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开春的时候, 皇城里的花匠开始种植新花, 处处一片生意盎然的景象。裴章经过西庑, 沿路遇到的内侍和官员,全都跪在两边。不敢直视天颜。他看到几名内侍在搬早前御花园角落里枯掉的梅树, 停住了脚步。
自她离开以后,皇城里的梅花好像也都失了精魂,再不像她在时开得那么好。人如果死后会有魂魄, 她会在何处为何一次都不肯入他的梦
大内官看到皇上的表情,再看他目光所望之处, 吓了一跳, 赶紧给那几个没有眼力劲的东西打手势。
现如今,这皇城内院, 一不能提皇后娘娘,二就是不能提这梅花。
“皇上,徐都督他们还在等着呢。”大内官上前提醒道。
裴章这才收回目光,神色如常地走向了省身堂。今日翰林院休沐, 便没有日讲官来开经筵讲席。
徐器与锦衣卫指挥使冯淼已经在省身堂等着。徐器被裴章安排参与锦衣卫的事务,但锦衣卫实际上听命于冯淼这个指挥使。锦衣卫又不属于任何部司管辖, 而是直接听命于皇帝,所以徐器跟冯淼从本来没什么交集, 变成了竞争的关系。
徐器不知道皇帝是否故意如此,毕竟当初从龙有功的人里面, 也只剩自己一个人还身居高位。
这其中, 还有身在后宫的女儿正怀着龙嗣的功劳。
今上是从不受宠的皇子一路上来的, 幼时朝中没有外戚支持,先帝因此也不看重他,处境很是艰难。皇上一定不想自己的儿子再次经历这样的困境,所以作为朝中重臣的外祖还是很有用的。
徐器第一次庆幸自己将女儿送入宫中。
外面传来脚步声,屋中的两个人连忙躬身行礼。裴章从外面走进来,身后只跟了大内官,其它人都留在外面。徐器这才想起,跟了裴章很多年的人里,除了自己,还有个大内官。
裴章穿着双肩绣龙纹的朱红锦袍,头戴翼善冠,在宝座上坐了下来。他的手放置于桌案上,因为清瘦,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分明。
“鞑靼怎么回事”裴章清冷地开口,眼神所到之处,足以迫使对方俯首称臣。
徐器看了冯淼一眼,冯淼回答“老汗王驾崩,二王子和三王子本来固守王庭,靖远侯也没有办法。可是日前,二王子的一名宠妾差点失身于三王子,两个人因此失和,大打出手,被大王子占了先机。”
裴章沉吟片刻,问道“这名宠妾是谁的人”
冯淼被他问住,摇了摇头。徐器这才开口“臣推测,应该是靖远侯使的离间计和美人计。那宠妾原是一个部落的公主,素有草原第一美人之称。她被迫委身于二王子,一心想着帮族人报仇。经高人指点,利用三王子的好色之心,造成了他与二王子的矛盾。只等他们斗得两败俱伤之际,大王子就可以顺利获得汗位。这对我们大业来说,其实不是坏事。”
裴章的嘴角露出一点冷冷的笑意,这路数跟当年九王夺嫡之时如出一辙,亏裴延能想得到。若说靖远侯打仗不在话下,可这种釜底抽薪的计谋,却不像是他的手笔。以他的性子,应该是加固边防,整顿军队,最多再向自己写一封请求出兵的奏章。
如此不慌不忙地挑起鞑靼的内乱,装作自己置身事外,并不符合他一向的作风。
冯淼看了眼天子的表情,显然更满意徐器的回答。冯淼自从知道皇帝安排徐器参与到锦衣卫的日常事务中来,就一直在揣测上意。后来手下的千户跟他说,锦衣卫的指挥使只有一个,冯淼无过,所以皇上不能直接替换,而是加亲信徐都督安插进来,要他们二人各凭本事。
冯淼怎么说也是自己辛辛苦苦,披荆斩棘爬上来的,肯定不甘心把到手的权力拱手让人。
可冯淼到底是年轻,不如徐器老谋深算。他急于表现,只将打探的情报直接传达给皇上,而徐器却懂得如何让情报更加丰富。怪不得一个低等行伍出生的军人,能做到如今五军都督府的大都督。这逢迎上意的本事,可不是一般人比得过的。
“谢云朗到大同了”裴章摸着桌上的一个玉麒麟镇纸问道。
“没有。”冯淼回答,“谢大人应该还在路上,他并未与靖远侯同行,这两日才能到大同。”
“这就奇怪了。”裴章低声道,像在自语什么。
其实鞑靼那边的消息,裴章很早就收到了。之所以按兵不动,就是等着抓裴延的错处。无论他出不出兵,都会有麻烦。可这样一来,此次风波,变成了鞑靼内部的权力更迭。裴延不费一兵一卒,轻易达到了目的。
“朕有话要单独跟徐器说。”
冯淼心头一紧,迅速看了徐器一眼,认定今日是他占了上风。他抱拳行礼,躬身地退了出去。冯淼自认是个臣子,无论有多少的不满和不甘,都不敢违抗皇帝。否则,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徐器站在原地,料想皇帝把他留下来没那么简单。果然,裴章从宝座上站起来,走到徐器的面前,冷冰冰地说道“朕知道西北的事,是靖远侯帮你压制下来。你欠了他一个人情,所以在帮忙查当年裴府的旧案。朕今日不妨告诉你一句实话。只要朕当皇帝一日,那个案子,永远都不可能翻案”
徐器双腿一软,背后阵阵发凉,连忙跪在地上请罪。他试图骗过皇帝的双眼,不料自己的一举一动,竟都在皇帝的掌控之中。
裴章从他身边走过去,直接出了省身堂。
裴章忌惮裴延,不仅是因为裴延在西北的强大势力,更因为骨子里对裴家人的厌恶。那基于先帝对裴家女人的偏爱所带来的一种仇视。裴章记得先帝弥留之际,他那几个曾经风光无限的皇兄,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只有他在身侧。
当时油尽灯枯的先帝看到他,露出的不是惊讶的表情,而是仿佛早就预料到有这么一日。
“是你。”他有气无力地说道。
裴章面无表情“父皇一定觉得很意外吧您最不看重的儿子,最后站在了这里。”
先帝没再说什么,只提了一个要求。他要裴章找到裴氏,等她死后,把她秘密葬在自己的身边。并以传国玉玺和传位诏书为交换。
裴章答应。最后问道,还有什么想对他或者他的母亲说。
先帝摇了摇头,心安理得地闭上了眼睛。
这么多年,裴章从来都不愿意承认,奉先殿所供奉的那个排位,是他的父亲。因为那人从未尽过做父亲的责任,也不配做个皇帝。甚至到死,想的都不是岌岌可危的江山社稷,而是想要却一辈子都得不到的女人。
也不能这么说。
裴章甚至不知道,先帝到底算得到了没有。因为不久前,他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庄,找到了疑似那个女人的坟头。但那墓碑上没有写得很清楚,旁边居然还有一个很小的坟头,墓碑一片空白。村里的人只知这个女人死了多年,难产而死,母子皆殁,无人知道她的来历。
他无法确定那就是裴氏,可种种证据都表明,她生前最后出现的地方,应该是这里。
裴章没想到她跟先帝竟然有过一个孩子,虽然那孩子死了,可到底是皇室的一员,也是他的兄弟。
裴氏因为种种原因,从没有正式入宫,更没有任何名分。她怀了先帝的骨肉,却千方百计地要逃离他,宁可流落民间,最后悲惨地死去。
裴章想,那个尚未来得及看这人间一眼的孩子,如若活着,大概也会同自己一样,厌恶生父,厌恶这虚情假意的帝王家。只不过他若真活着,裴章也不会容得下他。
“派人再去西北查一查。”裴章吩咐大内官,“有任何异常,即刻向朕禀报。”
沈潆到了大同没呆几天,裴延便回了军营,留她在府中。好在,不久易姑姑等人也赶到了。红菱和绿萝一看见沈潆,就围了上去,一个劲地说她瘦了,晒黑了。
易姑姑毕竟年长,性情稳妥些,等她们说完话,到各自的屋里整理行李,才拉着沈潆问“姑娘的月事,来了没有”
沈潆点了点头“晚了很久,但还是来了。这次有些疼,好几天都卧床休息,多亏侯爷在旁照顾。等月事过了,侯爷也回了军营。”
易姑姑叹了口气“姑娘也别太心急了,这事儿本就急不得,一切都得看天意。对了,我动身之前,夫人让林妈妈找到我,要我转交封信给姑娘。说是您让查的事情,有了些眉目。”
易姑姑把信递过去,沈潆迅速拆开,逐字逐句地读起来。
信中说的,跟谢云朗说的大体一致。只是此事被皇家抹得一干二净,没留下蛛丝马迹,内容也大多出自推测。
当年先帝和老侯爷同时爱上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还是老侯爷名义上的妹妹。先帝将她占为己有,秘密囚禁,伺机安排一个身份,让她入宫。她为了摆脱先帝,私自逃了出去,求老侯爷将她藏匿起来。过了几年,先帝知道这件事,逼老侯爷说出她的下落,老侯爷先是不肯,随后,又说她死了,却不说葬在何处。
先帝勃然大怒,便安了个通敌叛国的罪名,将老侯爷和长子流放他乡。
如此说来,当年诬陷老侯爷的证据肯定是假的。但伪造这个证据的人是先帝,要翻案就必定会牵扯到这桩秘辛,牵扯到先帝,裴章是绝不会同意重审的。
可怜裴延一心想要提父兄翻案,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她还不知道如何向裴延交代。
“姑娘,您怎么了”易姑姑出声,打断了沈潆的沉思。
沈潆把信折起来,问道“京中一切都好吧”
“都好。宋大人已经去王家下了聘,二姑娘的婚期也定下来了。那个刘知源老先生想收小公子做徒弟,还想把他带到蜀中去,大夫人自然不同意”
沈潆进了内室,听易姑姑说着这些熟悉的人和事,哪怕是沈蓉,都让她觉得亲切。她当初脑子一热,就跟着裴延来了这里,人生地不熟,还要帮他打点那些生意。早知道就乖乖地留在京中,也不会像现在一样伤脑筋。
“姑娘为了何事发愁”易姑姑观她神情沮丧,关心地问道。
“先让绿萝给我做点吃的吧。你不知道,这阵子光吃面食,我胃都难受了。”
易姑姑笑道“这还不容易绿萝那丫头的行囊里,光装吃的跟食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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