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柏林很少在母亲面前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虽然他跟大哥都是嫡子,但大哥才是被母亲偏爱的那一个。他出生后没多久父亲就过世了,母亲忙着家计,几乎顾不上他。
他五六岁才能开口说话,上了学堂,也是表现平平。为了给家里省钱,干脆不念了,自己买书苦读。成年后,为了给大哥娶上县里推官的女儿,家里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到他娶亲的年纪,已经无力再找媒人下聘。
后来,他自己去求娶漕帮出身的陈氏,很大原因是对方不要钱。
沈柏林在家中没地位,也没人会在乎他的意见,一直这么浑浑噩噩地过着。这回为了女儿,他才鼓足勇气,势必要说服母亲。
沈柏林接着说:“当初皇上登基时,封了霍家十几个人做官,但没有一个有实权,所以霍家只是虚有其表。加上霍六公子身边的女人不计其数,看上潆姐儿不过是图一时新鲜。如果娘想让霍家以后帮着谦哥儿,恐怕不行的。”
沈柏林一口气说完,还下意识地看了下沈老夫人的表情。沈怀礼是大房的独子,沈家唯一的嫡孙,也是老夫人的心头肉。
老夫人看向他的目光变得意味深长起来。她一直没把这个儿子放在眼里,一来是沈柏林确实资质平庸,二来二房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但今日他这番话,却有醍醐灌顶之感。
进京之前,老夫人原本打算好好的。即使女儿许多年前就跟家里断了关系,但看在骨肉至亲的份上,或许会帮家里一把。没想到那日大儿子登门,没多久就灰溜溜地回来了,表情十分难堪。她知道女儿这边恐怕是指望不上了。
所以在沈潆这件事上,她是有私心的。否则他们进京就没有意义了。
“说吧,这些话是谁教你的?”沈老夫人直截了当地问道。见沈柏林一副要反驳的样子,她摆了摆手,“我太了解你,整日里鼓捣你那些破书,根本不关心朝中大事。现在居然连霍家没有实权都打听清楚了,背后肯定有高人指点。到底是谁教你跟我说这些的?”
沈柏林抿了抿嘴,实在不会说谎,就支吾道:“是,是潆姐儿跟儿子这么说的。”
沈老夫人暗暗吃了惊。若不是深知沈柏林的性子绝不会撒谎,她几乎要以为这话是故意诓她的了。沈潆平日胆小,不善言辞,今年还不到十六岁,怎么可能有如此见地?若是真的,她以往倒小瞧了这个孙女。
“既是潆姐儿教的,你去把她叫来吧。”沈老夫人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吩咐道。
沈柏林不敢忤逆母亲,回到住处,把沈老夫人要见沈潆的事说了。
沈潆一点都不意外。她教沈柏林说那些话,就猜想以老夫人的精明,定知道是有人指点,而沈柏林会实话实说,到时就要见她了。
她现在不是什么安国公嫡长女,中宫皇后,而是一个没落商户家的姑娘。爹在家中没有地位,她的前途可全都攥在祖母手里。前有狼后有虎,她对形势得有清醒的认识,否则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
“爹放心,我换身衣服就去见祖母。”沈潆笑了笑,从容地说道。
沈柏林心里有愧。他口口声声要护女儿周全,但到了母亲面前,还是原形毕露,实在是不中用。
沈潆到主屋,先向老夫人行礼,得到允许之后坐下来。沈老夫人也是三个月来,头一次好好打量这个孙女。沈潆穿着一身长袖短袄,外加紫色半臂,素底马面裙。吹弹可破的白皙皮肤,像匹上好的雪缎。秋波似的双眸,仿佛含着万种风情。这相貌扔在人堆里,也是能一眼瞧见的。
本朝女子以柔弱为美,大概是从效仿嘉惠后开始的。
嘉惠后少时,名满京城,可因为身居高门,鲜少露脸。安国公府曾有一座锦绣楼,楼中缀满珠玉琳琅,风起时,楼中响若清泉。
某年宴会,嘉惠后就在那高楼上,以一曲箜篌引,让四座惊艳不已。宾客遥遥相望,隔着珠帘纱帐,只见楼中一个扶风弱柳般的身姿,自此柔弱纤细变成了大业朝美人的标准。
沈家几个小姑娘即便远在江南,也被周遭带着效仿起这股风气,平日里绝不敢多食。但多数人因先天条件所限,不过在东施效颦。唯有沈潆,随着年岁渐长,真有那几分说不出的柔弱和娇美之态。
沈潆以前来主屋,总低着头,眼睛也不敢四处乱看。这回,她却落落大方地跟老夫人对视,嘴角还带着抹自信的笑意。因此那本就出众的容貌,更添了几分神采。
“你的伤都养好了?”沈老夫人问道。她对沈潆转了性子倒不觉得奇怪。早年间她跟沈潆相似,腼腆不爱说话,后来家中突逢变故,她不得不主动扛起家业,性情也与从前大不一样了。她相信人被逼到绝境,总是会成长的。
沈潆点头道:“这次孙女伤重,养伤多日,让祖母费心了。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也是时候为家里分忧了。”
其实老夫人最看不上哭闹那一套,有些事横竖是躲不过去的,还不如痛快点。她见沈潆懂事,便慈祥地问道:“嗯。我听你爹的意思,你选靖远侯府?”
沈潆却笑着说:“如果可以,孙女都不想选。妾是什么地位,想必祖母也知道。但眼下的形势,由不得我们。孙女托林妈妈去打听了朝中的事,私以为选靖远侯府,我们的赢面会大些。”
陈氏出身漕帮,林妈妈是她带来的陪嫁。漕帮兄弟众多,有河道的地方就有漕帮的人,打听消息是一把好手。沈潆这么说,也能打消沈老夫人的些许疑虑。
老夫人是个明白人,她固然有私心和算计,也不会枉顾亲孙女的死活,给人落下话柄。沈潆话中的“我们”,已然是把自己和沈家的利益归结到了一起。她赢,则沈家也会赢。她输,沈家也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沈老夫人一直喜欢聪明人,可惜子孙里面,没有真正能扶得起来的。她赞赏地看着沈潆,干脆挑明了说:“如你所言,妾室没有地位。只要夫家不满,好点把你遣送回来,坏一点发卖了都有可能。凭我们沈家如今的光景,是绝对不敢跟那两家对抗的。你可做好觉悟了?”
这话说得坦白,甚至有些刺耳,但却是事实。无论靖远侯府还是霍家,去了之后,沈潆都不能指望娘家,只能靠自己。
她居长信宫时,几度举步维艰,都没有想过靠安国公府,现在更不会想着靠毫无势力的沈家。自己好歹曾经贵为国母,屈屈一个靖远侯府,有何可惧?
“孙女明白。”沈潆说道,“纵使靖远侯府是龙潭虎穴,也只有闯一闯了。”
“好!那就依你说的办,霍家那边,我会想法子回掉的。”沈老夫人爽快地应道。她自诩活了大半辈子没看错过人,沈家颓废了这么多年,兴许希望就在这个丫头身上了。只要她的这份聪慧和决心不改,再凭这相貌,很有可能在侯府闯出一番天地来。
沈潆走后,徐妈妈到老夫人的身边,递了一杯热茶过去:“看来这三姑娘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真是脱胎换骨了。”
老夫人喝了口茶,悠悠说道:“人啊,多半是没被逼到那份上。当真到了绝境,总会想法子找条生路的。老二他们有句话说的对,霍家是个空壳子,仗着太后的势为非作歹。皇上未必能容他们,只是隐忍不发罢了。”
徐妈妈感慨道:“可太后毕竟是皇上的亲母啊!”
这些日子,因为断了徐家那边的门路,沈老夫人也派人多方打听,对宫闱里的事情略知一二。徐妈妈跟了她多年,她视之为心腹,也没隐瞒:“你别忘了,当初先帝可是有十个儿子,今上是最小也最不得宠的那个。谁能想到他会做皇帝?若不是天生命好,就是有非同常人的心智和耐力。咱们的这位皇上,绝没那么简单,岂是太后能够拿捏的?”
徐妈妈恍然大悟般地点了点头:“那您打算怎么回掉霍家那边?”
沈老夫人摇了摇头:“不用回。明日你去告知靖远侯府,霍家来要人的事。让侯府那边处置,我们静观其变就是了。我倒要看看,霍家敢不敢得罪那个活阎王。”
徐妈妈伸了个大拇指,主仆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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