,比较干净洁净的屋子了”
老板道“最,最好的两间屋子,今日已搬空了。”
风秋“”
风秋正琢磨着,要不帮着老板再把家具搬回来,怜星已经笑眯眯道“用不着这么麻烦,有处透光的屋子就可以。”
“可是连床都没有呀,这不行。”风秋瞧了瞧自己身边如日月交辉的两人,又回头瞧了瞧朴素的客栈。她最终轻微的叹了口气,对老板说“多谢您了。”
老板“江校尉是给足了银钱的,这、这还得我谢谢您。”他也瞧见了风秋身边立着的兄弟,心里也觉得自己的店里是住不下这样的人物的。风秋道了谢,他也就明白了风秋的意思,但风秋既然没有退钱的意思,他自仍是感激。于是老板建议“咱们幽州虽然苦寒,倒也不是没有好地方。比如驿馆,那是辽国大臣也住过的地方,校尉不如去那儿呢”
老板暗示“我听闻接手驿馆的方小将军,和您还是故有的交情。”
不错。幽州虽比不得中原腹地的繁华,但作为辽与宋对抗的不可或缺的一处,辽对它仍有侧重。兵防之事自是不用多说,为了迎接使节与常往的军士,幽州府的驿站其实还能称的上一句舒适。
但这样的地方自然是一早就拨给了有功的军士,风秋自己在驿站里也有一处歇脚的屋子,但介于方应看是那头的负责人,风秋就觉得不太合适再带着邀月和怜星去了。
倒不是她不信任邀月和怜星,而是方应看撩拨的能力着实出类拔萃。他想要一个人喜欢他,没人能不喜欢他;同样的,当他想要激怒一个人,也不会有人能继续保持平静。
如今的方应看对燕云局势颇为重要,连追命都半开玩笑般说了那句“他不能死”,方应看自己也很清楚一点。所以,以风秋对他的了解,若是她领着怜星和邀月出现在他面前了,以他惯常喜欢给她和李无忌找点麻烦的性格,一定会主动挑衅这两兄弟风秋肯定得包他的命,这中间一个弄不好,便是她与移花宫离心离德,方应看坐收渔翁之利。
风秋原本算不上顶聪明的政客,可这两人待在方应看身边,替李无忌与他你来我往的试探了这么多回,虽说在某局布篇上仍要比这两人差上一大截但论对方应看这个人的了解,风秋如今怕是都快超过李无忌了。
也正是因为这前前后后这么多缘故,风秋才想要打下幽州。因为幽州至少还算物资充足,以邀月怜星上次出远门的架势来看,只需给他们一处整洁的空处,他们就能安然自处原本她想的是很好,千算万算,偏就没算到这两人竟是孑然出行。
怜星从来对风秋的情绪敏锐。
他察觉道了风秋的犹豫,笑着道“没那么麻烦,住下就是。”
风秋“”
说着,怜星已向老板走去,询问空着的客房在哪儿了。
风秋见状惊极了,她正要阻止,又发现邀月竟然就这么看着也有默认的意思,不由更为好奇。她忍不住问出口“你们这一路是怎么住店的”
邀月瞥了风秋一眼“有店住店。”
风秋“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们就直接住店的吗”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多挑剔的人
邀月似是明白了风秋的意思,他略垂下眼,勾起嘴角笑了一瞬,慢声道“怜星会买两匹新缎。”
风秋茫然“买两匹新缎,铺地上踩”
话说完,她意识到不对。买新缎铺地上踩也解决不了睡眠问题啊。那得是把新缎当吊床吧。
风秋顿时“”
她看向邀月,目光中染上不忍,她小声问“一路都是这么过来的”
邀月以为她是问缎子的事,点头“不错。”
风秋立刻更“”
她两步就追上了怜星拦下了他,在怜星有些困惑的眼神中极具责任道“我那么拼命打幽州,就是为了让你们来过年节能过的舒坦点,没道理幽州打下了,你们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她拉住了怜星的走领着这对兄弟往外走“我给你们找个更好的地方”
怜星还没反应过来,邀月倒是问了句“方应看领着的地方”
风秋不知为何从那句话里听到的点危险的苗头。
她立刻大声的回答“去更好的地方幽州还就他一个是军侯了”
怜星含笑不语,任凭风秋拉着。邀月听见了她那心虚气短的壮言,也不戳破,反倒也想知道她要带他们去哪里,就这么抬步跟上。
风秋的容貌在军中本就扎眼,常是人们关注的中心。如今她从城门外接了两名青年,这两名青年瞧着也不像普通人,这样的大的消息自然是一早就从守门的军士口里传遍了幽州府。
所以当风秋进了幽州府衙,又找上了岳将军的时候,这位将领毫不意外。
他道“其实方小侯爷只所以和我讨了驿站,就是想你去请他帮忙。我觉得”
风秋非常认真地说“来的是李无忌,我真的会向他开口。将军你也了解我的,我从来不是争无用意气的人。”
岳将军闻言沉默了一瞬,他说
风秋道“同军同心,我不想明天就给方应看上香。岳将军,我知道您觉得幽州府府衙的私宅太过靡费,是要想着拆了变卖成军饷犒劳大家的。只是在您拆之前,能不能先借我过个年。”
她一本正经“江湖势力复杂,我真的是在保护小侯爷。”
岳将军还真差点被她唬住。不过他也清楚有些事情问的越少反而越好,风秋有功,又是李无忌在军中的代表,他没有必要与风秋为难,便也批了她的所请,将他封起的那座私宅借给了风秋。
风秋要到了新房子,高高兴兴带着两人安家。安家之后,方才想到缺合适的厨子。
她本想着请客栈的老板帮忙招一个,却被拦下了。
邀月道“我来。”
风秋“”
她还站在门边,有些迷迷糊糊地转过了头“师兄你说什么,我好像没听大清。”
邀月又说了遍“我来。”
这一次,他挽起了袖口。
风秋曾在心里夸过邀月姿容绝世,连那一双同样练剑的手都是如玉如脂、触之生温。而如今这样的一双手竟然真的握住了一把银刀,容颜依然是冰霜寒梅,可惯来握着碧血照丹青地手却浸在了水中。水波微漾,他的指尖比手中握着的丝丝玉露更似玉屑。黑发如倾,停在他的肩胛处,倒比他手中的乌豆更为深重。
一时间,风秋竟然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真正该摆上餐盘的东西。
她虽然也懂得一些厨艺,但与邀月如今展示出来的显然有很大的差距。风秋不敢打扰,搬了个凳子坐在一边静静地瞧,怜星也帮不上忙,便与风秋坐着一同瞧。
怜星笑问风秋“你看着比我想的要镇定多了,不意外吗”
风秋道“意外是真的意外,毕竟那可是你哥哥。只是意外过了,好像又觉得没那么意外。那还是你哥哥啊,他也没突然笑着给我们做饭了,更没说我们可以点菜。”
怜星认同颔首“这倒是。”
风秋说“如果一定要形容一下我的感受看你哥当厨,我觉得我得谢恩。”
怜星忍不住被风秋逗笑。
他说“是在路上学的,你知道我们没有带上弟子侍从。”说着他还向风秋摇了摇自己有些缺陷的左手,“你知道我多少还是有些不方便,所以是哥哥去学了。”
怜星随着风秋一起瞧向邀月“哥哥其实很温柔。”
风秋道“我知道。”
怜星闻言微怔。
风秋说“从你们给我寄信,说你们打算从移花宫一路往燕云来,我就知道了。”
她微微一笑“如果真是我以为的那个邀月,可不会来燕云这样的地方。他只会命令我回去,我要是不回去,他就来抓我回去。”
怜星下意识道“他不会”
风秋道“认识这么多年啦,快过年了,说实话哪有那么难。”她瞅着怜星问“他真不会吗”
怜星哑然,好半晌苦笑“他会。”
风秋点头“是了。不过人会变,会因为人事而变。所以对你哥哥而言,至少现在比起抓我回去,他会选择他来。”风秋拍了拍怜星的肩膀“我知道,这是你的功劳。”
怜星低笑,说着“你不知道。”
风秋“”
怜星温柔地看向风秋,他说“从小,枫娘在我和哥哥里,就更怕哥哥一点,因为哥哥总是最能下狠心的那个对吗”
提起小时候,风秋也有些不大好意思“也不能说我小时候的直觉有错”
怜星点头“但我其实比哥哥更心狠,只是我总在犹豫罢了。”
“我的犹豫是帮不了他的。我很清楚这一点。”怜星十分温柔,“犹豫阻止不了任何事情,勇气才行。”
风秋“”
怜星说“枫娘明明很害怕哥哥,当初为什么却又那么肯定的要救哥哥呢你就不担心他日后对你不利”
风秋道“救肯定要救,我们金风细雨楼没有见死不救的传统。至于以后的事情,那就以后再说,而且你看,你哥哥现在也不能对我不利啊”
她露出了笑脸“我红袖刀大成,分山劲也练回来啦。打不赢归打不赢,逃命没问题。”
怜星笑着问“真的这么简单吗”
风秋慢慢敛了笑意,她瞧着邀月说“我不想他死。哪怕之后会很糟,至少那一刻我不想他死。”
怜星伸出手覆在了风秋的手指上,他的手比风秋大了些,明明都可以将她的左手包起来 ,却在颤抖。风秋一时没有抽开,便让怜星抓住了她的手,对她低声说“我却会犹豫,在那一刻,我在犹豫。”
风秋微讶。怜星一直等在客栈,她认为那是因为怜星对邀月的自信,也是邀月的命令。
怜星说“你看,我犹豫着、我只能等。可你却去了,你去了,救了两个人。”
怜星说“你问我和哥哥为什么不带人来,你曾经就是一人去的,我和哥哥也想就这样来。”
风秋怔了好久,她右手拍了拍怜星的手背,算是安慰,玩笑一句“你这是在夸我吗”
怜星含笑呢喃“对,我是在夸你。你是天下独一无二的江枫。”
风秋眨了眨眼,她笑出了声。
邀月在前方看了一眼,他挑眉到底没开口,临做完了手上的事情,洗净了手,方才问了句“你们在聊什么”
风秋道“聊你。师兄,今晚除夕,咱们守岁吧。”
邀月未置可否。
风秋说“我师父在京城肯定也守岁呢,不遥寄点乡思吗”
邀月微垂下眸,忽道“我哪里来的乡思。”
风秋“这不是在”她说了一半,忍不住笑了,“好吧,我就当你也在夸我好了。”
边关苦寒。薄凉温烫。
风秋自出征起,终于重新品尝到了扬州的文思豆腐、京中的清炖狮子头,甚至还有清水白菜。
总之,大部分的菜色都很邀月。
风秋忍不住问怜星“他是不是只来得及学会了这几种。”
怜星点头“这比学武都麻烦。”
风秋熄声,不敢对满桌只摆了三道菜有任何的不满意,怀着谢恩的心情吃完了。
邀月明上虽然没说同意,但当风秋温了酒后,他倒也没拒绝一并守岁的提议。
星河灿烂,年岁悠长。
一眨眼见,从风秋意识到自己来到怎样的世界起,又已过了有十年了。这十年里,她遇上了形形色色的人,见识了江湖浩大,也明白人心难测。比起李无忌,她现在仍不算是个能认清人心的高手。
但这十年至少让她能清楚明白的看清楚另两个人。
或许是他们刻意为之,又或许是命运使然。兜兜转转,风秋发现,即使她分不清方应看到底有没有选好边,分不清玉罗刹与李琦之间到底是敌是友,分不清朝堂之上军营之中谁又是谁的势力棋子,但她好歹能明白这两个人的。
甚至连同他们的转变都能再清楚不过的看见,再当然不过的明了。
这是曾想却剖给了她的、也只有她能够瞧清的心。
夜幕星烁,心向往之。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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