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夫人就是沈潆的姑母, 徐蘅的母亲, 两家不曾有往来。
她应该是看不上沈家这门亲戚, 觉得丢面子。而且记恨年轻的时候,自己私定终身没有得到家里人的支持,因此鲜少跟人提起自己的身世。沈潆知道, 徐夫人曾经一门心思想要把女儿送进长信宫, 更不想跟娘家这些人扯上关系。
后来大概认清了现实, 打消了痴心妄想, 才重新考虑认这门亲戚。沈家本来是个破落户,现在一个侄女嫁到靖远侯当了宠妾,一个要嫁入内阁大学士的府上, 也不算太寒碜了。
沈潆听完红菱的话, 心里很平静。
对于普通人来说,有一个在宫里当宠妃的表姐, 一个做大都督夫人的姑母, 应该是无上荣耀的事情。可前世沈潆最不缺的就是这些徒有其表的身份。她跟徐蘅始终当过对手, 所以不喜欢这家人。在宫里的时候,作为皇后要装大度去接受所有嫔妃, 她们之间仍然几次三番起了冲突。裴章为了徐蘅位份的事情跟她吵架也是事实。
所以徐家的家宴, 她是绝不想去的。
可话又说回来, 她都能不计较沈蓉所为,没道理把徐家拒之千里。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靠山, 哪怕这些人仅仅是名义上的亲人, 也是她手中握有的筹码。一个身份卑微的妾室, 哪有资格挑三拣四的呢
沈潆一边梳头一边说“今日就去”
红菱点了点头“老夫人说的是今日。沈家那边好像已经准备出门了,只看姑娘这边愿不愿意。如果现在就出门,还能赶在中午前”
“你觉得我应该去”
红菱点了点头“虽然去了徐家,徐夫人未必给我们好脸色。可我们去徐家这件事,对姑娘是有好处的。宫里的庄妃娘娘,如今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怀着龙嗣。她母亲愿意重新跟娘家的人走动,感情好坏另说,姑娘在侯府总归多了几分底气。”
红菱说的,正是沈潆想的。她以前清高,不愿意随波逐流,可是她学会放低自己以后,发现也没那么难。反正眼下裴延进宫了,不在府中,去徐家看看也好。
“帮我换身衣裳,一会儿去沐晖堂告诉大夫人一声吧。”
沈潆想要出门,需得到主母的许可。她打扮一新,带着易姑姑等人去了沐晖堂。魏令宜正在检查裴安的课业,他身子弱,不适合去外面的学堂,府里便请了教书先生单独教。可教学先生隔天才能来一次,剩下的时间,只能魏令宜自己教。
自从沈潆给裴安煮了饺子以后,裴安便成了她的忠实拥磊。
“沈姨娘”他看到沈潆进来时,眼睛亮亮的。
沈潆戴着银丝髻,头上插着各式的花头金簪,戴一对绿宝石葫芦的耳坠,换了身遍地金紫袄儿,黄绸裙,羊皮鞋子。她早已不是进府时谨小慎微的模样,反而有了几分张扬。可这样才该是个十几岁得宠的侯府妾室的打扮。
“小公子安康。”沈潆行了个礼,“昨夜的花灯好看吗”
裴安点了点头“我跟母亲逛了很久才回来,还看了街上的花车。你跟二叔玩得开心吗”
沈潆笑而不语。魏令宜摸了下裴安的头,让他先下去了。
“我还没谢谢你上次包的饺子和面团,裴安很喜欢。如果得空,你也来教教我。”魏令宜请沈潆坐下。
沈潆应了声好,说明来意。魏令宜听了后,自然同意“既然是庄妃的母亲邀请你,又是自家的亲姑母,自然是要去的。我让他们准备马车,路上小心些。”
“多谢夫人。”
魏令宜说道“侯爷今日一大早就进宫,大概是有要事跟皇上商议,可能要回西北了。你不知道,这回他在京中一呆几个月,已经是过去数年间最长的一次。你尽量多跟他待在一起,因为他一旦回西北,短则数月,长则一年半载才能回来。你们的感情正是热切的时候,我怕你觉得寂寞。”
沈潆本来不觉得什么,被魏令宜这么一说,心里莫名地空了起来。平日两个人总在一起,已经变成习惯,好像他一直都会留在她身边。可他离家的日子,突然就在眼前,她心中的失落感便强烈了起来。
魏令宜以为她担心裴延不在家的日子,婆母会找她麻烦,笑着宽慰道“你也别担心,依侯爷的性子,定会安排好一切再离开。他不在家中,我也会好好照顾你的。”
沈潆向她道谢,刚好春玉来禀报,马车已经备好了,沈潆等人就告辞离开了。
春玉对魏令宜说道“夫人,看来庄妃娘娘的母亲又想认娘家这门亲了。”
魏令宜整理着棋盘上的棋子“还不是冲着靖远侯府和高家的面子庄妃如今看着风光,只怕日子也不好过。徐都督没有完成在西北的任务,皇上不会给他们父女好脸色。前朝内廷都是连着的,他们也得给自己找条后路。侯爷不正是棵值得依靠的大树吗”
“那这个沈姨娘可不得了,有个在宫里作宠妃的表姐,有个在内阁大学士府做儿媳妇的亲姐,还有侯爷宠着,以后老夫人也不敢找她麻烦了吧幸好奴婢早听了夫人的,没对她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春玉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地说道。
魏令宜知道春玉的性子,向来是藏不住事,也不算个聪明的丫头。但裴家被逐出京城,最艰难的那几年,只有春玉不离不弃地守在他们母子身边,而且竭尽所能地护着,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所以裴延将侯府交给魏令宜之后,她对春玉既疼惜,又纵容。
对于魏令宜而言,想要一个聪明的丫鬟不是难事。可要一个忠心耿耿不会背主的心腹,却不是朝夕之间的事。所以她信任春玉,栽培春玉,这样偌大的侯府里,便不止她们母子两个相依为命。
“昨夜王姑娘几时回来的”魏令宜又问道。
春玉回答“只比侯爷他们早一点,易姑姑来交钥匙的时候说,她跟宋大人的事,估计能成。”
魏令宜摇了摇头“光她点头没有用,舅母那边才是最难办的。宋大人人品贵重,但俸禄微薄。舅母指望着用她女儿的婚事,来换一笔丰厚的嫁妆,好继续养她那个游手好闲的儿子,怎么可能轻易松口这事还有波折。如果侯爷离京之前没有办妥,可就难了。”
“那怎么办才好”春玉问道。她觉得王姑娘人不错,王夫人训斥她的时候,王姑娘还帮着说话。
“等侯爷从宫里回来再说吧。”魏令宜把棋子收入棋盒里,棋盘上便空无一子了。
徐器并不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而是近几年才开始飞黄腾达的,所以他的府邸离皇城有些距离,与那些累世公卿之家还不一样。尽管徐府的门庭修建得十分气派,匾额也是天子御赐的,但看看周围那些寻常人家,再跟靖远侯府周围那些气派的公侯府邸相比,气势不是差了一点半点。
沈潆到的时候,门外已经停着几辆马车,都是沈家的。
她扶着红菱的手下了马车,徐家的下人立刻迎出来“是三姑娘吧小的恭候多时了。快请进。”
徐夫人好像知道沈潆一定会来一样,专门派人在府门前侯着她。
进了徐府,呈现在眼前的是修剪精致的花园,长廊的拐角处都摆着各式名贵的盆栽和精美的瓷器,处处彰显着富贵。可有点用力过猛,流于表面,典型的暴富人家的做派。
红菱和绿萝还新奇地看看,沈潆和易姑姑却是见惯不怪了。
徐夫人在花厅里摆的宴席。她二十多年没跟家里来往了,要她即刻就表现出亲亲热热的样子也很难,只能频频招呼众人吃菜。
沈老夫人本不愿意来,被孙氏和沈蓉硬拉来作陪。她甫一见到多年未见的女儿,情绪难免有些激动。但看到对方神态平平,也就把感情压了下去。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既有血统的天性,也有日久的相处。后者还更加重要。
沈潆住得远,姗姗来迟。
她将原本打算送给裴老夫人,却始终没能送出去的那串佛珠带来,转赠给了徐夫人。沈家人今日接到邀请,忙不迭地就跑来了,也没有人想着准备什么礼物。而沈老夫人心里本来就有疙瘩,并没打算来,更没有母亲向女儿送礼的道理。
因此,只沈潆一个人准备了礼物,还十分贵重,一下让徐夫人印象深刻。
徐夫人离家的时候,两个侄女都还没出生。沈蓉跟徐蘅比,略逊一筹。毕竟徐蘅在宫里金尊玉贵地养着,沈蓉到底是显得小家子气了。可沈潆则完全不同。她虽然只是进侯府去做妾,可举止大方得体,打扮出挑,旁人并不会因为她妾室的身份,就敢轻视她。
同时,徐夫人还觉得奇怪。她那个弟弟在沈家向来没有地位,连媳妇都是他自己想法子娶的,娶的还是卑微的漕帮女子,母亲一直不满。怎么偏这两个平庸的人,生出这么个如花似玉,又上得台面的女儿怪不得进侯府短短时日,便得了靖远侯的欢心。
原本徐夫人是没把这个做妾的侄女放在眼里的,可昨夜徐器回来之后,点名要让她见一见这个侄女。眼下见到,顿时明白了丈夫的用意,让她坐在自己的身边,表现得倒比别的沈家人亲热。
孙氏和沈蓉不太乐意。刚才席间,一直是孙氏陪徐夫人说话,虽然也是没话找话,可孙氏自认为已经跟徐夫人很熟络了,却被沈潆凭空插进来一脚,脸色极不好。
陈氏本来就话少,这种场面也没她说话的份儿。但她能再次看到沈潆,欢喜溢于言表。
这顿饭吃得别扭,徐夫人话少,气氛尴尬,期间只能几次离席,借口去张罗酒菜。她跟沈家的人都二十几年没见了,形同陌路,一时找不到话说。而且她从来就不是个八面玲珑的人,若不是丈夫授意,她也不会再跟娘家的人联系。
女儿在宫中艰难,丈夫在朝堂上也不容易,保不齐哪天就有用到高家和靖远侯的时候。
因此不愿意,有疙瘩,她也得笑脸相迎。
用完午膳,沈老夫人就带头告辞了。徐夫人将她们一行人送到门外,客套地说了几句话。不像是家人,倒像是例行公事。孙氏不在意,自来熟地说道“改日,夫人回沈家来,我和娘做几个江南的小菜给你吃。你很久没吃过家乡的食物了吧”
徐夫人这才看了沈老夫人一眼,情绪微微波动“是很久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等过了正月,我就给你下帖子”孙氏谄媚地说道。
徐夫人点了点头,一时无话,众人告辞,各自上了马车。沈潆本来要回侯府,沈老夫人却把她和沈蓉都叫到了自己的马车上。
马车移动,沈蓉说道“看来三妹妹在侯府的妾室当得还不错,一身行头都换了。姑母还特意让你坐在她身边,想来也是看重你的。”
沈潆看向沈蓉“托二姐姐的福,我在侯府过得还算不错。听说二姐姐的婚期推迟了,不会是出了什么变故”她虽然已经拜托裴延稳住高家那边,但那是看在沈家的面子上,也是为了她自己。否则沈蓉被退婚,作为她个人,还想点个爆竹庆祝。
沈蓉最听不得别人说这个“高大人要升内阁大学士了,高家自是有一堆事要忙,延迟婚期有什么不对的”
“高家如今身价不同了,我们本就是高攀人家,如果二姐姐行事还如同在家里时一样,我看很快就不仅仅是延迟婚期这么简单了。”
“你什么意思做了靖远侯的妾室,还学会教训我了”沈蓉怒目圆瞪。
沈潆反唇相讥“你不用一口一个妾室,不受宠的庶子之妻,说出来也没多好听。”
沈蓉看向沈老夫人,急道“祖母,您看看她”
沈老夫人一直静静地听着,终于开口“潆姐儿说的没有错。”
这下换沈蓉傻眼了。她在家中,因着孙氏的身份,一直备受宠爱。没想到有一日,祖母竟然会向着沈潆说话。
沈老夫人语重心长地说道“你真以为高家只是要延迟婚期他们本是要退婚的若不是三丫头说服靖远侯出面,你的婚事早就黄了”
她一直没跟家里说高家要退婚的事情,一来是不想横生枝节,二来怕大房的人想不开,跑去高家讨说法。因此孙氏和沈蓉,一无所知。今日沈老夫人特意把此事当着沈潆的面说出来,是想让沈潆知道,她的工夫没有白下。而沈蓉也该受点教训了。
“不会的,高家怎会退婚就因为我在谢家别院说错话,得罪了谢夫人”沈蓉抖了抖嘴唇,脸色都白了。
“你怎么还不明白高家的身份不同了,你的姐妹,娘家都是你以后在婆家的底气。你一个劲儿地跟潆姐儿作对,她却还肯帮你,就是因为你们都姓沈不管关起门来是否有嫌隙,对于外人来说,你们就是一体的。”沈老夫人加重了口气,“你以为,今日你姑母为何请我们来徐府”
沈蓉喃喃道“姑母不就是想要认亲”
沈老夫人扯了下嘴角“认亲若不是潆姐儿挂靠了靖远侯府,你未来的公公又要升官了,她这辈子恐怕都不会认我们。你要记住,你们过得好与不好,不单单是你一个人的事。在高门做媳妇,也没有那么容易。你要是学不会谨言慎行,不懂得自保,很快就会被高家嫌弃。到时候,没人帮得了你。”
沈蓉看了沈潆一眼,闷闷道“我懂得了。”
沈老夫人又对沈潆说“你比蓉姐儿懂事,本来不用我操心。但今日,我听说侯爷好像快回西北了如果边境起了战事,短期之内,他或许无法回京。你得为自己的将来好好打算打算。男人有时只图一时新鲜,外面的诱惑又太多。想要站稳脚跟,你自己得争气。”她的目光在沈潆的肚子上停留了一下,没有说得太明显。
可沈潆对将来,一片迷茫。她跟裴延,只是搭伴过日子,能走到哪一步都不好说,怎么还会想到子嗣呢
马车行到了分叉口,沈老夫人让沈潆下去。回靖远侯府和沈家,并不是一条路。
沈潆经过陈氏的马车,陈氏撩开车窗的帘子,急切地从里面伸出手,拉住沈潆的手,说道“嘉嘉,你让我查的事,已经有眉目了。人这两日就会到京城,到时候,如何安排你们见面”
“娘找的人可信”
陈氏犹豫了一下说“漕帮的兄弟说那人的医术时好时坏,行事古怪,但也的确治好过不少的疑难杂症。总之死马当活马医,先叫人去看看吧”
沈潆想想也没别的法子,说道“我会让易姑姑再跟您联系。您多保重。”
陈氏点了点头,跟她匆匆告别。
沈潆回到府里,裴延还没回来,她先去沐晖堂向魏令宜禀告了一声,然后说道“夫人,我母亲请了个相熟的大夫,想要来帮我诊个平安脉,不知是否方便”
魏令宜道“你身体不舒服府里有惯用的大夫,医术还可以。”
沈潆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实不相瞒,我的月事总是不顺,这个大夫是专擅妇人科的,想请他帮忙调理。他是我母亲的旧识,这种事对外人总是难以启口的。”她不敢说是给裴延看病的,怕魏令宜多想,便胡乱想了个理由。到时候就算不成,也没影响。
魏令宜恍然大悟“这也不是什么难事。等大夫要进府的那日,你来跟我说一声,我让春玉去把人带进来就是。不过,这件事最好瞒着母亲,免得她有微词。”
“夫人放心,我晓得的。”
沈潆又在沐晖堂坐了会儿,就返回延春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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