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许久没有在明德宫召见大臣, 此次一见, 便见了三个。一个是五军都督府的左军大都督徐器, 一个是靖远侯裴延,还有一个是谢云朗。
前两人因为西北的换防问题被天子召见,而且都是武将, 并不奇怪。但谢云朗只是一届文官,任的还是吏部侍郎,跟兵部都不搭边,被天子一同召见,就显得有些不同寻常了。
今日没有常朝,他们三人前后入宫,却不是一起面圣。徐器最先被叫进去,裴延和谢云朗就在西庑的厢房里等着。内侍送来茶和点心,就退到外面去守着了。
裴延昨夜没有睡好,看兵书看到很晚。等他意识到的时候, 天已经拂晓,也忘了去延春阁找沈潆。不知道她是否等了自己一夜。待天亮本要去找她, 宫里的内侍就来传消息, 要他入宫。打战的时候, 他的身体本是连续几日不睡都没关系。近来因为旧疾复发,此刻有些困意席卷上来, 用手支着额头小憩。
谢云朗坐在另一边, 自顾喝茶。他本来就话少, 平素不与朝臣往来, 因此也不主动跟裴延说话。
裴延的眼角看到外面站着几个内侍,知道这些都是皇帝的眼睛。皇帝本来疑心就重,最忌大臣结党营私,这里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一言一行更需要谨慎。他也想知道,裴章召见他们几个,到底想干什么。
明德宫的明间放置着皇帝的宝座,裴章穿着肩绣龙纹的红袍,束玉带,坐在龙椅上。他的身形瘦削,那身龙袍几乎撑不起来,但天子的气场却是压过一切的。宝座后面是一面巨大的金漆五屏九龙屏风,前面放置一张紫檀木大案,案前设有四个青铜香炉,炉顶飘着青烟。
天子面容威严,一言不发。徐器主动跪在地上说“臣向皇上请罪。西北之事,是臣没有办好,不得不先斩了几个闹事的将领,以平众怒。好在如今事已平息,但还是得让靖远侯早日回西北为上。”
裴章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仍然不说话。
徐器一边等着,额上冒出汗水。天子年纪虽然不大,但是高深莫测,很难猜到他到底在想什么。
“朕要你去西北,就是为了换下靖远侯,让世人都知道他不是无法替代的。”裴章缓缓开口,“可你倒好,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不说,还得让朕请他回去。将来如果他以不守西境威胁朕,或者跟鞑靼的人结成同盟,犯我大业。朕该如何”
徐器一惊,双手按在地上,盯着平滑的砖面“靖远侯忠心耿耿应该不会如此吧”
裴章冷笑了一声“人心是最难掌握的东西。安国公跟朕一路走来,都有失控的时候,更何况是靖远侯他的父兄被先帝治罪,至今还葬在千里外的苦寒之地,尸身不能迁回。他心中对朕能没有一丝怨怼一旦这怨怼的种子生根发芽,他就不再是国柱,而是朕身边的一头猛虎。养虎为患,朕不得不防他。”
徐器连忙应是“皇上打算怎么办”
“西北之事,你暂时不用管了。你回到京中,朕把锦衣卫交给你,以后,你就直接听命于朕,为朕办事。”裴章说道。
锦衣卫是天子的近卫,本来负责禁宫的安全。但这些年又变出别的功能,比如帮天子暗中调查臣子不当的言行,或者秘密杀掉一些天子所忌讳的人。这些人大多以暴毙的名义,在官府的文书上草草记上一笔,而后就从世间消失了。所以锦衣卫实际上就是皇帝豢养的鹰犬,被人忌惮,也被人咒骂。
徐器抱拳应是,心思却转了几转。皇帝只说把锦衣卫交给他,并没说让他兼任锦衣卫的指挥使,这当中区别可就大了。五军都督府对锦衣卫并没有管辖权,他从前线被调回来,除了大都督的官位以外,没有任何实权,等同于被架空了。
这或许是皇帝的惩罚,也可能是试探。他若轻举妄动,下场未必会比安国公好。
裴章让徐器退下去,又传了裴延和谢云朗一同进来。
他们在门口遇到徐器,徐器不敢说话,只给了裴延一个眼神。那个眼神蕴含的信息裴延读懂了,就是目的已经达成。他松了口气,就怕裴章又使出什么绊子,不让他回西北。他个人倒是没什么,就怕边境的局势不容乐观,还需尽快返回。
裴章已经让人摆好桌案和纸笔,砚台里的墨汁都磨好了。裴延很自然地走过去站着,拿了笔蘸墨,等待回答天子的问题。
谢云朗不明所以,裴章解释道“谢卿有所不知,靖远侯患有喉疾,无法正常地说话,所以只能用纸笔写字交流。此事隐秘,还请谢卿不要外传。”
谢云朗抱拳应是,表情没有什么波澜。他原以为外头那些传言都是假的,什么靖远侯沉默寡言,不在人前开口,是有隐疾。没想到那些半真半假的传言倒不是完全空穴来风。
裴章让大内官拿了一封奏书过去给裴延,说道“西北传来急报,鞑靼大汗病重,王庭恐有动乱。朕希望四叔能尽快赶回去,主持大局。”
裴延写到臣义不容辞。
裴章又说“这次徐器去西北,事情办得不好。他那个随军参赞,朕也一并撤回来了。朕有意培养朝堂上年轻的力量,谢卿就是很好的人选。此次,让谢卿给四叔当参赞,等到边境稳定,朕再调他回来,另行重用。四叔和谢卿意下如何”
谢云朗听到皇帝对裴延的称呼,有些吃惊。据他所知,二人并没有深交,皇帝登基之后,裴延回京的次数也屈指可数,两人几时变得如此亲厚但他面上不显露,只道了“臣领旨。”
裴延对皇帝的决定也很意外。
早前有消息说,皇帝要擢升谢云朗进内阁。但谢云朗毕竟太年轻了,虽然有谢家作为后盾,但今时今日的谢家早已不能跟当年鼎盛时相提并论。树大招风,这个决定绝对会引起朝臣的强烈反对。可如果把谢云朗丢到军中,明贬暗磨炼,等个一年半载,谢云朗立功再从西北回来,到时再升入内阁,满朝的文武大臣们就没有话讲了。
那些满嘴仁义道德的文官,处庙堂之高,实际上没为保家卫国出过半分力,自然没资格指摘一个从战场上回来的后辈。
裴延猜测,皇帝打的算盘是,谢云朗向来独善其身,不会结党。上回坑杀战俘的事,谢云朗也站出来弹劾他。皇帝把谢云朗放到西北去,一方面是真心想要提拔他,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牵制自己的一举一动。皇帝无法对任何人放心,索性就把看起来不相关的人放在一起。
这应该是皇帝的底线,如果裴延不答应,还会安排别的人选给他。那倒不如是谢云朗。
裴延写到臣领旨,定与谢大人通力合作,守住国境。只是臣还需几日准备,待准备妥当,便启程离京。谢大人是否与臣同行
“朕对他还有别的交代,就不同你一起走了。你自行离京,朕就不送四叔了。”裴章说完,挥了挥手,就让裴延退下去了。
偌大的明间,只剩下皇帝,大内官和谢云朗三个人。谢云朗猜到皇帝还有话要讲,站着静静等待。
“朕听说,你的夫人在查太医院的医档”裴章眯着眼睛,口气有几分危险。太医院的医档是绝密,除了皇帝,别人无权调用。他这么说,必定是查到了真凭实据,否则怎么会当面质问谢云朗。
谢云朗不知高南锦曾偷偷调阅过太医院的医档。只知,当时皇后还在世,高南锦得了皇后的恩典,时常往来太医院和药监,还给长信宫送过几次汤药。谢云朗立刻跪下“臣推测,内子对皇后的早逝始终无法释怀,因而想追查皇后在世时的用药,看看有没有异常。她经手过几次药材,怕被奸人利用,也是出于一片善意,还请皇上恕罪。若皇上执意降罪,臣愿意替她承担。”
裴章冷冷地笑了一下“你们以为朕没有查吗”
谢云朗猛地抬头,看了一眼皇帝的表情,又低下头“是臣和内子僭越。”
裴章从龙椅上站起来,走到谢云朗的面前,俯视着他。他们君臣之间,只是公务上的关系,并没有任何私交。皇帝更不可能知道他跟皇后的那些隐秘的过往。谢云朗知道皇帝不信他,有所保留,只是这次,他恰好能作为牵制靖远侯的棋子,为其所用。
“后宫不得干政。同样,外臣也别把手伸得太长,干扰后宫。这次的事,朕可以不追究,但别有下次。西北的差事好好干,朕以后还想仰仗谢卿分担国事。”
天子这话,有几分警告的意味,同时也是鞭策谢云朗好好为他办事,否则随时可能翻旧账。他之前的想法还是天真了,如果有人要害皇后,也不可能做得那么明显。谋害国母是何等重罪,谁敢轻易冒这样的风险
而且皇帝绝不是个好糊弄的人。
帝王权术,此人早已运用得炉火纯青。
谢云朗告退以后,大内官也向皇帝请罪。内宫诸处,亦是大内官的管辖范围。但他只有一个人,无法面面俱到,难免有疏漏的时候。这次若不是太医院禀报,皇后的医档被人调阅,他还蒙在鼓里。
“皇后不在了,谢夫人如何能进到太医院”大内官困惑。
裴章记得高氏上回进宫的记录是去蒹葭宫见庄妃。庄妃知道高氏想查,索性就开了方便之门,顺便也算洗清了自己的嫌疑。毕竟谋害皇后这顶帽子扣在她头上很久了,她自己也觉得不舒服。
裴章仰靠在龙椅上,抬手揉了揉额头。他实在太累了,身心俱疲。当初坐这把龙椅,是为了保命。坐上去之后才发现,很多事,都渐渐身不由己。早知如此,当初拼着不要皇室的身份,换一个自由。只是,安国公不会同意他的女儿,跟着自己变成平民,受苦受累。
大内官等了会儿,还以为皇帝要批阅奏章,可是走近一看,皇帝竟然睡着了
近来皆是如此,皇帝每日只睡一两个时辰。白日常常前一刻精神百倍,后一刻就昏昏欲睡,像是生了病。
他曾请太医院的院正来看,院正却查不出任何异样,只说劳累所致。
大内官把一个毯子,轻轻地披在天子的身上,发现他的两鬓,早生华发。他叹了口气,这样下去,皇上早晚得把自己给累死。他想着,好歹得让庄妃娘娘来劝一劝。
可庄妃毕竟不是皇上心里的人啊。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